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捌 58
秋离随着那暗卫朝山下走去,她方才受了伤,又经一番斗智斗勇,此时心力疲惫,步子不禁慢了下来。
那暗卫见状,也放缓了步子等侯。
秋离见他进退有节,落步稳重,倒不像是皇庭贵人门下豢养的死士。
她淡淡开口问道,“恕冒昧,小兄弟,因何要做这营生?
今日这般杀孽,纵是幸于局外,难道未曾担心来日覆辙?”
暗卫步子顿了顿,微微侧身,垂眸道,
“吾追随殿下,非为利禄,而是士为知己者死。”
他对上秋离不解的眸光,眼角带着清浅的笑,“姑娘不了解我们殿下,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公子。
世人不识凌云志,误信流言,偏让公子担了那风流浪荡的虚名。”
秋离暗叹一声,“便如此笃定……
纵将来风云难测,枉作牺牲,也不会有悔?”
暗卫于前方引着她继续向山下走,
“我父因贪墨获罪,在我和阿姊被欺辱之时,众人皆冷眼以待,惟有殿下向我们雪中送炭。
他允我随侍于身畔,又不惜忤逆圣意将阿姊留在了府中。
可惜……阿姊还是被宫里送来的一杯毒酒赐死了。”
闻罢,秋离心头一涩,“小兄弟,抱歉,我……无意触你伤心事。”
阿隐微微摇头,“不打紧了,一切已成过往。
同姑娘说,是希望您不要因为外头人的评说,对殿下心存偏见。”
他轻轻拂过脸上的银色面具,“未见姑娘之前,我也只觉殿下是被惑了心智,再三阻挠右丞相的计划,于他有害无益。
如今,倒是明白了。
殿下,从来都不是‘趋利避害’之人。姑娘,也非池中之物。”
秋离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复杂,只能默然无言。
二人便在夜色中缓缓前行,直到与在树下休憩的茯苓相逢。
阿隐朝秋离微微颔首,
“前方安全,便送姑娘到此了,告辞。”
秋离点头,“有劳了。”
阿隐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
那路森森冷冷,有些瘆人。他一人,却行的坚定毅然。
“小兄弟,血光之业,还是尽量少沾。
你阿姊,大抵是希望你平安一生的。”
阿隐步子极快,林子中很快便惟余风吹树叶的声音。
走了很远,确认已是无人之地,他才停下脚步,缓缓取下面具。
那张清隽冷傲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颧骨到下颌。但比起可怖,月光之下,更显孤寒。
一道浅浅的水痕,从眼窝,沿着疤痕,静静蔓延到了衣襟。
他红着眼,轻轻擦去了那水痕,继续向山崖走去。
另一处,秋离轻轻唤醒了茯苓。
二人相互搀扶,向着那火光的方向行去。
虽停着的马车却是来时所乘,营地外守着的,却并不是江湖盟的人。
见两个衣衫染血的女子走来,营地外的守卫似乎颇为警惕。
“什么人!”
秋离从怀中取出私印,“南都白氏,来寻我夫。”
帐里有人寻声而出——
她抬头望去,是苏棋。
“这位是盟主夫人,各位,还请让我嫂嫂进来。”
守卫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放行了,
“夫人,冒犯了。”
秋离扶着茯苓,见她体力不支,同苏棋道,
“这丫头伤到了筋骨,先差人带她下去疗伤吧。”
苏棋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秋离,点了点头,派人将茯苓送去了帐子里。
“嫂嫂,你可还好?”
“方才险象环生,好在与这丫头逃过一劫。”
秋离垂眸,“对了,子楼呢,他可安好?”
苏棋顿了顿,“子楼……他为了护我,左肩中了一箭。”
他眼中闪过一丝歉疚,“对不起,嫂子,我——”
秋离止住了他的话,
“子楼是你兄长,自家人便不要说两家话。
他在何处,带我去看他。”
苏棋将她带到了中央大帐里,掀开帘子,子楼便平躺在榻上,身旁站着一位白衣客。
她朝他快步奔去,走到他榻前,未见斯人温言笑语,惟见他苍白的脸,青紫的唇,还有肩头渗血的白色纱布。
她胆颤心惊,猛然回头朝身旁医者装扮的人看去。
还未发一言,忽生凄惶,直直的落下泪来。
“他……”
那白衣客见了秋离,似有略微惊讶,不过随后便沉稳对答道,“姑娘放心,江公子虽然中了毒箭,但医治及时。
好生休养,不会影响将来起居的。”
秋离眉头深深蹙起,蕴满忧愁与担心,“那为何还未醒?”
白衣客轻轻叹息,“方才他想去寻夫人,不愿立即接受治疗。
然而此毒若入骨,怕是保不住右臂,在下方对他用了些昏睡散,一则让他配合,二则拔箭时也能免去些痛楚。”
秋离闻言,深深望了一眼榻上的江子楼。
转身,躬身向白衣客行了一拜,“先生,请受我一拜。
救助之恩,我夫妇二人,来日必会报答。”
白衣客将她扶起,“白姑娘,言重了。救死扶伤,是医者职责所在。”
秋离抬头,“先生识得我?”
白衣客略有迟疑,终是点了点头。
“敢问,先生贵姓?”
“宋。四海一游医。”
宋先生瞧见秋离眼中的血丝,镇定安抚道,
“姑娘莫急,江公子约莫两三个时辰后便会苏醒。
届时还需你照料,替他换药。
公子苏醒前,在下会看顾他,你不妨先去休息。”
秋离摇了摇头,“亲自看他醒来,我才能心安。”
宋先生若有所思,轻声道,“如此,在下先去旁边的帐子里,若有情况唤我便可。”
他走后,诺大的帐篷里剩下了秋离和子楼。
白秋离在江瑜的榻前坐下,她看着他温柔的侧颜,连昏睡中也隐隐忧虑的神色,轻轻伸手覆上他的眉眼。
“江瑜,你也同我一般……害怕失去么?”
