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一 71
秋离回到宴席时,正值宫钟响彻。
在整个宫宴中,她并未寻到江子楼。
倒是郑兰因见她似乎在寻人,从席间起身,款步而来,将子楼已经向陛下告辞去雅间寻她的消息告诉了秋离。
宫殿外的风雪越飘越大,秋离心下微动。
兰因见她神色恹恹,眸光轻漾,抿了一口杯中的松花酒,轻声道,
“妹妹不必担忧,今晚皇宫内诸多内侍引路,江公子不会迷路的。”
等了大概半刻钟,到底还是不见子楼身影。
秋离莫名有些心慌,暖手炉的暖度渐渐消散,她朝兰因微微致意,兰因颔首会意,让她安心去寻。
她轻步从后室离开,走入被宫灯照亮的长廊中。
天色很冷,廊内却尽染暖香,秋离抑住轻咳,想要在长廊上寻一人相问……
不,太安静了。
长廊里传来淡淡的咸味,像是被眼泪腌渍过。
她一间一间的敲门,无人应答……
心跳慢慢放缓,她心中压抑的隐忧在那一刻被夜色无限拉长。
她把发间的花簪拔下,攥在手里,小心的朝长廊中虚掩的木门靠近。
她靠在墙角,按住不适的胸口,放缓鼻息,将门用力一推。
风吹入房间,卷起墨色的衣诀。
她闻到一点夹杂着茉莉香膏的血腥味。
顾不得了,即使是陷阱……又能如何呢。
秋离提起裙边,越过那蔓延在冰凉地面上的鲜红血渍,走到桌案边———
一个女子伏在桌上,手腕放在盆中,腕间一道道入骨的刀痕,鲜血已经染红了整个铜盆。
秋离眉心一蹙,伸手探了探她的颈部,脉搏尚且温热跳动。
她迅速将腰间装饰的束带扯下,将女子手腕握住,一圈一圈缠绕好。
本想仔细检查那女子身上是否还有伤口,刚掀开衣料,便触到了腹部的深红……
一朵血色的莲花在秋离的手掌盛开……
她的心感同身受的抽痛了一霎,将外衫脱下,扯成布料帮她包扎。
这样不行,一定要尽快带她就医。
秋离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万一这是凶杀案,那行凶者是否还在某个角落窥伺?
若是一步陷阱,她若只身踏入,倒也无妨,然这女子的性命又是否能保住……
她迅速思索对策,忽而感觉手臂间被人碰了碰,她敛了神思,这才注意到这女子被散乱的头发遮蔽的容颜。
烛灯下,那人苍白的脸颊比冬雪还要寂冷。
看清了那张熟悉的面容,秋离的心方寸大乱,将花簪簪回发间,迅速避开女子的伤口将她拢在肩上,艰难的向外挪动。
她没有返回宫宴,敢在天子宴席策划谋杀之人,必定手眼通天,图谋精密。
尽管不能完全依赖所谓直觉行事,但是回到宫宴的确是很危险的选择……
秋离背着李明瑟在寒夜里走着,背上人的呼吸声渐弱。
比起提心吊胆,秋离更多是担心她伤势过重,撑不到就医。
不知为何,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见着。
簌簌落雪中,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咬唇颤声道,
“师姊,撑住了,我一定救你。”
明瑟的呼吸颤了颤,似在回应。
秋离背着她继续走,往空旷的雪地里走,此刻恒亲王兴许还在附近。
明瑟曾说“那个人”不可轻信,那么容晔呢……他还在吗,会帮她吗?
就在她快要体力不支之时,远处的冰天雪地里终于浮现两个人影。
她看到了一抹银色的金属亮光……
靴子陷入雪地中,身体快要冻僵了,秋离努力的朝二人走去。
她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冷风不停地灌入胸口,只觉得刺痛无比。
“容晔!”
她极力的想要引起二人的注意。
阿隐一向觉察细微,朝恒亲王低语几句,迅速朝她们的方向奔来。
“白姑娘,是你?”
秋离揽住明瑟,点了点头,“隐公子,请帮帮我们。”
阿隐蹙了蹙眉,“她受伤了?”
