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半晌没说话。
樊郡的人口在二十万左右,其中,十二姓的男丁三万多,女子两万余。剩下十四万人,都是他们的奴婢,以及各大矿山、耕地、果林中的奴隶。
按照殷姮的想法,十二姓已经盘根樊郡千百年,一次性把他们全抄了是爽快,却也代表樊郡从上层到基层直接瘫痪。除非朝廷派人来管,并且驻军于此,否则那些早就被驯化了的奴婢、矿工自己来维持秩序?别开玩笑了!
但殷长嬴的思路就很不拘一格。
为什么要派官吏和军队千里迢迢,来此监管呢?与其费心费力,还可能弄不好,不如把这些人迁到隔壁的岷郡去,让柳合来管,不就行了吗?
刚好,岷郡缺女人当织工,也缺男人种地。
这个时代的大迁徙,路上必定是要死人的,这还和城旦们被发配到岷郡不一样。
壮年男丁,路途再怎么苦,只要给足粮食,活下来的概率也大。但老弱妇孺,很可能一个不留神,就掉队了,生病了,人就没了。
十四万百姓,一旦迁到岷郡,一路翻山越岭,又是穷山恶水,能活七成都算老天给面子了。
所以,殷姮压根就没往这个方向去想。
可殷长嬴不在乎!
反正樊郡依旧是昭国的领地,又有盐工、矿工一直在这里辛苦劳作,把其他人迁走又有什么关系呢?
殷姮犹豫了一下,才说:“能不迁吗?”
殷长嬴知道,殷姮又心软了。
对樊郡十四万百姓来说,这是攸关性命的大事,可对殷长嬴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故他随口道:“朝廷从不收樊郡赋税,以辰砂相抵。若百姓自愿以矿代税,不迁亦可。”
这也是应有之义。
作为国家的一份子,朝廷都不征樊郡徭役了,你们总要交税吧?问题是这破地方,种地每年收的粮食还不够交税,那就只能拿特产的矿石抵扣了。
殷姮顿时心乱如麻。
对普通百姓来说,无论挖矿还是迁移,都不是好选择。
这么权衡,似乎迁到岷郡还好一点,毕竟迁移只是短痛,挖矿却是祖祖辈辈,子子孙孙,永不停息的负担。
更何况,她已经决定,挖矿和煮盐都用眷族了,普通百姓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啊!难道昧着良心,把他们也改造成眷族?
但平白无故,让人家大迁移,中途死伤无数……
殷姮面露忧色,左右为难,殷长嬴却道:“孤已吩咐柳合,阿姮的意思,即是孤的意思。”
言下之意,就是他早已决定,将樊郡的处理全权交给殷姮。
殷姮更头疼了。
她根本就不习惯这种一句话就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事情,偏偏殷长嬴放权给了她,她又不能拒绝,因为其他人更不会把百姓的命当回事。
殷姮抬头望向殷长嬴,纠结着要不要把“我不是你妹妹,我没有这个权力”这句话说出来。
但一是她清楚,殷长嬴赋予她的权力,并非因为她是王妹,寻常公主绝不可能有这般权力,只因她是巫,方得到如此特权;二便是辰王凄厉的话语如同诅咒一般,盘旋在她脑海里,扼住了她想要说出的话语。
殷长嬴却错估了她犹豫的原因,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姿态平静,语调却不容置疑:“阿姮,这世间,值得你放在心中的,唯有昭国与孤而已。”
殷姮沉默半晌,才道:“永远不向下看?”
她当然知道,想在王权至上的时代出人头地,必须做到两点,一是得君王信任,二是本身有足够的能力。
可她真的没办法做到,不去看那些苦难的,悲惨的,挣扎活着的芸芸众生。
殷长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下一秒,他的身影已经消失。
郑高在被神降的过程中,是没有记忆的,可他一恢复意识,看见殷姮神色郁郁,心中就咯噔一下。
殷姮却已经缓了过来,对郑高说:“郑大人,我们回去吧!约莫这两日,岷郡的人就要到了。”
郑高知道,公主并没有指责他隐瞒不报的意思,可他还是谨慎地说了一句:“兵机调动,事关重大,臣不敢擅言。”
殷姮当然清楚这点,假如郑高嘴不够紧,他也活不到现在。
故她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两人操纵风的力量,回到辰县的住所。
但一回辰县,殷姮就发现气氛不对,还没等她张开精神力,弄清情况,郑高已经问一旁伺候的宫人:“这几天,可有事情发生?”
“回公主,回郑大人,确有一桩事情。”宫人恭顺道,“雷家大夫人的独子,前两天没了。雷家正为到底换一脉做嫡支,还是过继之事闹得不可开交。其他十一姓的主事者恰好来拜见公主,也卷了进去。”
郑高闻言,不由皱眉:“此等琐事,也值得向公主回禀?”
宫人立刻掌嘴:“奴有罪,该罚。”
“停。”殷姮阻止寺人在她面前自虐,对郑高轻叹道:“郑大人,你对我的好,我心领了,但——”
她心里很清楚,郑高故意做恶人,让她来施恩。
但何必呢?
别人对她,爱也好,恨也好,都是别人的事情。她没办法去干涉人家的感情,也不想干涉。
殷姮话说到一半,却又止住了,摇了摇头,说:“罢了,当我没说。”
哪怕郑高关心她的原因,很大程度是殷长嬴看重她,他通过奉承她,间接讨好殷长嬴,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人家现在对她好,她难道还要把人推开吗?
只是……
殷姮沉吟片刻,才道:“杨秀的独子没了——”
这件事,未免太蹊跷了些。
郑高察言观色,又问宫人:“杨秀在哪?”
“回公主,回郑大人,雷家大夫人侯在偏厅,欲求见公主。”
殷姮点了点头:“那就见吧!”
宫人立刻去传话,不消多时,身着郡守夫人盛装,妆容华丽的杨秀缓缓走了进来,向殷姮大礼参拜:“见过公主。”
郑高察觉到不对,立刻看向殷姮。
殷姮摇了摇头,示意他别有所动作。
然后,她望向杨秀,轻轻叹道:“阿秀,你恨我?”
“臣,不敢。”
“那你的袖子里面,为什么藏了一把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