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柒 57
微风掠过绛红色发带,公子一身玄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着她。
明眸如月深沉,鼻梁如峰高挺,生的是一眼便难忘的容颜。
他的神态淡定自若,隐隐流露出睥睨天下的倨傲与雍容,只落在她身上时,氤氲上一层淡淡的浮白。
她只与他对视一眼,便觉得半颗心都悬溺入寒潭之中,胸口便也隐隐作痛起来。
恨啊,是他舅舅的党羽,让她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朋友。
但好像又不止是恨,突如其来,汹涌而至,让她都暗自心惊。
明明,不过只见了一面罢了。
她微微皱眉,手掌不自觉的扣紧了腰间的玉佩,还在渗血的伤口再次破裂,鲜红的血迹在翠绿的玉石上晕开,温柔又妖冶。
久未开口,二人之间陷入死亡一般的寂静。
终是那人叹息一声,收敛了肃杀的气场,和善浅笑道,
“何以如此惊讶,你的侍女应当告知过了。”
秋离敛了情绪,微微抬眸道,“未曾想过殿下会亲自来一趟。”
他垂眸低笑,“太子求贤若渴,本王亦如此。”
“林子里的那些人——”
“死了。”
又是一阵幽邃的沉默。
“我不明白……”
“这世间最难的,便是明白。”
她隐隐打量,见他眸中并无杀意,抑住心中的波澜,朝山石的方向道,“你的人,先带去疗伤。”
公子转身朝不远处做了一个手势,蒙面的黑衣人不知从何处闪入,矫健的行至山石后,将茯苓背起。
那人朝公子的方向点头致意,随后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给你送去的药,可用了?”
公子冷不丁的问道。
“殿下,究竟有何目的?”秋离看向他,目含三分探究。
他只淡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君子有德,当握沐吐餐,焚林以求。”
她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冷声道,“好一个焚林以求!
殿下可知,我最不喜的便是轻贱人命。
这世上,凉薄寡恩的主君,何人敢奉?”
那人却不徐不急,“皇权之道,从来便不是施恩于所有人。雷霆雨露,均有其法。
秦姑娘,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只能选择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作为微不足道的尘埃,还是垒筑高台的坚石而活。”
秋离柳眉一弯,熨去额心深锁,
“撇开祖辈恩怨不谈,昔日……是我试探在先。
殿下既非虚伪矫饰之辈,我亦不想拐弯抹角。
今日相救,我谨记于心,来日会还予殿下。但您既同我立场不同,恕我不能——”
“秦姑娘,你且想清楚再答。
本王今日救你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你机会,为的从来不是还舅舅欠秦氏的债,而是南山先生。
汝是要殉那无果的道,还是作为南山,同本王一道治理这天下?”
秋离摇头,“……
何须区区一个南山,殿下身后自有母族扶持。”
他的眸子幽深了些,缓缓走近,
“母族,本王从来未曾甘心依仗。
吾敬佩舅舅,誉之为枭雄亦不为过。
取天下,可用之,治天下,却不能任其擅权。
本王需要知晓分寸的——自己人。”
他取下狐裘披风,轻轻盖在秋离肩上,淡红的薄唇微微翘起,
“追随本王,汝只需做个纯臣。
吾许诺,只要汝清然不改,吾必信之护之,”
秋离向后缓缓退了一步,肩胛上的披风松松坠落在地,
“殿下认为,我会应允您么?”
公子但笑不语,微微低下身,干练的拾起那件白狐裘披风,将其悬于手腕之上。
“你不会。但秦姑娘也不会真正倒向太子。
因为今日,吾便是要让你看清,这个朝堂之上,从无清白之人。”
他伸手拉过秋离的袖口,不容拒绝的牵引她向树林的尽头走去。
几个黑衣人立于高崖边,见来人均恭恭敬敬的行礼退让。
待他挟着秋离在崖边站定,只见月光下那平铺在地的一具具尸身,看相貌年纪尚轻。
秋离厌极杀戮,只瞥了一眼,便心生强烈的不适。
背过身,她仰起头直视公子,目光冷然,
“殿下便是带我来看这些的?”
公子淡淡看了她一眼,走过去,从一人腰间拾取了一块令牌。又走了几步,再另一尸体腰间拾取了另一块腰牌。
轻轻拭去上面未干涸的血渍,他将其递到秋离身前,“看看吧。”
秋离耐住心头的不虞,细细察看。
只见一枚是祥云纹,雕刻精细,银丝镶边,不似凡品。
一枚是朱雀纹,似乎有许多道刀剑的刻痕,似乎年岁久远。
身旁传来低语,似夜色魅惑,
“祥云,是宫里的人。朱雀,是相府的人。
秦姑娘如此聪慧,不妨猜一猜,这两帮各为其主的人为何
——都在围追汝的人之中?”