“是,手腕,腹部都有伤,很重……”
秋离握着李明瑟冰冷的手腕,带了一丝隐隐的哽咽。
阿隐从怀中拿出一颗丹药,塞入明瑟口中。
“这是灵参丹,可以再吊一会儿性命。”
他从秋离手中接过明瑟,将她抱了起来,
“殿下也在,姑娘随我来。”
秋离颔首,跟着隐在雪地中向前走,而容晔也朝这边走来。
短短几步路,她已在脑海中构思如何请他施以援手了。
“殿下。”
她方才开口,容晔扫了一眼阿隐怀中的明瑟,旋即托住秋离摇摇欲坠的身影,“去太医署。”
秋离锁着眉,“我担心是宫中的人要害她,如果太医署中也有——”
容晔轻叹,“师姊伤太重了,有些药只有宫中是最好的。
放心,有吾在,没有人敢动手脚的。”
秋离看向昏迷不醒的明瑟,咬唇道,
“好。”
一行人迅速向太医署的方向走去,容晔思虑片刻,启唇道,“可有看清行凶之人?”
秋离摇头,“发现师姊的地点在宫宴后厅长廊的屋内。
廊内一个侍卫和宫女也没有,屋内也只有师姊一人……”
“你还未来得及检查柜子或内间对吧?”
秋离点头,“不错。殿下是说,行凶者可能还没走?”
“也许,但是现在人命关天,行凶者的身份也只能事后再追查了。
此外,这个案子汝不要涉入,吾会说是阿隐发现了师姊,而师妹只是刚巧路过施以援手。”
“殿下何意,还请言明。”
容晔顿了顿,“关于受贿案,我猜师姊已经查到了些内情。若她身故了,朝臣中有人会拿这些做文章。现场目击者恐怕会被带去诏狱调查。至于口供内容,其中可浮动的因素便太多了。”
他蹙着眉,有些讳莫如深。
秋离凝眸,“我不惧被查,只怕师姊因此丧命。
其中的曲折弯绕太多,若殿下愿意救师姊,我便信你一次。”
容晔颔首,“好,吾会寻可信的太医替师姊诊治。”
他顿了顿,接着道,“怀疑吾也无妨。
汝只需要知道,师姊身上的案件和曾经支持吾母舅的官员有关,今夜师姊若保不住,吾也会被猜忌怀疑。
莫说是有同窗之谊,即使是为了自保,吾也会让太医尽力救治她。”
辗转之间,终于抵达了太医署。
容晔果然寻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太医替李明瑟诊治,医者心中本无性别之见,但为了断绝宫中多心之人的话柄,老太医还是留了秋离在旁边帮忙。
剪开衣衫,明瑟腰腹的伤口很深,清创之后还是血流不止,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
补血的汤药和益气的药丹被接连喂入口中,明瑟的脸色稍微红润了些,但神志依旧没有恢复。
老太医伸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姑娘,你可会行针?”
秋离点了点头。
老太医松了口气,“那就好,今夜宫中的医女大多返家了,那你就配合我行针吧。”
秋离也有些紧张,但师姊目前的情况,怕是耽搁不起了。
她奈住心慌和不适,按照老太医的指点行针。
过了约莫一炷香,明瑟的指尖轻轻动了动,恍惚的睁了睁眼帘,又重新陷入了昏迷之中。
“太医,她——”
“尚在危险期,即使熬过去也要好生将养着。这位体质寒的很,怕是吃过什么药导致的……
病人的私事,老朽作为医者本不便多问,但还请姑娘叮嘱她,若是将来还想有子嗣,断不可再用此药。”
秋离心中一惊,如今竟是严重至此了……
她将银针用火焰过了几遍,放回了针包之中,旋即失了力,扶着床沿坐在塌前。
“咳咳……”
老太医看了看秋离的神色,又给她号了号脉,
“姑娘的旧疾一时难以调理好,但是先服下些驱寒的药汤缓缓吧。”
他遣了一个药童端来一剂汤药,用火煨热,自己用药匙尝了一口,然后给秋离盛了一碗。
秋离浅尝了一口汤药,成分的确是驱寒的,便服了下去。
秋离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明瑟,轻声道,
“师姊是意志坚强之人,一定会脱离危险的,”
替她更换完伤药之后,秋离走出内室,容晔坐在几案前写着什么,他将纸张叠好收入袖口,目色朝秋离看去。
“师姊如何了?”
“血止住了,但是是否能醒来还是要再观察……”
“她会醒来的。”
“嗯,她会的……”
容晔饶有深意的看了秋离一眼,“就无旁的要吾帮忙?”
