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叁 53
静轩绮阁畔,佳人空伫立。云裳半遮月,薄雾锁空胧。
千琅抱着荷风,携着一壶清风醉在小阁楼上静坐。
不知怎的,今日的夜风格外凉寒,她饮了一口酒,顿时觉得身子暖和起来。
送别了秋离之后,酒楼也打烊了。
千琅沐浴更衣后,只着一袭淡紫色睡裙上了阁楼。
今日长谈,她竟同秋离修订、补全了北国名曲《清梦》。
师父生前,便多次尝试修定后半张琴谱,可每每都对新的曲谱不甚满意。
如今,促成这琴谱的,却是一缘居士的弟子,倒也是机缘巧合。
许多事情,有人求索无法,有人水到渠成,到底强求不得。
千琅俯看长街,四处寂静,城内百户安歇。
远处房屋里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
每当这个世界睡着了,她才感觉自己真正活过来。
畅快,无拘,溺入,醒来。
将心事封缄在每一个音律中,在琴声里委婉的倾吐着这些隐秘。
关于她的一切都可以是虚妄的,逢迎也好,倨傲也罢。以伪装示人总会习惯,不再抗拒,却永远谈不上喜欢。
但此刻是真的。长街空巷,四下无人,她可以真正的打开心里的羁负和枷锁,摘去压抑与虚情,淡然的平视这个世界。
或许,方才同秋离谱曲的时光,也是真的。
是故今日的音符中,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欢愉。
千琅与月光一同坠入琴音的浅海中,却未注意到街巷中,一个斜长的身影,在路过风华酒楼前悄然停驻。
那人仰首望向那轩窗畔长明的烛火,目光中含了几分若真似幻的虔诚。
他从袖中取出一朵沾着露水的紫鸢花,想着要是能将它放在那载满怜光的窗帷旁便再好不过了。
夜色深沉,佳人见帘外月影斑驳,徐徐起身望去。
惟有穿堂而过的清风,和檐上垂落的一枝紫鸢。
她轻轻伸手拨开帘子,想要将那美丽的花束拾取,却瞥见墙角的影子。
谁和她一样,深夜里徘徊?
那影子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意识到,那轻柔似梦的月光早已出卖了他的形迹。
她唇角勾起一丝弧度,既然有心藏,她便不问。
谁说她在微尘之中,自从认清了现实,她早就将自己置于高塔之上。会流泪,会含笑,可没有人再能轻易进入或是摧毁那刻饱经风霜的柔稚的心灵。
最后一盏灯,被轻轻吹熄。
良辰已逝。余下的深深浅浅,便留待无尽岁月求解。
同一场夜色中,秋离惊悸的从梦中醒来。
她的心脏跳动得极为剧烈,胸口也沉重极了。
梦中玉门关外血流成河,她骑着一匹烈马,朝那尸山血海中飞奔而去。
到处都是狰狞的血肉,大雨冲刷之后,那些士兵的残骸七零八碎,早已分不清是敌军还是楚家军。
她翻身下马,在残骸中一具一具的翻找。
她近乎疯了似的呼唤好友的名字,“小英!
小英!
楚英……”
没人回回答她,四周一片死寂,唯余腐烂的血腥味,和马儿的几声嘶鸣。
风云狂卷,天空变成了妖冶的暗红色。
似乎有微凉雨滴飘落在她的脸颊上,秋离抬头望去,只见楚家军的残幡在暮色中飘摇。
而城墙之上,两具尸体被麻绳倒吊着,在狂风中轻轻摇晃。
她颤颤巍巍的走过去,看清了那两张布满血痕的脸,十多支箭矢插入二人的胸口,腹部,处处皆是致命的伤。
伤口处的血已经干涸了,可银色的铁甲早已被一滴滴渗出的血染成了赤红色。
左边的白须老人双手仍然僵硬的握着拳头,目眦尽裂,似乎死前极为痛苦不甘。
而右边一位女将军的面容,在映入眼帘的那霎,彻底被秋离的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
心中巨大的悲怆汹涌而出,她捂住嘴,望向这满城亡魂,在荒凉的城墙外失声痛哭。
哭到情难自抑之时,忽而听到有人在唤她。
她霎时间指尖一凉,是了,这一定不是真的。
自己怎么可能会在玉门关,楚家军怎么会全军覆没?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她寻着那声音,努力的挣扎着,却见数以万计的亡灵从战场上坐起,带着血肉模糊的身躯,举着冰冷的长矛、刀剑,朝她逼近。
他们的脸上表情狰狞,身上冒出黑色的怨气,那步步紧逼的模样似乎是要将她彻底围困住,千刀万剐、生吞活剥亦不为过。
她只看着自己退无可退,被心痛彻骨的绝望包围,然后被缠绕、拆解,几乎堕入无尽的地狱。
她痛苦的挣扎,用尽所有气力向那些怪物用力捶打,却感到被越缠越紧。
呼吸和心跳变得如此压抑,仿佛再多活一秒,都是罪大恶极。
忽而,一片清凉覆于她的额前,再缓缓的移动到她的眉间,覆在她的眼睛上。
