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陆 66
未时,秋离换上了一件梨黄色云纹袄裙,出门赴约。
出门还是晴天,去往将军府的路上忽然下起了小雨,沾湿了包裹长剑的盒子。
她将怀中的盒子抱紧了些,加快了脚步。
然而天公实在不作美,雨点越来越繁密,她不得已站在一家茶楼门口躲雨。
过了约莫一盏茶,雨势微微转小。
此时距离约定时间,大概还有半炷香,若是再不出发,想必要迟到了。
秋离思考了一下,决定冒雨离开。
她刚踏出茶舍,忽而被身后人唤住,“姑娘,请留步。”
这声音有些陌生,秋离回首望去,一位玄色衣服的男子走过来。
他先朝秋离行了一礼,而后双手奉上一把墨色的伞。
那男子戴着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
秋离看向他,微怔,“隐公子?”
玄衣男子点了点头,虽看不见表情,语气却很是沉着,“姑娘好记性。
如今天寒,冒雨外出,恐有损玉体。如不介意,请用我的伞吧。”
“多谢,可若是借了我,隐公子可还有伞备用?”
玄衣男子又轻轻颔首,“我同殿下一起来的。”
秋离目色微转,思忖片刻,抬手行了一礼,接过墨色的伞。
“如此,谢过你和殿下。”
玄衣男子抬眸看了她一眼,“吾先告退了,这伞,姑娘不必还了。”
说罢,他又朝秋离端正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开了。
秋离撑开那伞,只见伞面上绘了梨花纹路,伞骨看起来很结实,伞柄的尾部还挂着一枚红色的络子。
她神色微讶,轻蹙柳眉,撑着纸伞走入京都的潇潇暮雨中。
隐此时回到茶楼的雅间,走到窗前的公子身旁复命,
“殿下,姑娘收下了。”
公子看向雨中撑着墨伞在雨中渐行渐远的女子,缓缓搁下了帘幕。
“嗯。”
“殿下,右丞相大人想请您去家中一叙。”
“今晚不得空。”
“还有,王尚书家的公子想约您傍晚去仙音阁听曲。”
“告诉他,吾身体不适,便不去了。”
“还有……”
公子端起茶案前杯盏,饮了一口已经转凉的茶,淡淡道,
“今日事宜都推辞了,吾晚上要去宫里看望母妃。”
“诺。”
阿隐颔首,行礼退下。
另一处,秋离已经到了将军府。
台阶前站了一个绿衣姑娘,一边比划着招式一边念叨着什么。
见秋离来了,她愣是冒着雨跑来迎接,秋离将她遮入伞下,“则宁,抱歉,让你久等了。”
张则宁微微一笑,挽住秋离的手臂,“阿姊那里的话,你来我就开心。”
她拉着秋离向檐下跑,钗上的银色流苏在雨中摇摇晃晃。
刚行到屋檐下,秋离收了伞,徐徐抖落上面的雨水。
则宁好奇的打量着这伞,“阿姊的伞真好看,是在哪家店买的?”
秋离垂眸看向那深红的络子,“避雨之时,别人送的。”
则宁摸了摸伞柄,点头称赞道,“好材质。”
她的目光划过纸伞上的梨花图案,微微错开,旋即落在了檀木剑盒上。
则宁啥时间目露惊喜,眼神恍若活泼的小鹿,在剑盒上转啊转。“那个……阿姊,你这是送我的礼物吗?”
秋离含笑点头,将剑盒稳当的递了过去,“是啊,你且看看喜不喜欢。”
则宁接过剑盒,只觉沉甸甸的,她仰首甜甜一笑,“喜欢!”
她抱着剑盒,补充道,“阿姊送的礼物,我都喜欢。”
秋离闻言一笑,见她发髻上的钗已经摇摇欲坠,温柔地走到则宁身侧,帮她重新簪好。
“好了。天寒,咱们进去说?”
则宁后知后觉地点头,“对对对,我先带阿姊去我的宝库看一看。”
她带秋离穿堂入室,用一把银色的钥匙开了阁楼的锁,进入了“藏宝阁”。
房间里面武器居多,也有一些屏风古玩,和女子用的贵重钗饰。
则宁将秋离送她的剑盒放在桌上,缓缓打开,取出沉沉的破风剑。
她取下剑鞘,拿起剑比划了几下,“好轻盈的剑,看来重的倒是那盒子!”