秋离被他一点,才发觉自己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寻人。
她颔首道,“如若殿下尚有余力,能否派人帮我联系一下子楼,秋离谢过。”
容晔淡淡道,“师妹该庆幸,查到那件事的若是江盟主,那么今日倒在血泊里的便是另有其人了。”
“哪件事?”秋离蹙了蹙眉头。
容晔淡淡一笑,“好奇心重有的时候未必是好事。”
他倒了一杯温茶,自顾自的饮下,“吾私以为汝该和江盟主好好聊聊,兴许对局势之观会明朗很多。”
秋离垂眸,神色不明,“我知道的。”
她走到几案前倒了一杯茶,递到容晔身前,“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年后会发生点什么……”
容晔将手中的杯盏放下,凝视她的眸子,“即使会发生什么,又待如何?
要想立身于此,师妹得先学会处变不惊。即使天塌地陷,也得适应变化,学会取舍,惊惧不形于色。”
秋离看向那杯温茶,若有所思。
许久,她徐徐开口道,“我与殿下,若说是盟友,只怕终究是殊途。但若是合作……
只是,殿下为何愿意同我合作呢?”
容晔抬眸沉声道,
“因为比起欲望过盛之人,吾更欣赏清澈之人。
况且,师妹莫非以为吾当下的处境,能让天下名士纷纷诚心效忠,任吾摘选吗?”
“仅仅是这样?”
“合作而已,吾不需要死心塌地的愚忠,但需要麾下同伴的赤诚与竭力。
因利还是旁的什么,不重要。吾要的,向来是结果。”
秋离看向茶盏,“殿下难道不怕一切只是扬汤止沸……
只怕是赤诚之人,有心之人,皆敌不过一个势字。”
容晔轻声吹哨,唤来了信鸽,将那纸条塞入鸽子脚边的竹筒之中,“错了。随波逐流之人,才逆不过一个势字。
置身乱流之外,方可造势循势。吾要立基业,便要耐得住一时得失,谋定后动。
而师妹要守心,就要看清谁才是真正攻城之人,以小博大,拨乱反正。”
“我……”
容晔轻轻抚摸信鸽的羽毛,将它放飞,
“莫言,你的路,自己想明白就好。”
秋离眸光闪了又闪,却也没有问出口。
倏忽,天空中一支冷箭射来——
信鸽艰难的扑腾着翅膀,最终还是从漆黑的天幕坠落。
秋离看向容晔,而容晔只是安静的注视着远处一闪而过的火光。
这也在他意料之中吗?那什么是意料之外……
还是说,其实旁人汲汲营营的得失之事,他其实并不在乎,因为他本就生在云巅之上,所以见众生皆微小,识世事皆寻常。
她好奇着,轻蹙柳眉,不自觉的摩挲着腰间的那枚玉佩思索着。
不知何时,他的面容在眼前清晰,公子伸手挑起她的玉佩瞧了瞧,有些漫不经心的笑道,
“九华佩,果然是玉随主人。
只是这枚玉佩本就该属于容氏,说不定师妹是天生同皇家有缘的。”
秋离却没有如他意料中的那般退缩谦让,只是轻轻用袖口拂开他的手,“殿下,请自重。”
容晔也不恼,只是朝她莞尔道,“不过是借来一观罢了,师妹怎的如此小气?”
他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腕间蹭到了血迹的束带,“你看,吾还没有怪罪你弄脏了衣物。”
气氛古怪极了,秋离只想快些脱离这种被狼盯上的惊悚感觉。
容晔瞧见了她的戒备,勾唇一笑,
“数百年前此佩曾作为随葬品,而后易主。
师妹聪慧,不妨想一想,云真元君不惜自缚双目亦要划清界限之人,真的是恶贯满盈之辈吗……”
秋离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敛回目光。
“不一样的……”
容晔拾起杯盏,饮下面前的冷茶,
“师妹说得对。时移世易,这世上早就没有昔年清风寨里人了。
生死寻常,不可追逆。所以,临渊之人,就不要覆辙了吧。”
烛光摇曳,玉佩划过一丝皎洁的流光,似乎在追念着一段尘封在历史里的往事。
他敛去轻佻神色,再不发一言。
秋离深吸一口气,徐徐转身,
“但愿,不会覆辙了。”
说罢,便提起染血的衣裙,步入了内室之中,将门合拢。
明瑟在榻上静静躺着,秋离握住她裹着白布的手,静静的落下一颗泪珠,
“醒过来,师姊……
我真的不希望,有人再离开了……”
秋离一遍一遍的替李明瑟擦去额头的汗珠,隔一段时间给她服喂汤药。
宋老太医再把脉时,明瑟的伤情已经稳定了不少。
到了约莫子时,太医署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似乎有人在交谈什么……内室的门被推人轻轻开,江子楼在看见秋离那一刻,心中悬着的不安慢慢消散。
他扫了一眼榻上昏睡的明瑟,示意秋离先出来一会儿。
秋离不放心的看了一眼明瑟,老太医沉声道,“姑娘,你要有事就先出去说吧,老夫在这里照看着。”
秋离点点头,缓步走出去,合上门。
容晔坐在案前安静地看向他们,神色颇有些玩味儿,片刻,他起身与子楼擦肩而过,
“一盏茶。”
话音落罢,外门迅速开合,连冷风都未吹进来些许。
江子楼礼貌而疏离的朝他点了点头,径直走到了秋离身边。
秋离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失神。
子楼沿着她的眼神看去,按下心头的担忧和挂念,打趣道,“喜欢?”
