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柒 67
是日,秋离受薛灵蕴之邀前往小雅诗社相聚。
二人本约定了年后于诗社见,但因为灵蕴与张家儿郎的婚事被双方长辈定在了正月里,故而不得不提前了。
归来时下了小雨,天色将晚,各铺面已然收摊,正是无处躲避。
身后忽而有人在身后叫住了她,“留步。”
秋离听那音色清冷,然掷地有声,倒觉得是像李司簿。
她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一位戴着白色面纱的姑娘轻轻朝她示意。
秋离微微打量了她一会儿,面相虽则不似李明瑟,骨相和气质确是极为相似的。
那姑娘走近了,撑着一把淡红色梅花的纸伞,伞柄微微向秋离的方向倾斜。
她启唇道,“冬雨寒凉,不介意的话,我送你一程。”
她身上有清幽的墨香,似是刚从书斋里走出来。
秋离低声确认道,“李——”
姑娘点了点头,用伞遮住了后方,沉下声止住了她的话,“嗯。”
秋离侧身看她的脸,上面似是敷着一层厚厚的白粉,眉眼均是修饰过的,若要用一字形容这妆容的特征,或许便是‘淡’,让人过目即忘。
秋离心中有些许疑问,声音是一样的,难不成是易容了,可为什么李师姊要特意装扮成这样呢……
她思量着,同那白纱遮面的女子在伞下走了一会儿,刚欲开口,那姑娘便道,
“你既要去京都府寻郎君,那我便送到门口吧。
待会家中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替秋离擦了擦淋湿的鬓角,随后将其轻轻塞入秋离手中,“姑娘玉质芊芊,回去让你家郎君好好照顾着,烧点热水喝,别着凉了。”
那帕子沾了水,忽而显色,出现了零星的几个字,但是未沾上水渍的一部分,倒仍是一片空白。
秋离心中泛起一丝讶异,但还是顺势收下帕子,“多谢关怀。”
她接下帕子时,无意间碰到了那女子的手掌,感觉她手上附着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白纱女子蹙了蹙眉,收回了手,继续向前走,似怀有心事。
从小雅诗社到京都府的距离并不远,二人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白纱女子将她送到了京都府的屋檐下,告辞的丝毫不拖泥带水,独留下秋离一人在风中踱步。
秋离思忖片刻,觉得情况有些复杂,当即向京都府的守卫表明了身份,请见许大人。
守卫去通报了一声,说是许大人同意了,请她进去。
秋离在进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有个戴斗笠的男子鬼鬼祟祟地朝白纱女子离开的方向张望。
秋离迅速敛回目光,提步入门,随引路的府役往许大人办公的处所走去。
府役将她接引至书房门口,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秋离轻扣房门,来人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拉入书房中,合上了门,
她抬眸一看,“子楼?”
江子楼淡笑,替她解开肩上沾满雨水的披风,悬在臂上。
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咳,贤弟与弟妹的感情真是羡煞旁人呀。”
秋离瞧见许长庚耐人寻味的神色,抬眸与子楼对视了一眼,微微抿唇,略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此时倒也顾不得想这些,秋离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走上前去,见礼道,
“许大人,方才一白纱姑娘自称是李司簿,给了我一方手帕,并送我来到京都府。我猜测她是想让我转交给你。”
许长庚微微蹙眉,想要拿过那方帕子细看,秋离将其攥在手中,“不过,我亦是不能确定的。
所以恕我冒昧,敢请大人告知,同李师姊究竟是何关系,我才能放心将其交予您。”
子楼走到她身侧,似是想同她说些什么。
许长庚看了一眼白秋离,斟酌了片刻,开口道,“我和李司簿,是同僚,更是多年的至交好友。”
秋离凝视了他一会儿,见他从容坚定,思量了几秒,将帕子递过去。
许长庚取来一盆水,将帕子浸湿,帕子显现出几行密文。
他看了密文后,面色微沉,同子楼递去一个眼神,似是问询。
子楼会意,走到秋离身旁,“许兄,我夫人是可以信赖之人,绝不会透露案情的。”
许长庚轻叹一声,点头道,“既是她托付之人,又有贤弟作保,罢了,也不必瞒你。
秋离抬眸道,“许大人请稍候,容我说完。
李师姊今日见我时,易容成了另一个女子的模样,身上留有墨香,应是去过书斋一类的地方。
进京都府时,我注意到一个戴着黑色斗篷的男子似乎在她身后窥伺尾随。
我担心李师姊的安危,还请许大人派人去寻一寻她。”
许长庚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弟妹观察甚微,不过不必担心,既然她已经到了京都府附近,便知如何避过盯梢之人,与同僚会合。”
秋离品了品这句话的意思,与子楼对视一眼,收获了一个温柔而肯定的眼神。
她开口道,“难道,李师姊其实也是——?”
