标宛子看了郑高一眼,才略带犹豫地说:“回公主,少府送来了您的冕服、礼服、常服、燕服等,共一百二十件,以及一应器具。”
郑高神色郑重:“可是少府有所怠慢?”
“并无,但——”标宛子咬了咬牙,“不匹配公主的身份。”
殷姮有些疑惑:“哦?”
郑高已经懂了。
宫中是个很讲规矩,又处处不讲规矩的地方。
就拿“份例”为例,得宠的嫔妾们,就算只是个宫人,也能享受美人、八子之类的待遇。而不得宠的嫔妾,少府也不敢克扣,毕竟昭国是个工匠做了任何一件东西都要刻名的地方,但送来的东西好与不好,完全是两码事。
同样的布匹,有花纹精美与否之分;同样的木炭,有受潮与否之分;同样的首饰,有做工精美与否之分。
公主幼时跟着贵为王后的生母,后来一应饮食起居又都是郑高亲自安排,就连带去岷郡、樊郡的东西,郑高都特意挑选过。等去了那边,当地人对她奉若神明,待遇自然也是最优等。
可以说,这十二年来,送到她面前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正因为如此,当标宛子看见少府送来的东西是次等货,数量也只是刚刚符合份例标准之后,立刻忍不住了。
次等货并不是不好,少府再怎么大胆,也不敢拿不入流的东西来充数,只能说不够好。不过是殷姮身边的人见惯了好东西,对比一下就显得寒酸。
但事实上,这才是“公主”该有的标准。
殷姮空有嫡出公主的身份,却没有实际的封地,地位并不算高。少府按过往的成例来,谁都不能说他们错。
只是……
殷姮看了郑高一眼,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去给伯姬的墓碑前献上一束花吧!若你愿意,带上三牲去祭祀亦可。”
标宛子应喏退下。
郑高的腰已经弯到不能再弯,瞧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声音无比肯切:“臣,有罪。”
殷姮虚扶了他一把,然后侧过身,望向一旁精巧的窗棂和厚厚的油纸,平静地说:“无人有罪。”
杨秀的死,让她明白,她只能决定自己怎么做,无法左右别人怎么想。
很显然,虽然郑高陪同她去拜见了两位太后,但殷长嬴明明在宫里,多日来却始终未见她这个胞妹,以及楚姬对她的不满乃至憎恨,都已经传了出去。
所以在怎么对待她这个公主上,少府十分为难。
按规格吧,大王对公主似乎颇为看重,郑高也提前很早就交代他们,公主的一应器物、供给都要用最好;说厚待吧,大王却迟迟不召见公主,长公子的生母又不喜欢公主,怎么看,公主都是被冷落了,只是郑高走个过场,做个表面功夫。
正因为如此,他们斟酌之后,才决定按制度来。
该有的,一分不少;不该有的,一分不多。
那些逾制的物品,只是郑高口头说做,又没有大王诏令,还是先搁着好了。若是郑高不快,那就多给这位中车府令送点钱呗!
公主总不能因为自己没得到优待,就大闹一场吧?
殷姮稍微一想就明白其中的全部关窍,她一点都没生气,只是认识到,哦,原来在外人眼中,我的份量还不如长公子的生母。
也对。
大王的妹妹,怎么比得上他的妃妾,以及儿女的母亲呢?
哪怕在她原本的世界,不也是这样么?兄弟姐妹再怎么亲近,陪伴走完人生旅程的,只有枕边人。
论远近亲疏,大家庭自然不如小家庭。
人家才是一家人,你只是血脉相连的外人。
她并不意外,也不难过,因为她从头到尾就对这辈子的“亲人”,以及高贵的地位、特殊的待遇,没有任何期待。
怎么说呢,她只是有点疲惫。
殷姮确定了,自己并不喜欢王都,更不喜欢王宫。
哪怕庐龙城是昭国最繁华的所在,王宫是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地方。但才待了几天,她就清晰地感知到,“王权唯上,踩高捧低”八个字,在这里被演绎得太淋漓尽致。
她想离开。
殷长嬴踏入正殿时,就见殷姮站在窗边,凝视着紧闭的窗棂,眉宇间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忧郁。郑高则微微躬身,站在几丈远的地方。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殷姮却已经明白殷长嬴为什么这几天不见她——因为他的修行到了紧要关头。
若是从前的他,殷姮就算在八百里之外,也能鲜明地感知他的气息。
但现在,他都走得这么近了,殷姮才发现他的到来。
气机完全内敛,这是实力大增的明显表示之一,故殷姮微微颌首:“恭喜大兄。”
郑高识趣地退到角落里。
殷长嬴不动声色:“阿姮,半个时辰后,你来陪孤一起用午膳。然后,孤带你去一个地方。”
殷姮没问究竟要去哪里,只是点头,答应:“好。”
他仿佛来到含章殿,就只为说这么一句话,便带着郑高离开。
等坐到昭王的车舆上,殷长嬴坐正,郑高当即奉上一盏香饮,见殷长嬴神色平静,却没有喝的意思,便将香饮放下,立刻跪下将这几天内与殷姮有关的事情,事无巨细又简明扼要地回禀,包括寿阳太后的拉拢、楚姬的无理要求、夏太后对殷姮的不喜,某些美人的赠礼,以及少府的慢待等等。
殷长嬴听完,没发表任何意见,就连表情都没一丝变化,只是没碰那盏香饮。
郑高却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若非修行刚好到了紧要关头,公主回宫的第一时间,大王就会召见她,详细了解与“巫”、妖鬼、眷族等有关的一切情况,以及岷郡、樊郡的现状。
偏偏突破的关口来得太突然,殷长嬴只是吩咐了郑高一句“你跟着阿姮”,就闭关修行了。
郑高以为各处已经打点得妥妥帖帖,却不曾想到,大王只是出关晚一点,少府监就敢这么行事,实在是愚不可及。
虽然殷长嬴和郑高都清楚,殷姮绝不会为这等小事生气。
但显而易见,回宫这几日,王宫留给她的印像,没一处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