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半月以来,江子楼暗中查探着关于孟浮生说的茶叶赝品事件。
但说来奇怪,他寻遍南都城,也没有找到一寸香这种茶。
想来也是,这本就是稀有之物,江氏商帮每年也就从西域进一点,想必早已售罄。
不过孟浮生既然告诉自己有人在以其他药草充当一寸香,恐怕幕后人目的不善。
毕竟一寸香这种茶叶,极其珍贵,具有极高的药用价值。有人以假乱真,或许是想砸了江家的招牌。
如今城内商贸除却官家,便是江、白、苏三家。
若出于商业目的,难保不是对家手段,但若是出于旁的,事情便没那么简单了。
这些年江子楼做生意见过的手腕数不胜数,有些却是不屑鄙夷,但也见怪不怪了。
他差商帮内一随自己来的亲卫暗中留意此事,随时向自己汇报。
这亲卫办事也是果决高效,很快便查出了城中除了官府和其他百姓散买的。其中一批一寸香销去了楚家,另一批去往了白家。
江子楼托孟浮生问过楚家。楚英说自家也只进了两罐,一罐楚骁留着平日招待客人,另一罐让自己送给白秋离当生辰礼了。
江子楼随后带着一小袋真正的一寸香去了南山书局,打算找白秋离问问情况。却看见书局门口聚了一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
其中一位中年妇人手中拿着一本撕了一半的书,另一只手拽着一个孩子,喋喋不休地向路人抱怨。
江子楼素来不喜管人闲事,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纷。但此地却是在白秋离的南山书局,他忽然便觉得此人颇为聒噪。
那中年妇人说道,“我今日就是要向南山书局的老板讨个说法。
我这孩子本来在家素来乖巧,我和他爹说什么都不敢违逆的,就是看了这南山先生写的书,如今可厉害得很!”
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身边面色倔强的孩子,接着说道,
“孩子,那可是爹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理当孝顺爹娘。这兔崽子,我和他爹好心给他买了个童养媳,好吃好喝的给他供着。
结果这小兔崽子,也不知看了什么邪门的理论,张口闭口说什么人和人之间要平等,自由?
竟然趁着我和他爹不注意,把那小媳妇给放跑了,你说可不可恶,白瞎了我和他爹花的银子哦!”
听到“童养媳”这种事,江子楼皱了皱眉,他素来看不惯这种见不得光的人口贩卖,让多少孩子被迫与亲人分离,历尽世间艰辛险恶。
本欲开口辩驳,那中年妇人似乎还不肯罢休,信口道,
“听说啊,这南山书局的主事人,是个女人,到了年纪也不嫁人,非得来这书院抛头露面,写一些离经叛道的书。
这样的书院还不倒闭,不知道多少读书人要手荼毒哦!
要我说啊,我们就该向官府举报,尽早把它封了。对了,还得赔我们家损失费!”
这些荒诞无稽的妄悖之言,居然还得到了人群中的附和声,不知是谁看热闹不嫌事大,补充道,
“我隔壁家的王婶子家的小丫头也是,自从看了这南山书局的书,便吵着要和男娃一样去学堂,把家里闹得那是天翻地覆。”
又有人道,“我们家那个倒霉孩子也是,从前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如今那是一个倔,说什么要尊重、理解,尊卑礼法都学到哪里去了?”
许多抱怨声在人群中慢慢放大。
书局的攥书先生似乎有些恼怒,道,
“休要胡言乱语。这南都的读书人,有哪个不曾读过我们南山书局出版的典籍、书本。照你们这样说,这些人都是被‘邪书妄论’荼毒的不正之辈?”
他身旁的小书童也直言道,“你们可别忘了,我们这近年可是出了南国的状元郎。
无论是在京官员,还是四海的巨商、大儒,许多都是出身我们南都,拜读过南山书局的书。
你们今日所说,可是藐视他们?”
那中年妇女瞪了眼小书童,“你这奶娃子懂什么,我们就是不想让无知的妇人毁了南山书局百年清誉!”
江子楼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只觉得有些污言秽语脏了耳朵,“这位婶婶,你方才说无知妇人,你可知南山先生师承何人?”