指尖落在他的眉间,轻抚过他的额头,“对不起。我会护好你的。是我忘了,你,才是我——”
语到一半,凝噎得不成声,化作一团秋露,模糊了视线。
她将腰间的玉佩取下,用手上包裹的红绸擦去上面的血迹。将它轻轻的系在子楼的腰带上。
“江瑜,其实细细想来,若是昔年古城楼之上你未曾同我相遇,或许便永远不会知晓秦家的事情,不会遭受这么多阴诡算计。”
她看向那抹翠色,漆黑的眸子也透着滢滢晶亮,
“于你而言,羽翼之下的青云顺遂,未必不如攀山越水,苦海与共。
而我亦可于风雪之中,苦乐自赏,无有牵连。”
她伸出手掌,轻轻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感知着皮肤的温度,“可是,舍不得啊。我也想同一人相伴,走过细碎的时光。
可因着我一点贪心,真的把你圈入危险之中了。”
秋离枕在他的床头,细看他清雅的眉峰,
“有时候,我在想,为何人要活得如此复杂?
可是,要抛却一切、舍弃名姓,相比于自由,更是一种无所归的放逐了罢。”
闭上眼,嗅见他枕边雪松的香气,她只觉得安心了一点。
“好累啊,等天色将明,你要醒过来……”
帐外的夜色自漆黑的浓,渐渐化开,露出淡淡的白。
鸡鸣唱晓,也唤醒了沉睡中的人。
子楼从梦中惊醒,侧头环顾四周,却见挂怀的人儿正伏在床头酣眠。
她身上的衣裳有许多破损的划痕,掌间缠着一圈红色的绸带,虽则不明显,但还是能看见殷色的血迹。
秋离轻蹙着眉,连在梦中似乎都心绪不稳。
还好没事,若是真的遭了不测,他怕是会责难自己一生。
他心疼着,小心的坐起身,生怕惊动了她。
昏睡散的药效散去,似乎只要微微牵动,左肩便撕扯得生疼,子楼调整了一下呼吸,按捺住强烈的不适。
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思量起傍晚发生的事情。敢在京都城外行此不轨之事,必然是有所依仗。
和江湖盟有旧怨的,想来可能是右相一党。
可昨日蹊跷的事情太多,小梨子所乘的马车忽然走偏,自己被太子府的骠骑将军恰好救下,又如此巧合地遇上了宋大夫,被施药昏迷了过去。
这一连串事情,不止像是冲着自己而来。
昨日倒是真的欠下了东宫的人情,然而他心中,还是升起隐约的疑虑……
此时相隔不远的另一处大帐之中,宋晚榆正照料着伤患。
他极为耐心细致,将煮好的药端到了榻前温凉。
“阿苓,喝药了。”
他的声音温柔而有力,榻上的人儿本就常年浅梦,听到这句“阿苓”,忽而清醒,睁开眼向身前望去。
“晚榆?”
她坐起身来,只觉再见眼前人,恍如隔世。
宋晚榆轻轻点了点头,安抚道,“是我。
放心,现下帐外有兵士守着,谁也不能再伤害你和白姑娘了。”
茯苓缓下内心的感慨,看了看床头的汤药,“这是给我熬的?”
“嗯,你现下气血正虚,这汤药于你体质有益。”
本欲端去给她,宋晚榆忽而眸光微亮,生出一丝笑意,“我忘了,迟暮也在。
你受了伤,诸多不便,我唤他来喂你可好?”
茯苓眼中的光却暗了暗,摇摇头道,“我现下并不想瞧见他。”
宋晚榆轻叹一声,“阿苓,这么多年,还不能够原谅么?”
茯苓冷冷一笑,拿起那碗汤药,一饮而尽,“他又没做错什么,谈何原谅呢?”
晚榆摇了摇头,“若说当年之事,我也有错。若是我未出京游历,想来伯父伯母出事时,也不至于让你一人孤立无援。”
“我倒是……庆幸你不在。
晚榆,你既选择杏林行医,这些污糟的事,不必入心入耳。”
她将木碗搁置在桌上,“先不说这个了,你可有帮夫人看过?”
“还未,她想陪着江公子,我也不便劝阻。”
“家主受伤了?”
“左肩中了一箭,不过余毒已清,先下应当转醒了。”
“那便好。我……私心里托你一事,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好,那日病情反复因我而起,我很是过意不去。
或许……你可否同我们一道去京都,替她诊治调养一番?”
宋晚榆微怔片刻,“你和迟暮,都要回京都么?”
茯苓颔首,“嗯,他如今跟在家主身边做事,自然也会去。”
“罢了,既然如此,我便与你们同去。至于白姑娘,如有需要,我会尽力看顾她的病情。”
“多谢。”
“阿苓,我们三个是自幼的情谊。你比我年幼,在我心中和小妹一般,永远不必说谢字。”
茯苓心中感慨万千,蕴着泪道,
“这些年来,我变了,薛迟暮也变了。唯有你,似乎还和当年一样。”
宋晚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或许改变也未必是坏事,至少经此一劫,你们都还好好的活着。”
她却执着道,“不一样的……活着,有的时候还不似长眠轻松。”
瞧着她面色不大好,他只得规劝道,
“阿苓,先歇下吧,病中切忌多思。”
“罢了,我听你的。”
茯苓躺了下去,背过身小声道,“晚榆,远离他。
医者的手是救人的,别不经意间让人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