秋离垂眸,暗自感叹好一个杀人诛心,芳唇轻启,“殿下想说,相府的人是因不希望江湖盟成为太子羽翼而围追;
而宫内的人,是希望以盟主夫人为代价,将此事尽数嫁祸给相府,从而让江湖盟与其同仇敌忾,将其势力收入囊中。”
公子看向她,似有凉薄悲悯,“并非本王想告诉你什么。
这一切,便是无争的事实。”
秋离想从他眸中寻出一丝破绽,然则他只那样静静的看着她,似乎一切只是他眼底的寻常。
秋离侧身,向后面的尸体望去,整整十具,冰冷僵硬。
这十个人,在高居庙堂的统治者心目中是如此微不足道。
但他们或许也是别人的父亲,丈夫,儿子。
便为了这朝堂之间的争斗,他们成为了权贵的利剑,刀俎,刺向江湖盟,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浮云障目,权势耀眼,
便教玉阙楼台尸骨筑,锦绣山河碧血藏。
这一切,到底是为何?
只因为存在,便是合理吗?
她不懂,真的不明白。
公子见她目含悲意,缓缓开口道,“汝是否在想,泱泱大国,内斗不休,人命微浅,何其可笑?”
他袖手看向浩瀚夜空,流云似绸,星光明灭,
“这便是人间,好似正道昭然,实则善不休,恶亦不休,甚至有时早已混沌,道不清是非了。
南山,吾看过你书中所记。
天下大同虽不可追,然所求若是励精图治,四海升平,民安国泰,本王亦可许。
人生有限,与其执着于不可得,为何不一展抱负,于天地山川留下一笔重彩?”
秋离行至崖边,望向连绵的寒山,见飞瀑倾泻,暗鸦争渡,山脚下有隐隐火光,似是暗夜中唯一的暖。
“殿下,我此生,早就有所允诺了。
若是生逢百年,便为玉碎,亦可一试。如今立于深渊,朝不保夕,谈何匡扶?”
“吾以为,秦姑娘不是拘泥于情爱的笼中雀。”
“所以殿下,想邀我进入九重宫阙,这座更大的樊笼?”
公子低眸一笑,眉眼中含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玩味,
“若是画地为牢,何处不是囚笼。若是胸怀宽广,天地间又有何可为枷锁?”
秋离淡然道,“殿下待所有门客皆是如此说的罢。
或诱以权财,或攻其心志。只可惜,我如今不愿于陷于此中。”
“这便无趣了,秦姑娘。
恭请以诚,你不为所动。非要走到焚林一步,才肯低头?”
“殿下还留有后手?”
“不错。”
她的眸子暗了暗,“你,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公子不置可否,“若是明白人,自然知晓该如何选择。”
她的鬓发被风微微揉乱,一身狼狈,衣衫带血,然则目光依旧庄然稳重。
“既如此,你便动手罢,我无话可说。”
感受着寒风掠过脸颊,她合上眼,紧紧攥住腰间的玉佩,只觉流苏络子硌得伤口生疼。
又是一场赌注。
便赌他,心比天高,在一个花费如此多心思的局上——
若无收获,必不甘心收手。
许久,四处无声。
忽然袖口被托起,握住的玉石被轻轻拨开,细长的布料一圈圈绕上手掌。
那长绸质地还算柔软,然而碰到伤口的那刻,还是很疼。
赌……赢了?
她有些讶异的睁开眼,却见半边手掌上绕满了红色的绸带。
抬头,却见公子垂眸,长发如瀑,散落交织在地。
方才他解下了发带,在帮她耐心的包扎着伤口。
“小姑娘家的,受伤了也一身不吭么?”
她心中一凛,手腕向袖中瑟缩。
他的话语,恰戳在了她的心酸之上。
至亲者,不敢言。至爱者,不能言。无法流出的泪水,尽数在梦魇深处凝结成冰。
她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脆弱的一面,会对于一个站在对立面的陌生人展露。
许多年前,她的伤疤就烙印进了心里,但她藏得太好,盼着谁也看不出。
于是此后多年,她自己也忘了,在那个唤作清悦的小丫头最需要人偏爱的时候,从来都不敢奢求太多。
便是借着一点点光,孑然慢慢向前走。
不言,持重,是深明大义。
一旦说出口,是否会被当做无理取闹?那样的她,是否便再不会被家人疼爱了?
思忆起往事,秋离看向被包扎好的伤口,片刻失神。
“吾不是没有耐性的人,自会给你考虑的时间。
还望秦姑娘——不要让本王失望。”
他背过身,唤来随身的暗卫,
“阿隐,送客吧。”
那暗卫戴着银色的面具,佩剑也是极为讲究的,想来是他的心腹。
“姑娘,这边请。”
秋离犹豫了一霎,还是决定暂且相信面前之人没有恶意,随他向林径离开。
行了几步,她看了看手掌间的红色绸缎,蓦然回首道,“殿下,发带还你。”
公子面朝一望无垠的长空,只平静道,“这是信物,赠予你了,便无收回之理。
若为应答,差人携它来王府即可。”
身后的脚步渐行渐远,玄衣公子站在秋离方才停留过的地方俯瞰。
只见山下闪烁着微弱火光,当是有人在安营扎寨。
薄唇轻启,“卿且归去,吾自——。”
夜色森冷,寒气凝成清霜,将崖上的草叶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