便在她比划之时,一个老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宁儿,又在捣鼓什么呢?”
则宁迅速收剑,走向门外,“爷爷!”
那老者和蔼一笑,随她进入阁中。
秋离见了,旋即见礼道,“在下白秋离,老将军安。”
则宁朝张老将军转头道,“爷爷,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金兰宴上那位既善心又有文采的阿姊。”
长老将军眉目间虽有征战杀伐的硬气,但对着自家孙女时却是慈祥极了,“好。”
他看向秋离,开口道,“丫头不必多礼,我明年就致仕了,这些虚衔无甚打紧。
你是则宁的朋友,也叫我爷爷便可。”
秋离轻轻点头道,“张爷爷。”
张老将军笑了笑,“好孩子。”
张则宁拉过秋离,“爷爷,我想带秋离在咱们家的园子里转一转,您有事就先去忙吧。”
张老将军愣了愣,“好,看来宁儿是嫌我碍着你们说话了。唉,爷爷就先不打扰你们了。
你可要招待好人家,不要失了礼数。”
张则宁撇了撇嘴,“我哪里有嫌弃您嘛,只是想和阿姊说一点女儿间的悄悄话,这您也要听呀?”
“得了,你们两个丫头说吧。”
张老将军又看了一眼则宁,语重心长道,
“宁儿,今天你哥第一次带薛家丫头回来做客,你须得留在家里吃饭,待会可不许到外边去野!”
则宁推着他向外走,嗔道,“知道啦,这事您都说了八百回了,我会留在家里吃的。”
张老将军无奈地被她推出门外,“你这孩子,爷爷说话总是这么不耐烦。”
则宁辩驳道,“可不是,您说一遍,我就记住了,您还总是念叨个不停,比和尚念经还让我烦恼呀。”
“你呀!”
张老将军轻叹了一口气,“罢了。
晚上你留人家白丫头一起吃饭吧,第一次来做客,总不好怠慢人家。”
则宁欣喜应下,“好!”
看了看孙女欢欣雀跃的模样,张老将军的面色微微缓和,点了点头,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则宁回到阁内,将秋离送她的剑收入剑盒中,再将盒子放到柜子里锁好。
“阿姊,走,我带你逛一逛我家的院子,北边有好大一个练武场呢。”
则宁说罢,牵着秋离兴高采烈地出门。
雨停了,两人心情都不错。
半道上看到几个小厮,见了她都绕道走,秋离有些不解,问则宁原由。
则宁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那几个呀,曾经仗着自己有几分武力便欺负街边妇孺,还吃白食,被我抓到后胖揍了一顿。”
秋离点了点头,“那的确该罚,但若是他们为人不端,为何还留他们在府内做事?”
则宁停下来,“是呀,我也早想辞了他们。
但是这些人吧,他们都曾跟随爷爷行过军。爷爷说他们自幼贫苦,没读过几年书,参军后出生入死的,活下来已是不易。
纵然如今犯了错,也要好好教育,给他们改正的机会。不能一棍子打死,把人逼上绝路。”
秋离深以为然地点头,“你爷爷说的有理。这世道并非人人都有机会读书明理,他们虽曾作恶,也该有改过向善的机会。”
则宁摇摇头,“我倒是不指望他们向善,只要别再犯浑就好。否则爷爷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还白搭上将军府的名声。”
她似乎没有兴致继续这个话题,加快了脚步,带秋离前往连练武场。
还未至练武场,便看到一支箭矢以穿云之势破风而出,直中靶心。
则宁看向练武场上的英俊儿郎,拍掌叫好,“二哥,好箭术!”
她朝张家二郎挥挥手,和秋离一道走了过去,
“几日不见,二哥的准头越来越好了。”
张家二郎云淡风轻地一笑,看了看自家妹妹,“阿宁,怎么来靶场玩了?”
则宁朝他吐了吐舌头,“这不是好几天见不着二哥,专程来看你不行吗?”
