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叁 73
宫城的门徐徐打开,扶荷送秋离出城,身后随着几个年轻孔武的护卫。
在穿过宫廊之时,秋离特别留意了一下,阿隐不在其中,大抵是替容晔去办事了。
外边有两驾马车候着,一驾外面坐着个中年车夫,瞧着面熟,似乎是张老将军府上的,另一驾……秋离仔细一瞧,那人戴着斗笠,身着一席半墨半白的长袍,眉目间和苏棋无异。
苏棋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看向白秋离,“嫂嫂,子楼刚被许大人以紧急事由唤去京都府了,我来接你回去。”
“白姑娘,既然江郎君已经派了人来接你,吾就先去向陛下复命了。”临别之时,扶荷姑姑徐徐朝秋离行了一礼。
秋离有些惘然,也朝她福身一礼,“姑姑,您是长辈,秋离当不起。”
扶荷淡然一笑,“姑娘自是当得起的,当时我小侄女阿若在庆云染了病,蒙姑娘诊治才好转。”
秋离有些羞愧,“当时……我也不过是帮着师父他们写写脉案,熬熬汤药罢了,实在不足挂齿。”
扶荷笑着摇了摇头,“姑娘何必妄自菲薄,你还年轻,路还长着,慢慢走着,总是会比我们这些‘旧人’要走的更长远的。”
她朝秋离微微致意,便带着一行护卫离去了。
秋离回了神,“小棋——”
那对面马车的帘子忽而被掀开,一只小手朝秋离挥了挥,“阿姊,你快上来,我有话同你说……”
苏棋看向秋离,“没事,嫂嫂,我在旁边等你。”
秋离点了点头,上了对面的马车。
张则宁一见秋离就把她拉到身旁的位置,随即紧紧环住了她的手臂,“阿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也出事了……”
她放低了声音,嗓音有些沙哑,“你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有多可怕……敬完酒后你一直没回,我担心,就去寻你。我……”
她似乎有所顾忌,支支吾吾的不敢继续说。
秋离心弦微明,轻轻回握她的手,“则宁,你是不是瞧见什么了?”
张则宁眼眶一红,点了点头。
“是……
我……不敢和别人说。
我怕被人报复……连累爷爷和哥哥他们。”
秋离思忖片刻,放低声音,“别怕,则宁,这件事情你一定不能瞒着张老将军还有你爹娘,要相信他们会竭尽全力处理好的。”
张则宁绞了绞衣角,把唇都快咬破了才挤出话来,“阿姊……
没那么简单!我看到有人杀人了……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拿刀刺向了一个女子。当时……我就躲在回廊的树后面……”
“你说的女子,是明瑟吗?”
张则宁咬了咬唇,“我不知道!
我根本不敢走近看……但她穿的是白色衣服……”
她似乎极为痛苦的捂了捂脸,“阿姊……我完蛋了……
那个戴银色面具的家伙我好像在恒亲王身边看到过,肯定是替齐国公他们办事的……他有可能发现我了……
我溜走的时候簪子落在了花圃里,再让侍女去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秋离蹙眉,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
“则宁,先别想的太糟糕,我刚刚见到师姊了,她已经脱离危险了,陛下也下旨调查,相信真相很快会浮出水面的。”
她思忖片刻,继续道,“不一定是恒亲王的人做的,因为当时救师姊的人就是那个戴银色面具的护卫。”
则宁的眸中闪过一丝震惊,“真的?”
秋离颔首,“对,所以你先别怕,和爷爷商量后去京都府做好证词,只有查出那个行凶之人,你与师姊才能真正安全。”
则宁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靠在她肩上,点头应下。
秋离掀开帘子,“小棋,要劳烦你陪我们走一趟将军府了。”
“嫂嫂,甭客气,我护送你们去便是。”
两辆马车缓缓行驶,离开了宫城,秋离安慰了则宁一路,将她送回了凌波巷,见了老将军说明了情况方才告辞。
青色的鸟雀停栖在屋檐上轻鸣,顷刻随呼啸的冬风飞去。
惊魂一夜,又受了寒气,秋离出府时便有些立不住,苏棋扶她上了马车,“嫂嫂,我先送你回客栈休息吧。”
“不用了,小棋,直接送我去京都府吧。”
“唉,子楼又该说我没劝住你了。”
“别诓我,你哥何时说过你。我这病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车上小憩一会儿就好,真回客栈了反而要耽搁正事。”
“嫂嫂,你还真和阿楚说的一模一样……固执。”
秋离似是想起了什么,看向苏棋,“上次寄去玉门关的信,可有回音了?”