许长庚颔首道,“不错。
李司簿除了国子学的任职,亦受陛下暗中调度,替京都府办事。
近日,我们在调查一起贪腐案,线索中断。
但明……李司簿沿着齐府盗印案调查,查到了这两起案件中间的共同关系人——齐府账房的表侄女胡喜儿,此人一直在梁家夫人身边贴身服侍。
胡喜儿在梁家出事前便捐款逃跑了,多亏江贤弟调动江湖盟人手去周边城镇暗中查探其行迹,如今人已经秘密押送回京,交由京都府看管起来了。
而今日李司簿,便是根据胡喜儿的供述,去梁煊托她夫人之手置办的一处书斋取证。
待确认李司簿的安全后,跟踪她之人便会被京都府拿下。
她让你来送这封证物,想来是担心中途出差错,证物被毁。
另一方面——”
他垂眸道,“她信你。”
他看了看暗了些许的烛火,淡淡道,
“时间差不多了,请贤弟和弟妹先移步长生阁,待同李司簿会合后,再行商议吧。”
三人从书房内阁的楼梯进入暗道,路上除了许长庚提着的一盏灯,四处漆黑一片。
密道阴森,一路上,气氛颇有些诡谲。
秋离与子楼并肩走着,她本能地挽住他的左臂,而他握住她的手掌,渡给她温度与心安。
或是各怀心事,三人中竟未有一人开口说话。直到眼前的路被石墙堵住。
许长庚从腰间解下一块符石,放入墙壁的凹陷处,轻轻旋转,石室的门缓缓打开,
秋离与子楼对视一眼,跟着许长庚走了进去。
石室中有一青衣女子,背对着三人,似在净面。
许长庚走向前,在女子身旁立定,看了看镜中人姣好素雅的面容,晃了晃神,旋即启唇道,
“明瑟。”
女子不徐不疾,用白色方巾拭去脸上的水渍,眉目间的妆痕消融不见,显露出冬雪般洁白的肌肤与清秀的五官。
“嗯。”
女子将发髻拆散,如瀑的青丝滑落,她拿起白色的发带,将头发一丝不落地高高束起。
待收拾妥帖之后,她看了许长庚一眼,转身朝秋离和子楼的方向走来。
“白师妹,今日多谢你了。”
秋离点了点头,关切道,“不打紧的,只是师姊可还好?”
明瑟犹豫了会儿,轻轻点头。
许长庚走到众人身旁,定了定,道,“大家都别站着了,坐下说吧。”
四人在石室的圆桌前落座,许长庚环顾四周,开口道,“贤弟,弟妹,接下来涉及的案情,还望二位守口如瓶。”
江子楼点了点头,承诺道,“许兄嘱托,吾与妻定不会外泄。
秋离的目光掠过了李明瑟,觉得她的神情似乎有些奇怪。
但在众人的注视下,还是敛回目色,微颔首道,
“好。”
许长庚从石室的书架上取来一份卷宗,在众人面前徐徐铺开。
“这份是梁氏贪腐一案的卷宗,目前在京都府已处于预结案状态。
官府预拟定的最终判决是梁氏一族连坐,抄没家产,族中党羽依罪论处。
而如诸位所知,梁煊下落不明,纵然证据充足,亦无法将其收监判罪。
在京都府深入调查梁煊的人际关系,搜寻其下落时,李司簿审讯的盗印案的涉案之人忽然松口,透露了一条重要消息——他有个侄女在梁家夫人身旁当差,或许知晓梁煊下落。”
明瑟看向秋离,点头道,“不错,那人先前只说自己没有偷盗印鉴,罪名是被人污蔑的。偏那日听到有狱卒在说梁家人下狱时后,他主动上报,说有关于梁煊的线索。”
秋离问道,“可有寻到梁煊的下落?”
李明瑟摇了摇头,“并无踪迹。
托你夫君相助,我们找到了盗印案涉案人的侄女胡喜儿,但综合她的证词和我们的调查,结果表明其与梁煊案无关。
据胡喜儿供述,她的出逃是因为在齐府当差的叔父提醒她梁家要落难了,而后其叔父又因盗印案被捕入狱,胡喜儿觉得这事邪乎,一时害怕,便带上府内金银细软离开京城了。
不过她告知了我们梁煊托夫人置办的私宅,说里面或许有线索。我依照地址乔庄潜入,竟真在书架的《浮生游记》一书中发现了一方帕子。”
子楼眼中划过一丝清光,旋即看向许长庚与李明瑟,
“依二位之见,此案内情如何?”