张家二郎倾身刮了刮她的鼻子,调侃道,“是吗,不会是又惹了什么祸事,想让我帮你向爹娘求情吧?”
“才不是呢!”
则宁拉过白秋离,“是陪朋友来玩的。”
张家二郎的目光落在秋离身上,颔首道,“这位是?”
则宁介绍道,“这位是白阿姊,我的新朋友。”
秋离朝他颔首,拱手行了一礼,“在下白秋离。”
张家二郎看了看秋离,迅速收回了目光,“咳……在下张若涵,白姑娘有礼了。”
则宁戳了戳他的二哥,“哎呀,你别傻愣着了,不如给小妹演示一下爹爹新教你的剑法,我想学好久了。”
张若涵自是无不依这位打小疼爱的妹妹,取来随身的佩剑,开始舞剑。
剑法,称得上是凌厉、精准。但男儿的身法,却是稳健、深厚。
则宁神气地向秋离夸赞道,“我这位二哥,可是真刀真枪的本事,和武馆里花拳绣腿的劳什子可不一样。”
秋离看那舞剑之人,忽而想起了远在玉门关的另一人。
那年,她穿着一袭红衣,在家中给自己表演新学的飞虹十八式。
她一套剑法飘逸灵动,收剑后扬眉笑道,“阿离,我这才学到第六式。等我学完十八式,再舞给你看!”
后来她练成了,可是还没有等到舞给秋离看,便女承父业,去了玉门关驻守。
可纵然再见,秋离也不会再提起“飞虹”二字,因为她深知这已成为楚英心中的隐痛。
人啊,要是能晚点长大就好了……
秋离想着远在边塞的故人,神思早已飘飞,不在这剑上。
直到则宁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姊,你怎么看愣神了。”
她方才缓缓回过神来,“我……抱歉。
你兄长舞的很好。”
则宁并未计较,巧笑倩兮道,“是吧,我也觉得。战场上刀剑无眼,剑法还得快准狠,不能给敌人还手的机会。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秋离,旋即道,“阿姊身量纤纤,瞧着柔美,却不大健康。我不光懂骑射,还可以教你些健体防身之术。若是阿姊有空,可来找我练练。”
秋离点头应下,“好,则宁,都说益友可为良师。你既教我健体防身之术,若是你课业上有疑问,也来问我便是,”
话音落罢,张若涵开口道,“小妹学业素来不精,白姑娘若是要教会她,怕是得多费心了。”
则宁锤了他一拳,“二哥,有你这么说自家妹妹的吗?这是天赋问题。你看,大哥像娘亲,温文知礼。你呢,爹和娘的本领都继承了。
我嘛,就像爹爹,将来注定武功盖世,于文学经论上缺根筋也没什么吧?”
张若涵失笑道,“你这样把我捧高,我倒是不好再指摘你的短处了。”
则宁仰首笑盈盈看他,“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二哥,你在我心中,就是文韬武略的大英雄,是小妹学习的楷模和榜样!”
张若涵摸了摸她的头,“好了,别拍马屁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早已西沉,天色暗淡,也不见月光,唯有练武场的红色灯笼一直亮着。
“阿宁,白姑娘,时候不早了,今日府上宴客,我们动身吧。”
“都差点忘了,阿姊,今日请你留下来做客吧。”
秋离尚在思忖子楼今日在不在客栈用饭,张则宁便已经帮她做了决定,
“阿姊,一起吃饭嘛,姐夫那边我差个人去知会一下就行。”
则宁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拉了拉秋离的袖子,似是担心白阿姊不答应,抓着她的手臂晃了晃,娇声道,
“爷爷特意嘱咐我要招待好你呀,我们家厨子做饭可好吃了,阿姊就留下来吧。”
秋离被她一拉,头都被晃晕了,颇有些无可奈何,
“好,则宁,你别晃,我留下来吃。”
闻言,则宁自是十分高兴,一路上拉着她说说笑笑。
张若涵跟在二人半步之后,话不多,只偶尔攀谈一二。
宴席上,薛灵韫端庄得体,在座长辈都夸她懂事孝顺。
而她未来的夫婿,则宁的大哥,张若泉,更是待这薛小姐无微不至。
二人相处,端的是琴瑟和鸣,岁月静好之态。
席间薛灵韫敬了秋离一杯酒,二人算是正式见礼了。
因着年岁相仿,脾性投契,相处的也很融洽。
张老将军见如今三代同堂,大孙儿又即将娶妻,不觉已经开始畅想将来曾孙出世、四世同堂这般其乐融融的场景,咧嘴豪爽一笑,感慨道,
“好啊,今日我张怀德开心啊!这转眼间,孙儿已经长成,如今要娶媳妇了。
若泉,薛丫头这样知书达理、脾性温淑的名门闺秀,真是打着灯笼都不好找。
等她进门后后,你得一直待人家好,晓得嘛?”
