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陆 76
医馆里,昏迷的姑娘经过宋大夫一番医治也悠悠转醒了,
只是当京都府派人救火之时,其居住的草屋已经被烧了干净。
姑娘哭了许久,说自己没有诊金可付,也无处可去,抽噎着拉着妹妹几乎跪下恳求秋离收留二人一段时间,待到她想法子还清钱后再离去。
若是在南都或庆云,秋离大抵会心软替其安排住处和差事,但是现在宫里刚出岔子,西边局势又不稳,在这个时间点上的变数都难免令人不安了。
她自是因着旧事与对阿离的愧疚舍身救了那姑娘,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心中没有疑窦,今日之事太巧合了……
京都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京都府明明不远,那小姑娘怎会寻不到官府帮忙,现在还未宵禁,街上总有行人,更别提街坊邻舍都袖手旁观了。
自己当年经历过的相似的事情又怎会再发生一遍……还恰好是被她和子楼遇见?
许长庚并未亲自到达当场,但是其手下的干事却转达了意思,“二位姑娘不必忧思,京都府已经扑灭了大火,并为二位准备了临时的栖身之所。至于诊费,宋先生可有何看法?”
宋晚榆扶起小姑娘,“医者救病治人,不必如此言重。”
他抬眸看了一眼那有些咳喘的病美人,“至于姑娘,若是执意要付诊金,便先养好身体,帮我抄录几卷药草纲目即可。”
那姑娘止了泪意,连连道谢,同妹妹一起起身,“可是……这位公子和夫人的恩情,着实无以为报,若不弃,便是要我们姐妹二人结草衔环也是使得的。”
秋离取了一些银钱,轻轻放入她怀中,“救人不图报,而且只是有缘恰巧遇见,便施以援手了,无须姑娘与令妹结草衔环。这些可用于修建房屋,姑娘若有心,将来若是挣回来了,捐等价银钱去善堂便可。”
话音落罢,她伸手轻轻揉了揉那女子身侧的小姑娘的头发,“小妹妹,多亏你机灵唤人来才救了你阿姊。只是下次切莫在灶火旁揉面团了,这次有惊无险,下次若无人来救,可是非常危险的。”
那小姑娘红着脸点头,看了一眼身侧的阿姊,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咬了咬唇,道歉道,
“是我的错,麻烦大家了。”
众人离开医馆之时,宋晚榆塞了一纸袋的药给秋离,
“上次白姑娘让我研究的方子,我针对性的研制了一些缓解发作症状的药物,但是还未来得及试药。
白姑娘需谨遵医嘱,一次不可多服。”
“这药,也不光是为我寻的……
总之,多谢宋先生了。”
“阿苓可还安好?近日都未曾见她,有些担心。”
“尚可,只是她似乎有些心事。既然谈到这里了,请恕我多问一句,茯苓昔日在京中可曾有亲近之人?”
秋离顿了顿,“我并非想要干涉什么,只是……将来之路若有风波,我总该许她一个稳妥的归处。”
“姑娘是想问……阿苓有无心上人吧?”
“是,可堪信任之人。”
“容我思量,再同白姑娘道来……”
……
在医馆耽搁了片刻,走到凌波巷尾时,墙角里跟着的小尾巴终于冒了出来,“姐……姐姐,我有话和你说。”
那小姑娘扭捏了片刻,才小声开口,“面粉,是阿姊要我用吹火筒吹开的,我……很害怕……
阿姊最近……很奇怪,经常不回家……
她要我快些跑……去巷口……求救……说……我烧了厨房……
邻居家都关门,巷子……只找到了哥哥姐姐……
姐姐救了阿姊,是好人。
我不想……撒谎……也很……害怕……”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挤,秋离心中一颤,蹲下身温声道,“谢谢你,小丫头,可以详细和姐姐说一下来龙去脉么?
放心,姐姐不会让你置身危险的。”
小姑娘犹豫了片刻,凑到秋离耳边,小声的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秋离抱了抱她,“别怕,京都府会保护你和你阿姊的。只是若是她还让你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一定要能躲则躲。
若是不能,也要即使告诉京都府的衙役,晓得了么?”
小姑娘认真的点了点头。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商。阿姊叫……白素。”
“好,小商,答应姐姐一定要见机行事。
若遇险情,便去报官。这个红色绳结也送你,如果紧急情况可以拿它去了无斋,也会有人帮你的。”
“姐姐,谢谢你……
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小商,对一个人好不需要理由,
对一个人不好才需要。”
姑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姐姐,我记住了。
那……我先回去照顾阿姊了。”
秋离朝她微微点头,小姑娘迈着步子转身,归途的步伐也轻快了许久。
沿着凌波巷向回走,沿途经过张老将军家,那家的管家正巧出门,瞧着白秋离,连连上前行礼,
“白姑娘,我们家姑娘自回家之后就不大好,将军问了情况之后让我一定要去请您过来商量。
您瞧,能不能进府一叙?”