许长庚顿了顿,答道,“我与李司簿推断,胡喜儿说的大概率是真话。而盗印案涉案人,则是想借京都府办案牵连出齐府。”
子楼淡笑,“此话何意?”
李明瑟启唇道,“涉案的账房既然被齐府之人想方设法罗织罪名,必然是知晓了极为重要的辛秘。且其让侄女提早离开,说明他也知晓梁煊之事的内情。
先前不开口,有可能是顾忌一旦秘密全被盘托出,得到供词后,京都府也不能一直保他,齐府之人要除去他,轻而易举。
贪腐案发酵后,他才借由胡喜儿的证词,间接将疑点引到齐府上。”
秋离凝眸道,“师姊的怀疑是合理的,但目前似乎依旧没有直接证据。”
“现在有了。”许长庚垂眸看向手中的帕子,道,
“在梁煊的罪己书里。
书信大意是朝廷开始严查贪腐,而他却‘刚巧’被调入京中。
梁煊害怕上面的“贵人”会拿他当替罪羊,日夜忧思难眠。连夜记录下了这些年有权钱交易的名单,想若是东窗事发,以此减罪免死。”
李明瑟接过那显色之后的帕子,眸光微闪,“哦?
齐小侯的名字,竟也在上面?”
许长庚看了看她,“齐小侯素来行径放浪,会勾结官员敛财,亦不足为奇。”
李明瑟伸手摸了摸这料子,又仔细看了看这字迹,“我认为还是要和梁煊本人的字迹核对一番。”
“可是有何不妥?”
“这料子,是女子用的纹云缎,品质极好。
你再看这字迹的笔法,是否有些熟悉?”
许长庚精通书法,又素来体察入微,经明瑟一提醒,亦是一惊,“你说的是——”
明瑟点了点头,“不错。”
许长庚的眉微微皱起,神情多了一丝严肃,“不会吧,那位没有必要伪造这个。”
李明瑟斟酌片刻,亦有些不确定道,“梁煊的夫人,早些时日的确同她有所来往。
若是,当日调查泄露内情的就是那位呢?”
“明瑟,慎言。”
李明瑟顿了顿,抬眸看向许长庚,“你若不信我的猜测,那还是以人证为先,找到梁煊下落。”
江子楼与秋离相视一眼,示意她先不要问。秋离自是心领神会,隐下不表。
片刻后,许长庚将目光移向子楼,“陛下旨意,贪腐案最晚在年后结案。
时间紧迫,梁煊的下落,还劳请贤弟和江湖盟的子弟们协助我调查了。”
子楼颔首应下,“许兄托付,瑜自当不辞。”
许长庚看向明瑟,薄唇微开合,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敲击石门的声音打断。
一个身穿京都府官服的男子隔着门沉声道,“大人,公主来了。”
许长庚垂眸,面上看不出情绪波动,“先请殿下在议事厅稍候片刻,我随后就来。”
那人得了令,便转身离开了。
许长庚略有歉意的看了一眼身旁之人,“明……李司簿,我要先行离开了。
稍后还劳请你从暗门送贤弟和弟妹出去。”
李明瑟点了点头,神色淡淡,“好。”
许长庚从书架上取出一个盒子,将证物放入其中,递到李明瑟面前,
“既然你有怀疑,便查下去。不论事涉何人,我权当不知。”
语罢,他朝子楼和秋离颔首告辞,旋即离开了石室。
李明瑟轻轻握住手中的盒子,看向他离开的方向,眼神中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她转身,缓缓往回走,步履有些沉重。
在她即将跌坐在地的前一刻,秋离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怎么了?”
明瑟就着她的手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在石桌旁坐下。
“无碍。”
秋离看了看她的神情,思及她方才的步调,轻声道,“师姊,是不是扭伤了。”
明瑟冷一抬眸,迎上她温柔的目光,心中的戒备顿时松弛了些许,“嗯,这里有药,我待会敷点就好。”
秋离有些忧虑,“我会些医术,替师姊简单处理一下可好?”
明瑟沉默了片刻,看了看秋离,又瞥了一眼江子楼,“可以,不过……能否让?”