苏棋的眸光暗了暗,“没有。”
秋离拉下帘子,遮住窗外的风,“昨日我见到了恒亲王,他接到了一封密报,说如果是真的要找你我商议,我怀疑……”
苏棋眉头一蹙,“玉门关出事了?”
秋离捂住心口的位置,“我不能确定,只是感觉不太对,上次这样……还是在爹爹出事前夕。”
“如果真是这样……嫂嫂,我替你走这一遭。放心,关于阿楚的任何事我都不会有所隐瞒。”
秋离点点头,“我自是信任你的,小棋。
好了,起身去京都府吧。”
马车沿着凌波巷一路行驶,苏棋担心颠簸着秋离,也不敢驾的太快。
约莫一炷香时间,二人抵达了京都府,苏棋停下马车,送秋离到了门口,“嫂嫂,你且安心去寻子楼,玉门关那边的消息我会关注着……上次梁煊案的后续晚些也一道告知。”
他顿了顿,“对了,茯苓要我提醒你及时去宋大夫那里复诊,上次开的药快要用完了。”
秋离点了点头,“好,小棋,劳你记挂这些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印鉴盒,递到他手中,“这是我准备的新年礼物,听闻你喜欢元虚公子的金石书画,我便收了一个,倒也不知是否为真。今年我和你兄长没陪你过年,明年一定补回来。”
苏棋微微一怔,接过印鉴,在手中认真的研究了许久,“嫂嫂,它的用材是寿山石吧,可惜是精工仿品……
不过,做的还挺真。”
“这……”
苏棋垂眸一笑,“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嫂嫂或许不知,‘元虚公子’是当年浮生四处游历时给自己取的诨名之一,没想到京都如今还有人识得。倒是……挺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在仿制他的印鉴。”
今日偏又是个冬日,提起孟浮生,便不由得勾起那些在南都城的往事,使人触景伤情。
秋离眼波微动,启唇道,“说来……那间古玩铺唤作了无斋,便在京都西南的五色巷。”
苏棋颔首,“好。
嫂嫂,我还有事要处理,先告辞了,晚饭不必留了。”
说罢,他翻身上马,架着马车踏雪而去。
京都府内,许长庚正翻阅着卷宗,听手下官吏通传,差人引了秋离入内。
秋离穿回廊而过时,与一宫装女子擦肩而过,瞧那女子模样,倒似乎在何处见过。
她仔细思量,倒像是随侍长公主身边的女史。
官吏将秋离引至许长庚处理公务之地,进门之时与她所想相去甚远,屋内只有许长庚一人,未见子楼踪影。
“弟妹先坐,我方才有要务托付贤弟处理,他估摸着还要半盏茶时间便至此处。”
秋离颔首,缓缓落座。
桌上的确放着两盏茶,但均未曾动过,想来是京都府的小厮上了茶,但二人都正忙着,无暇歇息。
许长庚轻轻放下手下卷宗,“方才宫里已有人来传过话了,但吾仍有忐忑。
可否请弟妹告知,李大人的状况究竟如何了?”
秋离眸色微凉,“尚可,暂无性命之忧。”
许长庚顿了顿,面色略微凝重,压低的眸光落在茶盏的青色梅花纹路上,
“弟妹,喝茶。
那……她伤在何处了,可是十分严重?”
秋离看向许长庚,却并未动那茶盏,只是接着他的话向下说,
“腹部有刀伤,颇深。手腕筋脉被割破,以后握笔,怕是会有所不便。”
许长庚起身看向秋离,眸中是化不开的浓浓阴霾,
“她,醒来后……可说了什么?”