那中年妇人本欲开口用气势压倒对方,但看到江子楼后便感觉有一阵莫名的威压和气势,一时失了言语。
江子楼凝视着她的双眸,用清晰可闻的声音说道,
“南山先生师承原南山书院院长柳如渊,如今,他是当朝太子的老师。”
听到“太子”二字,那妇人气焰又减了几分,江子楼不紧不慢道,
“婶婶方才说,给自家孩子买了个童养媳。
但我南国历律规定,进行人口贩卖,轻者入狱三年,杖五十,缴纳罚款十金,重则——处死。”
那中年妇人手一抖,书卷落在了地上。旁边有细碎的声音说道,“这大婶素来爱惹事,这下是遇上麻烦咯。”
有个身形伛偻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拉过中年妇人,
“叫你不要来闹事,偏不听,自家的事情弄得人尽皆知,人都丢没了。”
他看了一眼江子楼,只觉得面前这位公子风华万千,一眼便知非富即贵,于是抱拳行了好几个礼,
“公子,贱内不懂事,您看在我们都是小老百姓的份上,不要和她计较。
那小姑娘也被放走了,您……您就放过我们吧。”
江子楼见这男人卑躬屈膝的样子,颇觉可笑,方才放任自家妻子闹事时,倒也不见他出来说一句。
江子楼也不看他,只是朝人群淡淡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是晚生,或许见识未必如各位丰富。
但有一点,我们做人应当怀一份良心和善心。
在下经商在外,尚于江湖之中听闻南山书局雅名,知其曾免费为乡里刊印启蒙读本,协助朝廷办民间私塾,传学于天下。
南山先生的高风亮节,自是已经传遍南国,在下还从未听闻过有人以女子之名为错抨击其品行。
相信各位均是明理之人,当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南山先生可以德报怨,但又何以抱德?”
他横眉扫过那对夫妇,还有人群中方才出言不逊的人,其中有些人已经默默低下了头,却也有不明事理之人道,
“你是何人,有什么资格为南山书院作保?”
江子楼淡然道,“在下不才,江氏商帮江瑜是也。”
人群中又传来小声的议论,“他是江瑜啊……江氏商帮的帮主,惹不起惹不起……”
江子楼接着道,“公道自在人心,想必大家心中已然分晓,都散了吧。”
人群缓缓散去,那几个刚刚煽风点火的好事者,更是得了赦令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那方才被中年妇人牢牢牵住的孩子挣脱了她的手,朝书局跑来。
他看了眼地上的被撕了一半的书,眼中溢满了委屈,却倔强的不肯让眼泪落下。
江子楼俯下身,拾起这本书,拍了拍上面的灰,书名已经被践踏的模糊不清,但隐约可见文章的只言片语
“天下为公,选贤举能……平等尊重,自由兼爱……自强自立,不矜不伐……和而不同,美美与共”
江子楼心生感慨,这哪里是什么邪门歪理,明明是可奉为后世经典的至理之言。
那孩子见了江子楼,有些怯怯的问,“哥哥,可以……把书还给我吗?”
江子楼注意到这孩子虽然衣着朴实,但骨骼清正,一身正气,而其父母偏又是钻营之人,不免动了惜才恻隐之心。
他摸了摸孩子的头道,“你很喜欢这本书吗?”
那孩子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澄澈的笃定,“嗯,我爹娘不许我看,但我觉得书中说的都是对的。”
他仰头望向江子楼的眼眸,“哥哥,我把花朵朵放走不仅仅是因为书里说每个人都有自由的权利,而是我觉得本该如此!”
他生气的说道,“花朵朵说自己是被人贩子拐来的,该受到惩罚的是那些坏人!”
他有些激动,说的时候轻轻咳嗽起来,“我才不要什么小媳妇,我希望所有和花朵朵一样的孩子都不要再被当做货物一样卖来卖去!”
他的小拳头紧紧握住,“对不起,大哥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你说这些,但爹娘都不喜欢我这样说,没有人听我说。”
说罢,他的眼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
江子楼看着眼前的孩子,心中似有什么情绪涌动,“好孩子,你想的没错。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所处的环境,但却能选择如何做事,做人。”
他从荷包中拿出一个小木牌,“你若想改变这一切,便要好好读书,将来成为贤能之人。我给你推荐一个老师,你拿着这个木牌去城中的古董店找一位姓孟的先生,他会收你。”
他瞥了一眼远处的中年夫妇,转而目光温柔地看向眼前的孩子,“至于旁的,你尽管说是我吩咐的。”
孩子眼中溢出光彩,向江子楼行了个礼,“周尧,谢过哥哥。”
江子楼点点头,“这本书,怕是不能看了。到时候让你师傅给你买本新的。”
孩子懵懂的点头,接过小木牌,高兴的离开了。
江子楼将书卷擦了擦,收进袖中。
耽搁了这些时间,他在编纂先生和小书童的指引下刚想往书局内走,未曾想到一个袅袅娉婷的身影从书院大门走出。
倒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几日不见,江兄风采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