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寂静后,小陈氏轻叹一声,低低道:“可惜了。”
她知道那个女孩子为什么寻死,甚至能懂那种绝望的感觉。
被拯救了,不是苦难的结束,而是另一场心灵拷问的开始。
哪怕不是自己的错,却恨不得缩在狭小的房间里,不接触任何人。
外界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每一句漫不经心的话,仿佛都在提醒你,你有不堪的过去。
齐五娘却问:“她的家人呢?我是说,男的。”
九姑平静回答:“还在岷郡。”
齐五娘冷冷一笑,啐了一口:“我就不信,一群细皮嫩肉的男人在流放之地,能够逃开那些虎狼。他们都有颜面活着,等待大王赦免的一天,凭什么她要去死?”
九姑没说话。
小陈氏自嘲地笑了一下:“男人大抵都是这样,你们有所不知,梁国世家对王乾将军,颇有微词,原因竟是——”
她想到周家男人曾经的抱怨,只觉啼笑皆非:“他们打进来的时候,没把世家女子们抢走瓜分。”
世家的尊贵,在于扎根当地,被昭国军队一股脑扫荡,强制迁移后,瞬间贬值了无数倍。
要是自家女孩直接被抢走,无论当歌姬还是舞姬,也无非就是不认和厚着脸皮认亲两种。现在偏偏砸在手上,实在令世家的男人们头疼。
“都是这样。”齐五娘淡淡道,“明明要做亏心的事情,却还不愿背着恶名。我的父母兄弟,也是这样。”
她回家的时候,是多么高兴啊!一路心情忐忑,心脏跳到快要跃出胸腔。
但一回到熟悉而陌生的家中,她就隐隐发现,情况并不如自己所预料的那么乐观。
不详的预感,很快成真。
父母并不是迫于无奈才把她送进宫的,而是因为当时她是四周最好看的姑娘,父亲抱着攀龙附凤的心思,巴巴在宫中征人的时候,把她送了进去。渴望她能一步登天,提携全家飞黄腾达。
这些年齐五娘无声无息,齐家也就渐渐死了心,权当没这个姑娘,也只有她亲妈还惦记她。
但亲妈也要靠儿子养老啊!
齐五娘二十四才回家,父亲已经没了,母亲五十多,干不动重活。其他儿子们早就被分出去各找活计,也有战死的,老母亲全靠大儿子一家养。
大哥大嫂三十来岁,鬓角已有了白发,儿女刚好十几二十,要娶妻,要出嫁,彩礼嫁妆,全都是钱,还指望宫里出来的姑姑补贴呢!
谁知道齐五娘身无分文,非但给不了钱,还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当务之急,就是将她嫁出去。
没过多久,嫂子就将三个人选摆在了她面前。
一个是四十出头的男人,因为战功受封四等爵“不更”,脸上破了相,手指也断了几根,脾气很暴躁,天天打骂人。
这人的儿子都战死了,也没留下个孙子,当家主母年纪大了也生不出来,就决定买好生养的妾室,最好年纪二十出头,怕小姑娘不经打,几下就死了,家里没那么多钱用在买十个八个妾身上。
一个是有五个兄弟的人家,年龄在十六到二十四不等,但家里穷得叮当响,全部的钱加起来,只能娶得起一个细君。
不用看就知道,这五兄弟都要去战场谋富贵,可走之前必须留后啊!最好一个兄弟有一个儿子,否则战场刀剑无眼,死了怎么办?自然要买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女人,免得早早就死了。
还有就是一个郑国商人,看中齐五娘是宫中出来的,有意求娶。
这个商人也年过三十,家中不可能没妻子,虽然他拍着胸脯保证,发妻已经病逝,齐五娘是续弦,但谁能真去郑国查证不成?
“我知道,人选并不只有这么几个,但他们出的钱最多。”齐五娘说起这段让自己撕心裂肺的过去时,已经能做到波澜不惊,“虽然是大嫂来做了这个恶人,但我娘,还有我大哥若是不同意,也不会有这一出。”
可笑得是,他们敢卖了她,却不敢面对她。
“我选了那个商人。”
商人也不是好东西,他不仅买卖货物,还买小男孩小女孩,之所以娶齐五娘回来,也不是把她当女人,而是把她当一个会教规矩的姑姑。
他知道自己手上的人质量不够高,未必得宠,但懂规矩,识眼色的人,总是能比不知天高地厚,只有美貌的人活得长。
说句难听的,哪怕他送出去的人不当宠妃,宠妾(他也没那么高指望),只是当个大管家的妾,或者嫁给一个普通管事,那他也赚了。
商人嘛,上头没人,怕是连出入国境的引信都弄不到,还怎么做买卖?
“太平日子没几年,安信侯就得到宋太后的重新,开始与相邦争斗。”齐五娘淡淡道,“他一看情势不对,自己的靠山要倒,就带着全部家当,一同回了郑国。”
小陈氏立马说:“莫非他在郑国已有妻室?”
齐五娘点了点头:“没过几年,郑国废立王后和太子,他在郑国的靠山又倒了。这次情况更严重,他为了逃跑,只带了心腹和细软,妻儿尚全都扔下,何况我们?”
“主母人也不坏,对我们说,别等他了,他在陈国也有家,怕是不会回来了。她要带着儿女回娘家生活,要看兄嫂脸色,哪怕身上还有点家底,养活自己和孩子们都已经不容易,更不可能养我们。”
“她还说,知道我们身上都攒了一些钱,但女人单独出门,压根租不到房子。往往前脚走出当铺,后脚说不定就被连人带财都劫走了。我们若想要活下去,最好直接去城东的瓦舍,那里都是可怜人。若是碰到运气好的妈妈,或许还能保住部分钱财。”
小陈氏一声叹。
九姑不说话。
她们都知道,齐五娘说得没错,这个当家主母不是坏人。
虽然建议夫君的妾室甚至庶女们去当妓女,听上去简直恶毒到了极点,但对方这么说,还真没有什么恶意。
主母回娘家也要看人脸色,说不定自身难保,婚姻还要由兄长安排。就算一辈子不嫁,有嫁妆傍身,也没责任养她们一大堆女人。
而单身女性在外头,确实是一块引人觊觎的香肉。
郑国唯一能给独身女性安身立命之所的,竟然只有瓦舍娼寮,何等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