“大人当真是心系公务。师姊醒来后便蒙陛下召见,我离去时尚在详谈。想来昨夜才经历生死,今日便要强拖病体操心朝廷之事,也不知是否支撑得住。”
“听宫里的人说,她失血许多……”
“倒也不算多,大约更换了数十次绑带,几盆清水进来,便有几盆血水端出去,但想来大人身处京都府,见过受刑之人数不胜数,这种伤势,当也屡见不鲜了。”
许长庚听懂了秋离言语中的讽刺之意,眸色黯淡了下去,“吾……的确该阻止她孤身赴陷的。
李大人与吾同朝为官,又为友多年,见其陷于为难却无能相救,的确是当责当骂。”
秋离淡淡的垂眸,“听百姓们说,大人一向清风做派,只忠朝堂,从不因私废公。倒是不知大人还有能让师姊临渊而止,舍公为私的故旧之谊。”
许长庚红着眼盯着她看了许久,方才一字一句道,
“旁人做的是尽忠的差事,她却要走效命的路,还偏生倔脾气,听不得任何人的劝。
弟妹说的对,推她走上如此孤绝之路,我也有份。
秋离见他如此,心中替名明瑟的不平之火消散了些许,放缓了语气,“许大人倒是自知透彻。
不过大人有句话说错了,向来并非大人推她走上了这条路,而是师姊选择了自己的路,只是大人心有不甘,希望能拉她回头罢了。
可是,若是仅仅是因为一点镜花之思,便舍弃自己的毕生信念和自尊傲骨,这便不是大人和我认识的李明瑟了。”
许长庚抚掌,眼眶又红了些许,
“怪不得……她肯视弟妹为友。
不错,明瑟就是如此一个人,认准的事情绝不回头。”
秋离微叹,将目光投向许长庚,
“大人如今是驸马,若是尚有故旧之义,就当时刻留有分寸,莫要让师姊为人指摘,徒增忧难。”
许长庚亦是聪慧之人,徐徐敛了悲意,
“明白。”
二人缄默了一阵子,却又觉着如此有些尴尬。
许长庚斟酌片刻,启唇道,“局中之人,自是难明。
许某也劝弟妹一句,如今尚有退路,当与江家明哲保身。”
秋离伸手拿起青白色杯盖,斜放于桌上,观那茶汤清淡,叶片零散的漂浮在茶杯之中,观之似乎是普通绿茶。
她抬眸对上许长庚的审视,“大人阅人无数,审案经验更是丰富。都说以史为鉴,以事为镜,可拨云见月,明心见性。
秋离有一问,大人相信这个世上有真相么?”
许长庚毫无犹疑的点头,“自然,京都府查案,也是为了还原案情真相,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秋离轻轻摇头,“可我却愈发看不清了。在这里越久,便越让人分辨不清何谓真相。”
许长庚拿起桌上的卷宗,缓缓铺陈开,“弟妹且看,这里每一份卷宗背后,都是一个被盖棺定论的旧案,每一位坐在这里审理过案件、抄录过卷宗的官吏,心中何尝不清楚疑案背后只有一个真相。但凡事由人谱写之后,解读却有千万重之多。最终都不过是——所见是哪重,相信又是哪重。
即使是神机妙算,青天再世,亦不可能还原所有真相。尽力还原真相,尽责按律处理,已是难得。”
他似是心有感慨,不得不发,
“弟妹可曾听过前朝拂衣公子的故事?
世人都听信野史道他冷心冷情,为保家族繁盛出卖许配令狐氏为妻的亲妹,更攀附权贵,与时任太子妃楚氏纠缠不清。
然而却少有人知晓他一生清廉自守,夙兴夜寐,于战后广散家财,振兴一方,屡次婉拒朝廷封赏,耄耋之年消匿于江湖,无人知其归处。”
秋离端起茶盏,指尖触碰的地方尚有余温。
她敛回眸光,“或许,人们只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吧。”
许长庚颔首,“世人皆如是,弟妹又何必不愿相信,困顿于此呢?或许真实与假象,都出自于事实的一角。无论如何,人总要选择一种立场或信念以立身,不是么?”