秋离回过神,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不喜欢!”
子楼走近,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紧张什么?
为夫问的是,喜不喜欢二殿下那件裘皮大氅……若是相中了款式,年后也给你做一件。”
他揽过她的肩,将她轻轻按在软凳上,蹲下身替她擦拭掌心的血渍。
他认真的仰头对上她盈盈的眸光,“喜欢也来不及了,小梨子,看着我。
你是我的,”他故意顿了顿,
“珍宝。”
秋离怔了怔,清澈的眸中溢出缱绻的温柔,
“嗯,姑且算你的吧。反正,你也是我的。”
她轻轻拭去他眉间的霜雪,“外面戒严了?”
子楼点了点头。
“师姊的事情……李家可知道了?”
“陛下下旨封锁了消息。其实我能来寻你,也是许兄破例放行的。”
“他倒是会顺水推舟。
你待会若是回了,便告诉他师姊如今生死未卜,尚在鬼门关徘徊,就算渡过了危险期,以后也是再经不起磋磨了。”
“好。”
“我虽不明全情,但亦知有人因他所苦。任他许大人无情还是多情,总归也该一起受着。”
“好。”
秋离轻叹,“只是……我所想未必是师姊所愿。但以我如今的身份终究是不能护住她的,无论是谁,总好过让她再次置于险境。”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对了,这瓶丹药是恒亲王给你的。”
“二殿下有心了。”
他接过丹药,收入袖中,转了话茬,“小梨子,你同李家女公子可有故交?”
“并非,但我与师姊师承一门,又读过彼此的文章,也算神交已久了。”
“今夜之事极险,我很担心你,”他轻叹,“从私心而言,我并不希望你将那么多人放在心上,不顾个人安危行事。
但我亦明白无论你我,皆有牵系之事。”
他俯下身,轻轻扶住秋离的肩,“好好保护自己。”
“江瑜,其实对师姊,我——
我曾有一亏欠之人,此生不能偿还万一。偶见师姊,便觉得……或许是际缘。
即便并非如此,师姊是清直之人,我钦佩于她,便难以坐视不理。”
“如此,为夫明白了。李大人和已故的国子监祭酒一样,的确是清直之人……”
他掌心合十,包裹着她的柔荑,“有没有好些……”
“嗯,暖和多了。”
“对了,今晚是除夕,你可给小棋备了新年礼物?”