张若泉给张老将军斟了一杯酒,“知道了,爷爷。
我一定和灵韫好好的,一起孝敬您老人家。”
他与薛灵韫相视,二人眉目间皆是欢欣与情意,教人一看便知——这对金童玉女,的确是因为相爱,方才结为连理。
张老将军喝高了,不仅要做自家的媒,还想着给旁人牵线,“白丫头啊,你有没有婚约呀,我家中二孙儿是个好孩子,你……”
张若涵开口道,“爷爷,人家姑娘都已经许配夫婿了。”
张老将军喝红了脖子,放下杯盏,朝秋离拱了拱手,“白丫头,老夫唐突了。
不过你这孩子,瞧着着实面善,唉……是咱们张家没福了。”
则宁开口道,“哎呀,爷爷,总不能把世上的好姑娘都娶来咱们家吧。
咱张家有大哥二哥这样的好儿郎,还有灵韫阿姊这样的未来嫂嫂,就是最大的福气!您老人家就等着含饴弄孙,享清福吧!”
张老将军颔首,开怀一笑,“宁儿说得对!哈哈,老夫戎马一生,晚年也算圆满了。”
欢宴之后,众人得兴而归。
则宁依依不舍地送秋离,还邀她年后再来做客。
秋离自不能却其盛情相邀,应下此约。
薛灵韫看天色已晚,担心秋离一个人回去不安全,邃提出顺路让秋离搭乘她的马车一道走。
二人在归家路上,谈论起了古今的一些诗词佳话,文史典故,更是不自觉地入了神,恨不能让马车慢些走,方能多聊一会儿。
待车夫驾着马车慢慢悠悠地回到了客栈,二人才意犹未尽的分别。
薛灵韫独自思量了一会儿,又掀开帘子,款款下车道,
“秋离,请留步。”
白秋离回眸看她,只见佳人走上前来,“我和一些姐妹在经营一家诗社,秋离姑娘若有空,不妨于正月初十于小雅居一会。”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竹质花签,“这是请柬,只要给那里的姊妹看了,自然就识得了。”
秋离双手接过,“谢过灵韫了。”
薛灵韫盈盈一笑,便似暗香幽浮,白雪清婉。
“秋离,小雅诗社的姊妹都有雅号以便于称呼。
你可唤我东篱君,而李姑娘,她唯有一个笔名,是承自祭酒大人的,称作饮冰斋主。”
白秋离莞尔道,“巧了,我与东篱君的雅号能连做一句诗,灵韫姑娘,唤我南山便好。”
薛灵韫微微讶异,启唇道,“原来秋离便是南山先生,怪不得文思如泉,让灵韫心生佩服。”
秋离被她真心夸赞,面上也掠过一丝飞霞,“你也很好,无论学识见地,待人接物,亦让我十分敬佩。”
两人相视一笑,灵韫说天冷,让秋离别在风口站着,早些回去安置。
秋离也叮嘱她回去煮些解酒汤喝,今晚张家宴请时开封的千棠醉,还是有些后劲的。
别过之后,秋离去了茯苓房间。茯苓给她热了药,她闷着鼻子,一口饮尽。
她有些晕乎乎,原地转了一圈,“茯苓,我身上还有药材的味道么?”