秋离的眸中倒映出茶盏的清澈颜色,“我只愿……
罢了,大人说的在理,何须庸人自扰。”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来人轻叩门扉,子楼入门,将一封书函放在了许长庚的桌案上,“许兄,这便是你所要证物。
夫人劳累多时,吾可否先送她归家。”
许长庚颔首,“理当如此,我差人送你们出去。”
……
子楼扶秋离上了马车,看向她憔悴的面容,不禁有些心疼,
“小梨子,靠着我休息会儿吧。”
秋离点点头,靠在他怀中闭目养神。
马车行的似乎慢了些,眼前的事物也渐渐模糊。
耳畔传来温柔的呼吸,“夫人,你腰上的香囊似乎有些破损了。”
秋离伸手摸索腰间的香囊,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她顿时清醒了半分,将荷包打开,里面竟然平白出现一张被淡淡血渍沾染的布条。
她迟疑了片刻,展开布条,只见那布条上用极细密的笔触写了一些潦草的字,想来是慌乱中为之。
子楼却下车帘,眸光落在那张布条上,只见上面写着——
“皇太子殿下明鉴,近者为奸,万不可信之。昔日疫病,实乃祸起萧墙。如今罪臣之案东窗事发,亦是同一主谋做局灭口,臣虽有私产,牵涉财帛交易,然未曾敢染指国库亏空一事,罪不至株连。今泣血顿首,求殿下公裁,保臣全家,臣来世当结草衔环以报殿下深恩。”
文末印着梁城太守官印和清晰可见的指纹。
秋离将目光投向身侧的子楼,“事涉朝堂密案,这份证据怕是不好处置,咱们又待如何?”
子楼眉头微微一蹙,回握秋离的手掌,“容我斟酌一番。”
秋离的语气似乎很浅淡,仿佛并无讶异,
“子楼,你还记得昔日在碧海阁同我说的故事么。
当时你道是其人未必真心,但我私以为便如你我不愿舍离,纵然是君王、储君,倘有一丝真情,亦不忍轻易割舍朝夕相对之人。
若是为了皇权不择手段,不通人情之辈,君当不会愿意真心近之辅之。但若是那人有了软肋,此事便难免为其亲近之人遮掩。”
子楼扼腕轻叹,“在这个节点上,也未必如此。”
秋离抬眸对上他的眸光,“夫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额边的发散了,”江子楼安静的替她绾起一抹青丝,启唇道,“夫人,梁煊一案,我会和京都府那边商议后处理的,信我。”
秋离将帕子放入他手掌中,“我信你。只是……会担心。
江瑜,你所信的人,我不熟悉,亦不敢全然将信任托付。
如今这件事已然并非黑白清晰,公道昭然,我担心如今的所见也不过是某些人运筹帷幄的一环。
做了棋子筏子是小事,可若背后还有什么祸国弄权的阴谋——”
马车忽而颠簸了一下,似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子楼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眸光隐隐闪烁,旋即却下帘子,低声在她耳边道,“我明白。若瑜猜的没错。这血书当是李司簿在宫中给你的。想必忠直如她亦遇到了难题,何况我们家小清本就不喜沉浮于官场里的这些浑浊染身的阴谋阳谋,更是为难。”
“子楼……你唤我什么?”
他柔声道,“卿卿。”
“不是,你……”
子楼拥了拥身侧的伊人,
“小梨子,无论如何,至少要信你自己,你的眼光一向不错。”
他的怀抱像盈满的风,她捕捉到了一丝空落与疏乱。
夫妻同心,她知道他在伤感,却不明白他为何难过。
只是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安抚时,她亦跟着失落起来。
江子楼轻轻松开手,柔和的目色落在秋离身上。
她每次掩饰失落难过的时候就朝他温柔的笑,殊不知眼中的温凉之意早已落在他眼中——无论举止言语如何,眼睛总是最骗不了人的。
江子楼帮她把香囊系好,又将布料妥帖收入袖中,
“让车夫送你回住处吧,我还须回京都府一趟。
小梨子,回去好好歇息一下,什么都别想。”
他看向秋离澄澈的眸子顿了顿,“就算要想,也等睡醒了再想罢。”
言罢,他在秋离额头落下一吻,仿佛方才扑朔而过的伤感只是错觉。
“江瑜。”
她唤住了他。
“放心。晚点我们去凌波巷口吃馄饨。”他淡笑着安抚她,方才转身踏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