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贰 52
是日,秋离在和客栈老板娘交流炖汤的技艺。
她想着将不同地方的菜系、食谱都修习一番,将来京都纵然没有合口味的厨子,也能自己烹调一二。
待她提着盛了长生果排骨汤的食盒进屋之时,只见子楼在同苏棋对弈。
她将食盒轻轻放在桌案边,行至子楼身侧观棋。
子楼所执白子,筹谋深远,落定稳健。
苏棋所执黑子,则棋路隐秘,步步为营。
一时间,倒是看不出棋势高下。
子楼似是察觉到身侧的秋离,眸中漾出清宁的暖意,温声道。
“夫人,坐吧。”
苏棋朝秋离颔首,“嫂嫂。”
秋离就着子楼身侧的团子坐下,饮了杯盏中的清茶。
“这棋有趣,你们下着,我不扰你们。”
苏棋看了一眼子楼,眸中露出一丝狡黠,
“既是破局,难些也无妨,你和嫂子不妨一起。”
子楼也抿了一口茶,“如此于你不公。”
他向左侧挪了挪,勾唇道,“夫人代我下完这局吧。”
秋离朝子楼身旁靠了靠,托腮思索这棋局的攻克之法。
纹秤之中,白子行的乃是长线经营的排兵布局,今观黑子步步紧逼,虽不能压制,但也初具围堵之势。
若是白子依照此法徐徐图之,等到棋局结束,放在漆盒中的汤定要冷了。
但若是要赢的迅速,怕是得兵行险着、出奇制胜。
她凝思了许久,直到苏棋开口道,“嫂嫂,你想好了没?”
秋离淡然一笑,“若是平日,我兴许会走这一步。”
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棋盘的一方。
这一步后,便破了此前的暗伏拉锯之势,使双方不得不暴露真实意图,战局也逐渐明朗。
苏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可。”
秋离拈起一颗晶莹的白子,目光却沿着棋盘向另一端渡去,与子楼的目光恰然汇于一处,“不过这次——”
一声轻音,于纵横相交之地落子。
“请。”
苏棋愣了愣,仰首看她——
却见秋离与子楼相视一笑,目光融融。
他心中浅叹,也拈起一颗黑子,落定于方圆之中。
随后二人以快棋之速,对弈了半盏茶时间。
棋局之上风云变化,最终陷入循环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伯仲。
秋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素听子楼说汝棋艺不凡,如今看来,更甚。”
苏棋的目光落在棋局之上,定了片刻,旋即理了理袖口的皱褶,抬眸道,
“嫂嫂承让了,此局当是和局。”
秋离莞尔道,“承让。
棋局既了,我炖了汤品,你们兄弟一道尝尝。”
子楼颔首道,“小棋,你嫂嫂的厨艺不错,今日不妨留下用饭吧。”
苏棋见兄嫂盛情,倒也不好推却,便留下一道了。
席间,他夸赞了一番秋离所做的长生果排骨汤,随后轻声问道,“对了,嫂嫂,你近日可有收到……西边的信件?”
“你问的是小英吧?”
苏棋微微一笑,露出几分少年郎的面红,“嗯。”
秋离点点头,“收到了,她说玉门关那边一切安好。”
纵是知他心思,秋离也不免想替楚英探上一探。
约过了三四秒,他缓缓道,
“那……她可有在心中提起什么人?”
似是隐含期待,他漆黑的瞳仁微微闪烁着,却将目光别向一旁子楼的汤钵,强作出镇定模样。
“嗯?似乎是有的,不过女儿家的私房话,我倒是不便外说了。”
空气又沉默了几秒,他似是暗思了什么,抬眸道,
“嫂嫂,她,可有提到……我?”