“自然。”
“他不知宫里事,怕是等了你我许久。”
“无妨,我会同他解释的。”
烛焰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曳,秋离此时心中还记挂着明瑟的安危,有些不安,
“子楼,我得先去照顾师姊了,她身边离不开人……”
她踮起脚抱了抱他,“夜里风雪大,回程的时候让马车行慢些。出发前我让茯苓给你和小棋温了热酒,你可以饮些暖暖身子。
不能喝多……你的伤还没好全。”
江瑜回拥了一下她,“好。”
他刚欲转身,似是想到了些什么,转头轻声道,
“今夜我请辞去寻你,一位侍女说夫人在雅室更衣。后来又在半路上遇到了许兄,便同他在承清宫商议了些事情,耽搁了片刻。”
他声音有些喑哑,“其实我仍后怕……若当时李大人的事情将你也牵连进去了,我——”
秋离眸光轻漾,垂眸道“其实,我那时也在寻你。
后廊里空无一人,我当时真的很怕那间屋子里遭遇不测的人是你……”
二人欲相惜之际,门外忽然响起一句轻咳,
“江公子,一盏茶时间到了。”
江子楼镇定神色,轻声叮咛道,
“夫人好生照拂李大人,明日我进宫来探你。”
秋离点点头,送他出门。
别了秋离,江瑜朝容晔所在的方向微微致意,随后撑起伞,走入了雪地之中。
秋离望了他许久,才敛回目光。
转首时发觉容晔抱臂在廊下打量着她,秋离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窗外晃动的影子,启唇揶揄道,
“檐下偷听,非君子之行。”
容晔轻笑,“偷听?本王只是在保护你们,以防奸贼暗害于室内之人。”
“……”
“放心,太医署隔音不错。”
“……”
秋离有些恼,拂了拂袖中的落雪,把门拉开,快步走进外室。
容晔勾唇,将她向门内推了推,再将门严丝合缝的掩好,
“禁卫军已经封锁了太医署,这里暂时安全。吾要去回父皇那边的问话,师妹好自为之吧。
对了,炭火不够记得和禁军说,冻伤了本王概不负责。”
秋离将门栓插好,又将窗户合上,“请便吧,殿下。”
门外的人逗留了片刻,确认门窗合紧后才匆匆离开。
秋离担心将寒气过给病人,走到炭火炉旁将周身烤暖了,方走进内室继续照料明瑟。
她坐在明瑟榻边,安静的看顾她,用小暖炉替她捂手,用绢帕擦去师姊细密的汗珠。
只是今日着实有些不胜疲劳。炉火暖暖的烧,秋离灌了自己一杯又一杯微凉的茶水,熬了几个时辰后还是昏沉的快要睡过去。
就在她要去梦周公之时,腰间的玉佩似乎被轻轻扯了扯,吧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她的胸口上段忽而绞痛,挣扎着摸索到放在几案上的银针包。
秋离咬咬牙,用焰拭了针,朝自己手腕内侧和手臂肘部的几处穴位扎去。
感觉像是整颗心被千丝纠缠高高悬起,动辄一举就像锥入了骨髓。
缓一缓……缓一缓就好……
宋先生说,没有这么快的……
屋内药香扑鼻,清中微苦。
她闭上眼,轻轻的呼吸。
榻上那人不知在梦呓什么,窗外风雪漫天,她听着寒风吹雪的声音,意识有些恍惚。
真的好像回到了霜山的那日啊,只是垂危病榻的人不再是她。
秋离忍着疼,缓缓拾起玉佩,又伸手握住了明瑟苍白的手掌,
“你一定要熬过去,师姊。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
天光熹微,明瑟在梦中昏昏沉沉,止血的药草当是有效,她没有再梦魇亦或疼醒。
或许,这是她这些年来睡得少有的安稳觉。
梦里也不再反复出现那间冰冷的灵堂,父亲苍白的容颜和母亲不止的泪水,还有那将一点燃起的心意尽数浇灭的昼雨。
她梦见了阳光,和淡淡的书香。
父亲在书房教她念书,一字一句,她记不住,学不会,父亲也只是耐心地教她一遍一遍读……
她一遍遍念着,却也浑然不知自己在记诵什么。
直到父亲放下书卷,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
“明瑟,今日怎么了?”
她有些惊惶地朝他看去,父亲的脸庞在她瞳孔中渐渐浮现……
好清晰啊,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看过他了。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抱了抱梦中清瘦的父亲。
——是暖的。
她不争气的在父亲面前,哭了,又笑着。
原来,有父亲在身旁,是这么幸福的事情啊。
“阿爹,我——”
她忽而想起幼时所看的一本关于解梦的杂书中曾写,
“梦,心存清明者,欲脱之而不得,愿留之而不能。”
看清逝者的一刻,便是美梦散去的一刹。
要是她傻一点就好了,
要是不把梦境和现实分这么清楚就好了。
睁开眼的那刻,她被阳光晃了眼……
窗外雨歇风停,黑色的树枝上停着一只白色羽毛的大鸟,轻啼一声,扑腾羽翼,振翅高飞。
她看向那只大鸟,便又想起了父亲。
素来不信神佛的她,竟也有一刻真心希望亡故之人,真能托飞鸟走兽来人间,再看看在世的亲人。
今日是……休沐日。
看了窗外的天光许久,眼睛有些灼烧的痛感,她用袖口遮住眼睛。
便偷得浮生半日闲罢。
她闭着眼,想要迫使自己再次睡着,却没能够再入眠。
翻来覆去许久,直到敲门声传来。
“是青青吗,怎么了?”