“自然,请带我去见老将军吧。”
巷口墙角跟随的人影消失在了夜幕里,独余凉风簌簌,拂过府前挂着的灯笼,暗红的纱灯,竟显得有些凄然。
四下寂静,连脚步声也渐轻归于无。
将军府内,张老爷子点亮了一盏烛灯,祠堂里的排位顿时被照亮,一个个金字在烛火中幽浮。
他环顾四周,仿佛曾经相伴的至亲尚在身边,直到在檐角的风铃响了数次,他才轻声叹出。
合上祠堂的门,他走入书房之中,秋离已经等候在那里。
夜意让人心也萧瑟了几分,张老将军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似乎想要究根问底些什么,终究是揪了揪花白的胡子,摇了摇头,
“陛下说像,我看一点也不像啊……”
秋离盈盈行礼,“张爷爷。”
张老将军微微一僵,“丫头,你朝我行这些虚礼作甚,快起来。”
他示意秋离坐在他右手边的那个位置,“丫头,爷爷给你泡了庆云运来的茶。”
秋离品了一口,轻声道,“点清秋。”
她放下杯盏,徐徐道,“这茶是从北域传入庆云的,青睐的商贩并不多,由于水土不同,产量也极少,但很是清心解乏。
谢谢爷爷以此茶相待。”
张老将军赞许的点头,“丫头果然熟谙茶道,则宁总和我说你读书多,心思敏慧,夸得是一点不差。”
“则宁,还好么?”
老将军摇了摇头,“宁儿被吓到了,闹着不在京城待了,要回她母亲家那边住。
不过我家丫头心思浅,情绪变得快,这段时日府中静养一段时间便好了。”
“张爷爷,这些时日一定要注意着,在李司簿之事没有正式定论之前,进府的人、入口的吃食都要仔细。人无伤虎意,却难免为猛虎所伤。”
张老将军把手心的核桃重重放下,“放心,我虽老矣,但张家百年戎马,不是那么容易被撼动的,谁都不能伤害宁儿。”
他看向窗外的空庭,眉头似有愁云笼罩,“这次算有惊无险,可是丫头啊,你晓得不……宁儿胸无城府,我怕她被人利用啊,我和她几个兄长平日里都忙,我怕一个没留神,让她被人骗了去,做了错事。”
“则宁是个善良的姑娘,虽然想事情简单了一些,但未必这样便不好。在复杂的人情社会中,能保有一丝莽撞而不失本心的真挚是一件很难得事情。”
张老将军的眉头松了松,挠了挠胡子,“你看得通透,宁儿的性子并不算讨喜,只是她想的简单,喜欢什么就一个劲的去追,去寻,讨厌什么就直截了当的表达,也不懂顾及旁人的看法。但她有一点好,认定的朋友,绝对掏心掏肺的待人家好,这点我们老张家都是一脉相承。”
他语气更缓和了,几乎全然放下了长辈的架子,“我们宁儿比不得李家丫头出息。还记得当年孟家老夫人夸那孩子什么……梅香……无尘……”
秋离眸光一动,“墨衫裹梅香,唯尔不风尘。”
“不错!便是这句。那孩子从小就生的让人怜爱啊,只是后来李东辞去世后,性子偏生过冷了,拒婚抗旨都敢做,也还好陛下愿意照拂……唉……
丫头,听闻你和李家丫头交好,但那丫头行事太绝了,无论如何,请你劝诫一二,不要将我家宁儿卷进来。
我啊……就宁儿一个宝贝孙女,如果她无心之中给你造成了困扰,还请丫头你多担待提点着些,将来若有需要帮忙的,张家随时——”
秋离向前右侧拨了拨茶盏,目光澈然,“老将军不必许诺,待我真心之人,我必报之真心。”
老将军连连点头,“好,是我多言了……
丫头,你很好。”
他的目光中出现一丝朦胧的温切,“其实,今日还有一个人想见你,你先去看看宁儿吧,等晚些我再差人唤你。”
秋离大约猜到那人的身份,启唇道,“张爷爷,您先和我透个底,究竟是何缘由?”