子楼察言观色,自是明白了李明瑟想让他一旁暂避,启唇道,“如此,夫人先替司簿诊治,我在入口处等侯你们。”
他看向秋离,见她朝自己微微一笑,好似清风拂面。
子楼离开后,秋离在明瑟的指引下找到了石室内的药箱。
明瑟的腿上有擦破的血痕,此时已经干涸了,秋离替她擦去了血痕上附着的沙粒,清创后又给她涂了些药粉。
明瑟有些吃痛,但忍下不表。
“师姊,好在现下是冬日,用冰雪制成冷包,敷于扭伤之处,可镇痛消肿。”
明瑟点了点头,用手扶了扶胸口,似是不适。
秋离抬头看她,“师姊,可有伤着旁的地方?”
“跌伤时恐还压迫了两肋,如有刀刺。”
秋离心惊,给她把了把脉,“可有气不顺,喘则生痛的症状?”
明瑟呼吸微滞,“好像……有些,但还能忍受。”
秋离起身,凝重道,“希望没有伤到脏腑。
我待会陪师姊去医馆,找有更经验的大夫诊治。”
明瑟方欲开口婉拒,便被秋离止住,“师姊切勿讳医忌药,若是落下病根便不好了。”
她叹了一口气,俯下身替明瑟继续包扎着伤处。
明瑟默然地看着她帮着自己处理伤口,许久,缓缓开口道,“今日把你拉入局中,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
但既来了,有件事,还是应当告诉你。”
秋离继续包扎着明瑟脚踝处的伤,安静的,似乎并没有注意听,又好似是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明瑟扶住她的肩,轻声道,
“白师妹,你若真无心于党争,请当心一人。”
她凑到秋离耳边,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看似不显山露水的温柔刀,亦是最能致命的。”
……
到达医馆时,天色已晚。
藏蓝色的天幕中,云朵压得极低。明瑟捂着胸口,似乎在按捺着隐隐的不适感。
下马车后,秋离想要扶她一扶,明瑟却没有搭上她的手,而是自己缓缓的向前走,敲了敲医馆的门。
开门的人,当真是眼熟。
谪仙一般的白衣公子微微打量了一下来人,和明瑟寒暄了几句,便把她扶了进去。
将明瑟扶到了落座之处,白衣公子折返,随手提起一把天青色的旧伞置于门外。
他抬眸看了一眼门外二人,“医馆备了伞,可取用。
白姑娘,江公子,请门外稍候。”
话音刚落,便转身走回医馆内,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医馆外的屋檐极窄,斜风吹雨,晶莹的雨珠缀在了秋离的发丝和睫毛上,冰凉的猝不及防。
秋离轻轻拂去额发上的雨丝,俯下身取来伞,轻旋着撑开。
佳人转身的那刻,裙摆也如梨花般旋开。她将伞举得很高,子楼微微躬身,进入伞沿之下,并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伞。
秋离看他肩胛湿透,有些心疼,但是此时不便更换衣物,她心中轻叹,踮起脚帮他擦了擦脸颊上的雨珠。
他的眉眼间有盈盈的山水,倒映着她的眸。
窗前浮动着屋内人的影子,隐约能听到李明瑟和宋晚榆交谈的声音,还有抽屉翻动的响动。
秋离和子楼默契的背过身,看向隐有电光闪过的漆黑天空。
“冷吗?”
“不冷。你肩上的伤口疼吗……”
“有点,但是应该无碍。”
“我回去帮你换纱布和药,再熬点热汤驱寒。”
她眼中溢出一丝歉疚,发酵着不易察觉的微涩。
子楼揉了揉她的额发,“夫人,我没那么矜贵的。
从前四海奔走时,也遇过几次马匪劫掠,刀剑伤不足为怪。
途径西域诸国时,环境更是恶劣,都熬过来了,如今这些真的不算严重。”
秋离垂眸,轻无声息地点了点头。
“我看李司簿伤势似乎有些严重?”
“其实……看症状,倒也不是那么严重,我是担心自己医术不够精进,也怕师姊不重视,耽误了诊治的时机,落下病根来。”
子楼轻笑,“原来我们家小梨子,也是会唬人的。”
“我没有唬师姊,师姊的体质……确实需要注意,否则……我……这个女孩子的事情,我不方便讲!”