那人沉默了一刻,明瑟心中咯噔一响,连忙掀开被子,披上外衣,穿好鞋袜。
走到门前,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打开——
只见一墨杉女子披着雪白的斗篷,手中提着红棕色的食盒,在她门前静静的等着。
浅红色的唇开合,轻唤什么——
然后雾气慢慢拢上眼眸,檐上露水滴落,冰凉覆盖了知觉,世界陷入茫然无所知的空渺。
原来还是梦啊……
额头上传来有淡淡的温度,明瑟努力地想要睁开眼,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身前摇曳。
她的身上素雅的布料似乎被深红点染,衣料边角被划得凌乱,袖口湿漉漉的,不知是雪水还是血水。
明瑟启唇,想要告诉她自己醒来了。
“白……师…妹…”
但秋离似乎累极了,靠在榻前小憩。
说是小憩也不对,师妹的眉头皱得紧,掌心还紧握着一枚碧玉,耷拉着脑袋,似乎下一秒就要栽落。
明瑟向榻里缩了缩,给她让出休憩的空间,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开始作痛。
香炉里的药香只剩余烬,屋外的凉气沿着缝隙一点点渗入。
唯有拥了孤寒,舍了脆弱,再借由发肤的刺感知自己依旧活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清醒即是孤寂,只有永眠是最终的安宁。
为了一诺,她不可以。
又或许只是有些执念一旦镌刻,便再也戒不掉了。
晨光熹微,意志混沌,她也有那么片刻想要纵容自己。
李明瑟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目光飞过灭掉的香炉,紧闭的轩窗,还有榻前睡着的女公子。
走下去和停下来,哪个会更难?
若明知路的尽头是深渊,亦或是无尽空濛,还要不要坚持?
没有人会真心告诉她不要的。
陛下不会,家族不会,许长庚不会,连她自己都不会承认。
她轻轻碰了碰秋离掌心的玉佩,这块玉常见其佩戴,想必是爱物,又或许是重要之人所赠的。
真好啊……
说到底,她曾经读南山先生的书时,便觉得此人可堪为友,师出同门却又与师傅儒达庄肃的性子不同,颇有些意思。便为着这几分神交之故替她在陛下和朝臣面前说过情。
后来真恰逢其人,却又觉得与传闻和文字所勾勒出的模样都有所不同。虽则有所不同,然却有值得深交之处,也难怪身旁总有友人簇拥了。
不过别人趋之若鹜的,她李明瑟反倒不愿附庸献媚,却怎奈得秋离多次真心相助,到底是理亏了三分,心怀歉疚。
她查过了,沿途结交西戎公主,又多年与洛邑保持书信往来,还能在太子和恒亲王之间逢源,白秋离的身份也绝非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也阻过了,心有所求,便非至清之人,有软肋,则会被掣肘。
或许江盟主已经做了选择,而眼前这位小师妹也迟早要面对京都立命的抉择,尽管这条路,不适合她走。
鬼使神差间,明瑟将胸口衣料里藏着的布包轻轻揭开,将香草中埋藏的一个小布条塞入了秋离腰间别着的香囊里。
她轻声的说,不知是对秋离还是喃喃自语,
“希望,在他们眼中,你比我更有用。”
明瑟将香囊系好,蜷回苍白的指尖,缓缓合上双眸。
弃子无用,便会被踢出局,生杀予夺,命不由己。
虽然憎恶,但某一刻,她也忽而了悟了位极人臣者例如齐国公如临深渊的恐惧和寂寞。
说到底,她李明瑟也不过只是沾了祖辈余荫,又舍下了旁的姑娘家眷恋的那一点私心。
选择放下李明瑟,成为不徇私情的、陛下所倚重的李司簿。
可爹爹若在,绝不会让她怀着无依之孤勇,险中搏路。
也绝不会让她的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待人疏离而有礼,端行须有古贤遗风,简直磋磨的不像这个年纪女公子会有的老成。
每次看到秋离明明自己尚孱弱却还要照拂他人,待人无不亲切,连她淡漠相待也不计较时,她也的确有生出动容不忍。
刻意冷淡,细想来不过是……羡慕,或许妒忌。
也恨自己,为何明知朗月清风不可得,偏向孤峰而去。
为何虽去然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