茯苓轻嗅了片刻,摇摇头,“没有,只有一点点酒香,还有淡淡的薄荷味。”
秋离扶了扶额头,“那就好。”
她勾唇浅浅一笑,“酒香,确实有。薄荷香嘛……”
她有些摇晃地撑着门,走向不远处亮着灯的厢房,心中念道,
“薄荷香,是沾了江瑜衣衫上的。”
秋离缓缓走向那扇门,敲了敲,落入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中。
她懵懵懂懂地环住公子的脖颈,被他稳当地托起,放在软榻上,“子楼,我今日好开心!”
看她不明就里的傻乐,拉着他的手不松开,子楼回想了一下,上次这样的情况还是发生在风华酒楼,小梨子同华娘子秉烛夜谈的时候。
或许今日,也是遇上了十分投契的姊妹吧。
他帮她取下发饰,又拿来帕子,先是擦了擦她微红的脸颊,而后轻轻给她擦去唇脂和眉间黛痕,
“小梨子,有没有不舒服?”
秋离摇了摇头,指了指几案上的茶水,“没有,但我想喝水。”
散落的秀发落在脖颈间,被她用手轻轻撩开,想是有些发热,“今日炉火好暖。”
她缓缓松开环住子楼的手,侧倚在床头犯傻。
子楼缓缓起身,给她温了一杯茶。
秋离接过茶,喝了一口,“江瑜,这是热茶……
我想喝凉的,冰的……”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苦恼道,“但是茯苓不准我喝……我已经半个月没喝凉茶了。”
子楼摸了摸她的头发,“夫人,夜里喝凉的对女儿家身体不好,茯苓也叮嘱了为夫,要好生监督你。”
秋离佯作惊慌,摇了摇头,“你也要监督我呀?”
她微微摆了摆手,“不要。你是我的夫君诶,要站在我这边哦。
我要喝凉的,就喝一点点。”
子楼用手探了探她的额温,似有些高,他又凑过去,用额头抵住她的头。
还好,只是喝多了,没有发烧。
他放下心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安抚道,“好,等过几日,我们去上次路过的糕点铺子买桂花甜汤和红豆凉糕吃。”
秋离乖巧的点了点头,“好。”
她凑近了一点,“江瑜,你真好。”
忽而,鼻尖嗅到清浅薄荷香,秋离又凑近了一分,眼中半是温柔半是朦胧,
“我喜欢薄荷香,江瑜,分我一半吧。”
子楼将她轻拦入怀,握住她的手,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秋离闻着那让人心安的薄荷香,浅浅回应。
唇齿相交间,四分酒意,三分茶香,而后却是萦绕的淡淡苦涩。
二人默然许久,子楼顿了顿,轻轻松开了她,替她褪去了外衫和鞋履,盖好了被子。
秋离应是真醉了,乖乖地躺下一动不动。
子楼看向她宛若睡莲一般柔美的脸庞,心中的某种决心又不知不觉地加深了几分。
待她睡熟后,子楼取来包裹中的信纸,用毛笔蘸取墨水,在纸上书写着长长一封信。
写罢,将信叠好收进了一个淡黄色的信函里,收入密匣之中。
他窗外望去,今宵乌云散,月色皎洁如霜,从长街一直绵延到宫城。
此刻,九重宫阙之内的恩华殿内,帘幕后冰肌玉骨、云鬓花颜的妇人,正召见着堂下冷峻秀美的公子。
“儿臣,叩见母妃。”
堂上妇人轻咳了几声,“晔儿,起身吧。”
公子漆黑的眸子中流露出一丝关切,“母妃怎得又咳嗽了,可是旧疾复返了?”