秋离鼓了鼓腮帮子,脸颊升起一抹绯红,别开眼不看他。
子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绕开了这个话题,
“咳……好。
宋先生的医术精湛,夫人有心,闲时可以请他指点一二。”
秋离顿了顿,朝他眨眼一笑,“嗯,在慈安堂时,宋先生已经算我半个老师了。”
二人在伞下聊了聊京都城内一些人和事,倒也暂忘了冬风寒冷,悠然其中。
屋内,李明瑟饮下宋晚榆递来的药茶。
他松了手,“喝完。”
明瑟点头,没有迟疑,捧着热茶缓缓饮尽。
他语气淡淡的询问道,“好些了吗?”
过了片刻,明瑟应答道,“嗯,好些了。”
他看了眼明瑟,沉吟道,“最近注意休息,切忌过度劳损心力。”
他取出银针包,“待会要替你针灸,若觉得不便,让白姑娘进来替为行针亦可。”
“不必。
我信在宋大夫眼中,只有病患,没有其他。”
宋晚榆思量片刻,“我虽坦荡,亦不愿世人谣传误你清名。”
明瑟淡漠地别过头,打断道,“这里没有妄议是非的人。况且我亦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
语罢,她又淡然扬眉,含着些戏谑语气道,
“宋晚榆,你如今也学会瞻前顾后了?”
他将银针铺开,声音平静,宛若冬日寒潭一般,“你不必如此想我。
我确有顾忌,昔日祖上交情甚笃,自你少时开始,恐家中多心,总是避于吾。
生病时,宁可舍近求远,也从不寻我家诊治。”
明瑟微微怔神,旋即唇角微勾,“你倒是察人甚微,直言不讳……
也罢,少时的心思,如今只觉天真又好笑。
若是让你不虞了,给你赔不是。”
他顿了顿,叹息道,“其实,我不理解为何长庚会选择做驸马。
我原本以为,像你们这样执着的人,都是不会轻易放弃所谓‘理想’的。”
“没有放弃……只是走了不同的道路罢了。”
她透过薄窗,看向窗外斑驳的树影,目光漂浮在不尽虚空中,“他向来是敢想敢为,不拘小节的。”
……
他拿起一枚毫针,在火上烤了许久,“背过身来。”
明瑟听从他所言,解下外衫,背对着宋晚榆坐下。
“尽量快些吧,白师妹和江盟主还在外边等着。”
“嗯。”
毫针刺入皮肤时,她瞥见桌上苍白的烛焰摇晃,心中泛起一丝寒意。
……
他干脆利落地替她施针,而她一副老成模样,也不扭捏羞怯。
长久的凝重和沉默后,明瑟清声道,“宋晚榆,你当年放弃入宫当御医的机会,孤身远走他乡,可曾后悔过?”
“虽未曾有悔,亦谈不上无憾。
我离开的时日,祖母去世了,而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后来朋友家中出了事,我也全然不知,没能帮上忙。”
李明瑟点点头,幽然道,“世事难全,缺憾亦难免。希望我们当初的决定都是值得的。”
……
约莫一炷香,宋晚榆将针尽数取出。
李明瑟将外衫披上,“有劳了。”
晚榆将针用烛焰消毒,收回毫针,“不客气。”
明瑟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锭,“诊金。”
“多了。”晚榆没有伸手去接那明晃晃的银锭。
明瑟侧过身看他,“加上封口费,不多。”
“病人的隐私,我不会外泄。
只是你注意不要操劳过度,喜食寒凉之物,否则日久伤身。”
明瑟将银子搁在了几案上,“把艾卷给我吧。”
晚榆从药屉里取出一盒艾卷,又在书架上翻出一本医书,“这本里面第二、四章,写了灸法,若是不懂可以问你师妹。”
明瑟点了点头,将医书和艾卷盒收下,“好,那我先告辞了。”
“好好休息。”
宋晚榆将明瑟送出了门,冬日的凉风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和言浅话的一对璧人。
他薄唇轻启,“伞你们带走吧,下次还到慈安堂即可。”
秋离与子楼对视,回过身,走上前扶住了明瑟,
又对宋晚榆点头致谢道,“有劳先生了。”
宋晚榆也朝她微笑致意,随后目光投向众人,
“雨天路滑,阶上有青苔,诸位回程时小心足下。”
话音落罢,他转身回屋,轻声掩上了门。
秋离和子楼好生将明瑟护送回了李府,随后告辞回了住处。
夜里雨下得很大,风声呼啸。
早上鸡鸣几声,天色蒙蒙亮。
西街的老农刚起,发现城门旁的那棵参天古木被折断了枝桠,干枯的落叶零落在泥土中,被雨水沾湿。
老农叹了一口气,回到屋里,给盆里添了一块黑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