耳畔传来清风般的低语,“小梨子,别怕。”
她如蒙解脱,用力逃脱梦境中的黑红,伸手去触碰那片冰凉。
好凉,但不够。
太痛了,下一场雪吧,把那焦黑的战场、堆积如山的尸骨埋葬,最好把她也封冻进冰雪里,那疯狂摇颤的心才能止息。
她觉着自己的魂灵屏住呼吸向前纵身一跃,惊悸的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猛然睁开眼,额间的湿帕子滑落在手背上,她仰头望进那人的眸中,然后用力的扑入他的怀里。
他只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安慰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般耐心。
她的泪珠滚落在他的怀里,濡湿了他的内衫。
自子楼娶了她之后,他才渐渐发现,他心爱的姑娘,原来这么爱哭。
她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因为身后有想要守护的人。
而拨开坚固外壳,她像个柔软的小蜗牛,喜欢缩进壳里,一个人偷偷消化情绪。
小梨子是个敏感的姑娘,他要保护她,更要尊重她,让她安心,快乐。
待她情绪慢慢平复,抹了数遍眼眶,从他怀抱中轻轻抽出,他方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声道,
“还是有点烧,若晨起还未退,我便去药店买些清热散来。”
说罢,他将湿帕子轻柔的取回,在凉水中揉搓了几回,再拧得半干,覆上秋离的额头。
“身上冷吗?”
秋离摇摇头,“不冷的。想来时这些日子浅眠,昨天一时尽兴吃了冷酒,又贪凉吹了风,方才烧了起来。”
子楼轻扶秋离躺下,坐在床畔,目含隐隐担忧,
“方才可是魇着了?”
秋离点点头,“子楼,我有点担心玉门关。”
子楼揉了揉她的头发,“放心,楚骁老将军给江湖盟来过信,玉门关一切都好,楚姑娘也很好。”
她仰头看他,眸中闪烁着粼光,“我晓得,可我还是心慌。”
“小棋一直在差人留意玉门关周边的动态,若是真有乱象,定会传讯给楚家军。
虽不能同你保证边塞定然安然无恙,但若是有一天玉门关生变,瑜会同你一道尽力保护他们。”
她有些混沌的握住子楼的手,“多谢。
除你,小英是这世间待我最亲穆之人,我是绝不能……不能坐视她步楚家先祖后尘的。”
子楼想起载于史册中属于楚家先烈的一页,心中也生出敬畏之情。
当年楚家先祖奉旨帅兵平定战乱,遇上西戎族的燎原军,厮杀角逐三十日,敌军险些攻入城池,为了守住关隘,楚家军誓死拼杀,折损近半。
楚家嫡系儿郎有十三人上阵,战争结束后,归家时仅剩下两人。且许多丧命的儿郎因从军,尚未嫁娶,连后嗣都未曾留下。
楚家能在南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不是皇室的封爵,而是先祖用命换来的余荫。
到楚骁这一脉,元妻早逝,只留下楚英这一个女儿,楚将军也并未续弦。
好在楚英性格爽朗果敢,更胜男儿,承得了女将之责。
楚家又受陛下倚重,若能立下功勋,想必天家眷顾其世代忠君爱国,也不忍其长留边塞,将来仍有召回重用的机会。
江瑜握她的手紧了紧,“如今南北二国分庭抗礼,对于这些关隘之地素来关注密切,守卫森严。
若是西戎想效仿当年,从玉门关介入中原局势,据实而论,并不容易。”
秋离轻咳了几声,“理论上,的确如此。
但当年……燎原军入侵的时候,也是一点预兆都没有。
楚伯父曾和我说过,西戎如同疯狂生长的蔓草,它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主宰中原。
它的静默,只是在等来下一次卷土重来。”
江瑜见她思虑过重,轻声宽慰道,“小梨子,如今诸多猜测尚未得证,莫要多思。
近日你忧心楚家丫头,若是让她知晓你病了,以她的性子,怕也是要担心着急的。”
秋离有些失神,轻轻呢喃道,“嗯。”
她缓缓合上眼,脑海中却不断闪回梦中战场的片段。
可她不愿再让他担心,索性缄默不言,兀自沉沦。直到意识被搅乱成拼凑不成的碎片,方才陷入真正的睡眠。
他守在她的床前,一道道帮她换下额前的湿帕,至到额间的热度褪去,轻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他方才释下心头的沉重。
他吹熄了房内的灯,走到榻的另一侧睡下,伸手轻轻扣住她的指尖,“放心,一切有我。”
夜色中,他轻轻向榻上的伊人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