子楼向秋离去了一个眼神,笑意清浅,“夫人,莫要再逗他了。”
秋离与他目光交汇,抿了抿唇,“好了。”
她看向一旁的苏棋,
“小英在信中说你送的匕首很好用,边塞集市当真寻不到这般削铁如泥的好物什。
若将来你要托人去玉门关办事,不妨再捎带几把。”
苏棋点点头,悬着的心回落了三分,在胸中有力的跳动着。
如此,至少她亦是记着的。
“那,烦请嫂嫂替我传达,苏棋来日必将亲自赴玉门关。
若她还有什么需要的,便列了单子一起附上,我会差人先送去。”
秋离弯眉道,“好,我写信的时候会转达你的心意。”
苏棋起身,作了一揖,“多谢嫂嫂。”
他看向子楼,“我先去城中采买一些舟车途中的用物,晚些时候再来寻你同去师伯家赴宴。”
“好,到时客栈外的驿站旁见。”
秋离从袖口取出一袋银子,起身递了过去,
“小棋,若是有空,帮我捎些伐纸回来,还有一块青烟墨。”
“好,届时我买好送来。”苏棋朝二人微微颔首,快步离去。
子楼与秋离一道收拾着碗筷,他温然道,
“夫人心细如尘,是我此前欠妥了,未曾想到多照拂小棋的用度。”
秋离将汤碗放入食盒中,“我明白,你这些时日携他在侧,出入城中名士之家,也是在为小棋的今后筹划。
他心中有傲,不喜仰仗于人,你便从未明里予他资帛。朋友之间,如此也算谙其秉性,淡交若水。
然,子楼,为兄长者,偏宠些亲弟,却是无可厚非的。”
子楼颔首,“夫人言之有理。瑜作为兄长,的确有所缺位。
今后我会尽力弥补,每月除却薪资,也从我的例银中分些予他作零用。”
“嗯,心意为重。”
秋离的余光瞥见那盘棋局,观棋如观人,对弈时留有分寸,也无刻意藏拙,可见苏棋待子楼却是澄然。
正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只盼这段亲缘,虽隔着祖辈之间的过往纠葛,终如棠棣之华,和乐且湛。
午后,子楼交托秋离去风华酒楼,料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秋离忙碌一下午后,被华千琅留下用饭。
傍晚,二人就着清粥小菜,边吃边聊。
窗户半开,凉风迎面扑来,秋离夹了一段腌制的菜梗,放入碟中,
“小师姑,你做的腌菜和卤碟真好吃,这生滚鱼片粥也恰到火候,滑嫩无骨。可有什么妙法能传授一二?”
千琅嫣然道,“也无甚秘方,腌菜与卤碟所用食材都是我亲自选的,鲜嫩应时,我还加入了一味产自洛邑的香料,虽不浓烈,却能提味增香。
至于这生滚鱼片粥,鱼肉特意选了少刺的,切成薄片,熬粥时加入了麻油、姜丝、葱花等,还撒了些胡椒粉。
你若觉得不错,依法炮制,想必风味也是如此的。”
秋离记了下来,“好,我改日也试一试。”
千琅倒了一杯清风醉,递了过去,“你且尝尝,此酒如何?”
秋离接过白瓷杯盏,品了品那酒,初而觉着像春日的晨露,微凉而无他滋味,待酒入喉,方才觉有一分酒意。
她又倒了一杯,仔细回味,“此酿,不若寻常酒,饮来似一团云露,倒让人生出醉卧清风的逸趣。”
千琅眉眼中盈着三分欢欣,“不错,我研制此酒时,便是想酿出如此的‘清风醉’。
不过,此酒味淡,并非人人都喜,我也就只当私藏了。
你若喜欢,便带一壶回去罢。”
“小师姑今日好慷慨,我都没带什么回礼,颇不好意思。”
千琅微仰首,掩袖满饮一杯,“这算什么礼,你随我来。”
她许是兴起,扶住秋离的腕,引她朝隔间走去。
眸光所至,亦庄亦洁,秋离也不觉一怔,就随着她向前行去。
那隔间里浮动着清雅的樟木香,陈设极为简约,但是却有许多悬于墙上的古琴,均匀的列作一排。
一旁的书柜上,整齐的放置着许多琴谱——
有些虽则陈旧,却一尘不染,想是有人时常翻阅、整理。
“秋离,你助我良多,我铭记于心。
君既是一缘居士的徒儿,无论何故,切不要浪费了这番造诣和机缘。
我取一些中至高阶的曲谱,你带回去,偶尔翻看一二。”
她的纤纤玉指拂过其中一张古琴的雁足,“还有这里,都是我珍藏的古琴,未必价值连城,但每个都有其自己的故事。
有的是我一眼相中,有的是失而复得。
你选一张,我赠予你。”
“这……”
“我从不轻易赠人私藏,你可是未将我视作朋友,不愿悦纳之?”
佳人美目含嗔,让人无法拒绝。
秋离摇摇头,“当然不是,只是这太贵重了,我安能夺人所好?”
千琅浅笑,“我收入之时,这些古琴中,好些是不为世人所知的遗珠。既非当世名匠所造,也无享誉天下的琴师弹奏。
但它们的质地很好,音色也极具特色,我便将其珍藏。
此前迫于生计时,也曾抵押了一张,不过如今已经赎回了。”
她轻轻挥袖,指向右侧,“此琴,名为松风,音色松透,纯劲。”
她又点了点右前方,“那把,唤作沧浪,音色圆厚,余调朗阔。”
又依次介绍了几张,千琅顿了顿,发觉秋离驻足于一张桐木琴旁,凝神看向那琴的丝弦,似是喜爱,伸手轻轻触碰。
淡月疏窗,烛灯清影,恍然间,似有流光越过琴弦,流窜而出,落在秋离腰间的玉佩上。
华千琅揉了揉额间,只觉是近日浅眠,生了幻觉。
秋离轻拨琴弦,清音绕梁,苍古淳厚。
她心头泛起一丝奇异的颤栗,仿佛听到了阔别千万年的呼唤一般,久久不能平息。
“小师姑,这把琴——唤作什么?”