堂上妇人摇了摇头,她眼角尚有一丝淡淡乌青,却用妆粉掩饰住了,教人无法轻易发觉。
她忍住咳嗽,“无妨,晔儿不用担心。
左右不是大病,想是冬日里寒邪重,入春便都好了。”
公子上前了几步,“母妃,儿臣一定会寻到良医,替您调养好身体。您平日里也要多注意,进口之物都要谨慎些。”
妇人面上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好,晔儿有心了。”
她朝他招了招手,“晔儿,你再上前几步,母妃想看看你。”
容晔闻言,默然向前走了几步。
“可以了,就站在这里吧,母妃可以看清了。”
妇人慈祥地看着他,眉眼间隐约有喜悦与惆怅的情绪交织,“我的晔儿,愈发英俊挺拔了,肖似……你父皇年轻时的风采。”
容晔垂眸,眼中蕴藏了无人明了的心绪。
妇人似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听兄长说,你最近很忙。在忙啊,也不要忘记按时吃饭。”
“嗯,儿臣记下了。”
妇人接着道,“还有你舅舅,他虽然有自己的心思,但待你是极好的。
你啊,得空还是要去相府走动,一家人,莫要疏远了。”
“嗯,儿臣知道了。”
妇人浅浅叹息,“晔儿,母妃知晓你心中有韬略成算。只是如今,母妃……帮不上你,
所以才——”
容晔摇摇头,“儿臣明白的,母妃,你不要多思。
在儿臣心中,您已是最好的母亲了,莫要再为儿臣之事忧劳。”
妇人闻罢,眼中似有隐隐泪光泛起,“好……好孩子。”
或许是情绪起伏勾动了病情,她开始不住的轻咳,“母妃……有些累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她见他穿的单薄了些,又叮嘱道,“天寒了,你回去后,让岑湘给你多备几件冬衣。
若是仗着年轻,便贪凉少穿,到了你父皇这个年纪,有你好受的。”
容晔朝妇人行了礼,对上那温柔慈爱的目光,“儿臣知晓了,母妃也要保重身体。”
语罢,他最后看了一眼堂上的妇人,那世人曾经眼中金尊玉贵、一笑倾国的皇贵妃,转身离去。
堂上人的目光也随他远去,汇入无尽的夜色,和那缓缓倾泻的月光里。
恩华殿的长明烛映照着她疲惫无神的花颜,也将那禁锢在纤纤玉足间银色的枷锁照亮。
她合上眼,闭目养神了会儿。又缓缓睁开双眸。
妇人斟了杯宁神的洛神花茶,毫不在意地一挥袖,将那茶连杯子一同拂落在地。
贴身女侍听见了动静,朝她走来,“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她温柔一笑,竟是有些许瘆人,抬手勾起贴身女侍的下颌,凑近道,“娘娘,谁是娘娘?这里,哪有什么娘娘?
好丫头,要唤本宫……舜华帝姬。”
……
宫道森冷,一路上遇上禁军巡防,领头人见了容晔,礼敬地朝他屈膝行礼。
容晔朝他微颔首,继续走他的路。
脑海慢慢浮现出着母妃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天寒了,你回去后,让岑湘给你多备几件冬衣。”
他应下了,可是他没有再告诉母妃,那个他曾经领进宫拜见她的湘丫头,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或许说了,只是徒增她的伤心吧,又或者,她早已记不住这些。
论及母妃是个怎样的人,不论世人如何编排,在容晔心中,她都是世上最好的人。
可是后宫朝野,都防她如同提防蛇蝎。
只因她不过一介亡国帝姬,却能得父皇怜惜宠爱多年,连身份也可以替她伪造。没有母家依仗,便扶植了她年少有为的义兄齐彦,一路信重恩赏,直至官居一品,权倾朝野。
可母妃变成如今这样,也是因为父皇的愧疚和偏爱。让宫内有人生了嫉恨之心、利用之意,暗害她中毒渐深,日复憔悴。
他听宫人说,母妃头疼发作时会性情大变,敏感暴躁。可是母妃谁也不愿伤害,几度选择自损。
如此反复多次,父皇担心她出事,便派了心腹女侍贴身照顾她起居。
但他深知,母妃早已厌倦了这种照顾,困在这宫闱之中煎熬多年,她真的累了。
容晔的拳头逐渐握紧,他暗自起誓——
自古成王败寇,而他不甘。
他一定要登上至尊之位,让母妃的后半生享尽尊荣,至于暗中加害母妃的幕后元凶,则会为之付出应有的代价。
宫道难行,哪怕终究孤寒一人,他偏偏要向虎山行。
嫡庶之分阻不了他,满朝文武的非议更不能。
影子被月光悠悠拉长,容晔立于城墙下,却不曾回望一眼,因为他坚信,早晚一日,他会站在最高处俯视人间。
南国的恒亲王,容晔,会一直在这森森皇城走下去,直到登上顶峰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