“这个嘛……大抵是有事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吧。
不过丫头,你放心,若是你不愿意答应的事情,直言拒绝便是,这里好歹是张府,爷爷倚老卖老给你撑腰。”
秋离端起那盏“点清秋”,饮尽余味,
“爷爷,我饮过很多盏茶,有友人所赠,亲人所藏,邻人所予,甚至……旁人所逼。有些茶,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一度我害怕再饮茶,但还是说服自己一次又一次饮下,以此证明茶水大多如常,恰如人生苦后回甘。
您的这杯‘点清秋’,我很喜欢,是因为……它的名字,也是因为,您是家祖的故人。”
“丫头,放心。
今日之后,京都城内再也不会有人胆敢动你分毫了。”
秋离起身,福身朝他再拜了拜,“我无数次希冀,若是旧难未曾发生,家祖能亲口告诉我……我是有人护着的。
可如今……不重要了。张爷爷,这些都于我不再重要了……再也不会有更糟糕的事情了……
从此——”
她抬眸已经忍住泪眼,背过身走出了厅堂,最后几个字几乎难以听清。
张老将军目送她走出书房,当年秦庄最后一次登门拜访的时候以一句“后会有期”作结,潇洒而去,飞雁无归,在京都的老臣们心中留下了那场无声的白雪。
而他的外孙女,背身拂袖间,那样轻飘飘的步伐,竟然像带走了一场陈年的厚雪。
戎马倥偬已逝,青年意气难留。
他一时间算不清,这场雪已经下了多久……
青灯微燃,姑娘抱膝坐在榻上,头发被自己揉的散乱。
秋离和守卫沟通之后,得以敲门进入。
房里的姑娘见来了人,红着眼刚想发脾气,探出脑袋见是秋离,声音顿时小了下来,“阿姊……”
秋离瞥见那桌上放凉了的面,安静的解下披风,在屋内的暖炉前停留了片刻,去了冷气,才沿着明烛的方向走到张则宁身旁。
“则宁,别担心,我和你爷爷聊过了。
那件事的首末你同我再说一说,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旁的就交给你爷爷和我。”
张则宁牵住秋离的袖子,示意她坐下来。
“阿姊,你听我说……我要道歉……”
她的眼眸出现了一丝悲凉,“我错了……
平日里我总说自己和爷爷一样勇敢,其实并不是……我……很害怕……怕到只想要保全自己,根本不敢……回头救一救明瑟阿姊。
我说我讨厌她……其实不是……是因为她一直不理我……我曾经说……希望我讨厌的人都不要在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阿姊,我不是……我不是真心的……
我从来没有想要害她……”
她冰凉的手握住秋离的手臂,“阿姊,明瑟阿姊是不是伤的很严重,流了很多血……她是不是很痛……”
秋离无奈放软语气哄她,“则宁,师姊并未曾和我说她不喜欢你啊,相反,她还说过张家的丫头爱粘人,和她家小表妹一样瞧着很亲人的很。
师姊已经转危为安了,等她好了……我带你一起去探望。”
则宁的手擦过眼眶,揩下一臂晶莹的的泪,“对不起……
我其实很没用……很胆小……没有阿姊的气魄……
怪不得明瑟阿姊瞧不见……我根本不配说自己是将门的女儿……”
秋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你爷爷和兄长们努力的守护张家,建功立业,就是为了像则宁和你将来的儿女子侄能够不必再颠沛受苦。所以你能安安稳稳、无忧无虑的成长,是对他们最大的慰藉。”
“可是……我什么也帮不上,我只会躲在他们身后……我应该像阿姊一样勇敢……”
秋离拿了绢帕替她擦干了,“傻瓜。
我勇敢,是因为退无可退,我想要的太难,若退一分,身边的人就要替我多承担十分。
我舍不得。
若我有则宁这样好的爷爷和阿兄,说不定会更娇气些。”
则宁擤了擤鼻涕,“我……我很娇气吗?”
“也没有,我们则宁在慢慢成长。
我相信你终有一日,会长成你想要成为的模样。”
姑娘鼻子一酸,“总之,我想要和明瑟阿姊说对不起。”
她胡乱拿起散落在被子上的发带,迅速束好凌乱的头发,
“阿姊,我不要和爷爷赌气了,你帮我和他说,我会乖的……
不再给他添麻烦了……我……现在就去吃饭。”
她从榻上爬起,迅速穿好鞋袜,走到那碗汤面前拿起筷子胡乱吃了几口,“咳咳,好冰!”
秋离走到她身后,替她顺了顺气,
“让小厨房再重新煮一份吧,冷食伤胃。”
“阿姊,那我让阿嬷煮两碗,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
还未待秋离回复,有人敲了敲门,“白姑娘,将军请您去主厅议事。”
张则宁拉住秋离的袖子,“阿姊,吃完再去好不好?”
秋离揉了揉她的头发,“乖,我已经在凌波巷用过馄饨啦。
阿姊待会还有事情要办。则宁,待会用过饭可以读一会喜欢看的话本,困了就早些休息。我还会来再看望你的。”
或许是今天情绪比较脆弱,姑娘家出奇的未再任性,将披风取来递到她臂上,乖乖和秋离道了别。
随着引路的老者穿过中庭到了一座建制不凡的主阁,堂前端坐的可不正是微服的九五之尊。
秋离深吸一息,眼中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提步走进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