千琅沿着她的目光,走上前来,当看到那张琴时,也怔了怔——这正是那把她前些时日才赎回的古琴。
这是把真正的“古”琴,师父的朋友赠予她的,据说年代久远不可追。
数月前酒楼面临经营危机,阿弟的学堂又要交纳学费了,她不得已便将其抵押给了出去。
本以为将来也赎不回了,倒因东家和秋离的到来,生了转圜。
千琅心生些许惆怅,秋离喜欢,这琴也配得她。
罢了,便割爱了。
予她,或许也是它的另一番机缘。
她缓缓道,“这琴,无名。”
秋离心中一悸,是巧合么,这名字,恰似清波舫上,浮生所说故事中的那位。
“小师姑,我……挺中意它。”
千琅看了看秋离,只觉她眼中溢出华彩,满是欢喜。
柔声道,“好。”
其实,是这琴……本就没有名字。
不过,千琅不愿拂了秋离的兴致,只是取下了那琴,小心翼翼的置于琴案上,
“时候还早,不如我教你弹一曲吧。”
秋离颔首,“多谢小师姑指点,我们可否奏那首……”
千琅闻之她所言之曲,瞳仁微张,“秋离,此曲,我朝境内会奏者本不多。
后半部分失传已久,惟有残谱几页。但前半部分——
我……可以教你。”
琴音起,苍然深厚,清越悠扬。
是故江上清风,皎皎明月,悠然入梦来。
虽说千琅言只奏前半曲,然则意之所至,她却续弹了下去,将下半卷的残谱融入其中,随心中所感,奏出了一曲几近完整的《清梦》。
秋离听罢,凭借早年在父亲书房中所见琴谱之记忆,略微点出了自己的看法,“小师姑,你觉得,结尾前这段,可否用泛音演奏?
如传说所述,昔日夜幕深沉,故人不见,佳人生出幽兰之黯伤,曲调也当予之清幽委婉。
然清梦终了前,琴灵姑娘坐于忘川河的游船之上弹奏,见小鸟儿来访,思忆起人间光景,心生光明灿烂,暗自坚定其心,此处情调当属疏阔明朗,故不妨用一段泛音,再迂回到尾调之中。”
千琅思索了片刻,豁然开朗道,“善也。”
随后取来笔墨在琴谱上做了些添改,依照新调重奏了一遍……
许久,二人从琴音中缓缓回过神来。
“秋离,今日我这琴,是赠对人了。”
秋离看向她,白净的双颊浮上绯色,随即漾开清泉般的笑容,
“还请小师姑,不吝赐教。”
秋离平日与子楼一道,颇为注重养生,此夜却同千琅一道研习琴曲,留至很晚。
直到子楼亲自来接她,方才辞别了千琅,依依不舍带着琴谱离开。
至于古琴,她担心夜间看不清路,磕碰着了,索性约了白日来取。
子楼打趣她,若遇上喜爱之事,素日清醒通透的南山先生,亦成了不折不扣的痴儿。
纵然彻夜不眠,挑灯不辍,也要将其尽善尽美。
秋离挽着他的手,回敬了一句,“彼此彼此。”
许是清风袭人,怀中美酒微醺,秋离有些倦了,将头轻轻靠在子楼的右臂上,“累了。”
子楼温柔的将她揽进怀中,让她靠着自己,缓缓向前踱步,
“要不,我背你?”
秋离睁开了睡意朦胧的双眼,仰头看了看他,
摇摇头道,“我就想……这样。”
这样和他慢慢地走,日复日,年复年,
细水长流的,走完一生。
子楼望向天幕,漫天星子,蟾宫之下亦有清辉如许。
苍穹之中,玉轮圆满,同中秋的月团一般。
小梨子,比之于皎月,更为可爱。
转头看向靠在他怀中的妻子,子楼握住她白净的手,
往日,那双手的温度总是冰凉的。
今日,却像团火,暖和极了。
想必是过的很开心吧。
忽而,那双手环住他的肩侧,将他拉低。
“江瑜——”
未等他回神,一个存续着淡香的轻吻落在他右颊上,
“咱们回家。”
他伸手接过佳人怀中摇摇欲坠的那壶清风醉,“风华的酒,易醉,下次少喝些。”
佳人清澈的声音萦绕耳畔,带了一丝俏皮的柔糯,
“知道了,我的——
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