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娇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母亲的房间,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如果不是梦,她怎么会听见母亲说,“国巫大人希望能开设女户,已经说服了大王,你如果不想嫁人,我们就等你到了十八岁,像对待你的兄长们那样,给你单独立户”;
又听见父亲说,“立户的条件是,女子必须要有一份工作,应该在月底,少府就会出资在各大郡治办大型纺织厂,国巫大人希望能由女子负责。若你愿意,为父就舍了这张老脸,去求大王和国巫大人,让你能去工厂任个一官半职”。
那一刻,她的心跳得无比之快,简直要跃出胸腔。
几乎是下意识地,郑娇就想脱口而出,说“我愿意”。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不能这么仓促地做决定。
郑娇明白,假使庐龙城中要开办一家收纳女工的工厂,也轮不到她担任一官半职,绝对会被太后、公主们瓜分。
这并不奇怪。
大王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做不成的,其他人自然会顺应大王,表现得自己也很喜欢,很主动,很热情。
也就是说,她若要工作,就只能离开王都,去别的地方。
可她长到现在,从没离开过王都。
而且,她真要在父母年迈的时候,离开他们身边,去一个陌生地方,做一份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能成功的事情吗?
郑娇迷茫了。
她在水榭里站了许久,突然感觉身上一暖,侧过脸一看,是母亲拿了件大氅,披在她身上。
侍女们都很识趣,退到根本听不见母女两人对话的位置,低眉敛目。
“娘亲——”郑娇犹豫地咬了咬下唇,“我——”
郑妻轻声问:“怕了吗?”
郑娇点了点头:“有一点。”
“幸好国巫大人提了这个建议,否则,你爹很可能会把你许给周安。”郑妻平静地说,“我心中不愿,却找不到理由阻止。”
这么出名的案件,郑娇当然知道。
她和手帕交们聊天的时候,都对陈氏充满了同情,觉得周家是个畜生窝,除了陈氏和周安母子,其他全都该死。
但……嫁给周安?
郑娇满脸迷惑,就见母亲拉着她坐下,温柔地说:“你父亲是这样想的,周安愿为母亲出头,德行可嘉。他顶着‘为母复仇’的大义,将来只要不卷入谋逆大案,一世富贵安慰,定然无忧。加上——”
郑妻顿了一下,才轻叹道:“加上陈氏因容貌所累,遭遇坎坷,周安对未来妻子的容貌,便不会那么看重。他又与你年龄仿佛,实在是难得的良配。”
郑娇听见母亲这么一说,觉得这桩婚事好像还行。
虽然母亲的话语中有暗示郑娇不够漂亮,无法吸引住男人目光的意思。郑娇却不生气,因为她很清楚,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她的兄长们对待出身高门,贤德端庄的嫂子们,礼遇敬重,却只有在看见容貌娇美,身姿窈窕的姬妾时,眼睛才会发亮。
假如没听见“女户、工作”等词汇之前,她说不定就点头了。
“那……母亲为何反对?”
“陈氏为周安,付出实在太多。”郑妻神色有些怅然,“这样的母亲,确实无可挑剔。但任何女子都不希望,自己头上顶着这种婆婆。”
郑娇不解:“我听闻陈氏秉性柔弱,不像恶毒之人。”
恶婆婆折磨媳妇的事情,她当然听手帕交说过不少,寒门的也有,豪门的更多。
除了公主的日子能随心所欲,其他女子,没几个婚后不要忍气吞声。
就连她的母亲,也被大母针对得厉害。大兄和二兄一落地,还没来得及让亲娘看一眼,就被大母抱走了,养在身边。
“傻孩子,你不明白。”郑妻叹道,“当年你大母屡屡针对我,你爹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他知我受了委屈,私下一个劲补贴我,我才不觉得难过。可陈氏……就因为她秉性柔弱,又受了那么多罪,这才不好办啊!”
要真是刻薄的婆婆,郑妻反而不怕。
他们家是昭国宗室,与宗正关系莫逆,郑西又是大王心腹,九卿之一,女儿不管嫁到谁家,婆婆敢耀武扬威,亲儿子就能先敲打母亲一番,让母亲别惹事生非。
真惹毛了郑西,强行把女儿带走,直接离婚,甚至为女儿出气,把女婿一家整得半死,也不是不可能。
但摊上陈氏这种婆婆,可就惨了。
万一她今天想儿子哭一场,明天伤感自己命运哭一场,娇娇又不是个能言善辩的性子,到时候谁都以为娇娇仗着出身高门,对婆母不敬,娇娇还有活路吗?
这些事情,男人想不到,郑妻却不能忽视。
故她握着女儿的手,十分郑重地说:“娇娇,娘这一生,有你爹护着,虽然吃了苦头,却也平安和乐。但说句诛心的话,若是娘年轻的时候,女子能立户。娘一定会想方设法赚钱,自己养活自己。”
郑娇惊讶道:“你不要爹啦!”
“这孩子。”郑妻满腔忧愁都被这句话打没了,忍俊不禁,“怎么会不要你爹呢?但如果娘能自己赚到钱,能不靠你爹的钱、权、势,去补贴舅家,娘会更加开心。”
郑娇知道,舅舅们都是靠着自家过日子,若没有父亲,他们根本无法在王都担任一官半职。
但郑娇不知道,母亲从来没有以此自傲,反而无比羞愧,只因娘家一直在向爹爹索取,就像攀附在大树身上的蔓藤。
“娘——”
“娇娇,你生来就有我们的疼爱,从来不懂向人伸手的为难,娘亲也希望你一辈子都别懂。”郑妻叹道,“哪怕你爹对我很好,可每当我必须因为娘家,对他开口的时候,我都挺不直腰杆。”
郑娇似懂非懂。
她思考了一下,突然问:“我与嫂嫂们,娘亲更喜欢谁?”
郑妻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尖,亲昵道:“小没良心的,娘亲最疼最爱的,不就是你吗?”
“我明白了。”郑娇认真地说,“嫂嫂们对娘亲,再没有不好了。很多我关心不到,留意不到的地方,嫂嫂们都十分尽心,但娘亲还是偏疼我。可见人与人的相处,纵然竭尽全力,也未必能如意。”
郑妻没想到女儿竟胆大包天,拿她作比,又好气又好笑,却听见郑娇说:“可工作不同,认真与敷衍,一下就看得出来。”
“同样都要花费心力,工作能看见成效,婚姻却未必能。所以,我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