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壹 61
未久,太子与子楼便达水云亭。
不曾想,这云真寺确有这般世外仙阁般幽静雅逸之地,一方是白雪红梅,一方是茂林修竹,中央有温暖泉水,叮咚而下。
容衡立于云亭中,气定神闲。
“子楼,孤可否这般称呼汝?”
江子楼颔首,“殿下抬爱,自无不可。”
容衡转身,目光如荷风般拂过眼前的谦谦君子,
“近日身体可康复了?飞云骑未能护好你和尊夫人,孤一直愧疚于心。”
子楼心下思量些许,面色仍温恭淡然,“劳殿下挂怀,已经无碍了。”
容衡点了点头,“这便好,我朝正是用人之际,王朝与百姓需要子楼这般心怀抱负的俊才。”
他顿了顿,坦然示好道,“自然,孤也需要汝助一臂之力。”
子楼对上太子投来的眼神,郑重道,“道之所在,莫敢辞也。”
闻言,容衡含笑,“子楼助我,孤感念之,必夙兴夜寐,许以平宁盛世,公理昭彰。
至于秦老盟主一家的冤屈,待时机得当,孤也定会助汝上禀父皇,彻查不姑。”
子楼拱手作了一揖,“多谢殿下。”
他看了看纷飞的白雪,目色中多了几丝难明,“子楼还有一事,想告知殿下。”
“但说无妨。”
“香山那夜,我的夫人遭人追杀,与吾失散。”
容衡抬眸看他,静澈的目光中似含不解,又似有隐约玩味,“子楼,既然选择同舟,与孤——便直言不讳吧。”
“殿下,瑜愿助殿下实现大业,但有一点要言明。吾之底线,其中一条,便是不得有伤吾妻。”
容衡若有所思的颔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孤明白了,子楼与夫人,恰如孤与兰因,宿缘已定,是要携手一世的。”
他面色流露出一丝无奈,“不论江卿信与不信,那日香山上发生的,并非孤所为。
今后,孤会归束手下,不让有心之辈妄为,误伤无辜之人。”
子楼凝视他片刻,方才点头道,“吾赤诚相待,也望殿下能信守不渝。”
“予诺必践。”容衡行至亭中棋局前,行止之间颇具洒脱闲逸之气,他信手拾起一颗棋子,淡然打趣道,
“来,下一局,让孤看看名噪一时的江盟主,究竟有何实力。”
子楼敛去眉眼间的肃穆,化作如沐春风的一笑,“诺。”
……
另一方,郑兰因与白秋离行至后山的药圃。此处的确是灵秀之地,药株生的极好,品类也是上佳。
秋离俯身鉴别,却见几株药典中记载的珍品,“这是……紫绒芝?”
郑兰因颔首,“不错,妹妹果然是行家。
这紫绒芝本起源于西域雪河流域,想移植到这里,倒是花费了许多年的精心培育。”
她随手指了几处,“金盏草,葡芦子,柳穗花,这几株在北方较为常见,功效和南方的木白,长茭,绫罗草类似。”
“我记得木白和长茭同入药,会产生腹痛。那北方的这三味药材,可有药性相冲之处?”
“好问题。金盏草,葡芦子,柳穗花,这三味草药同食,是我们这边三珍药补汤的做法,并无碍于身体。但柳穗花性寒,所以若体质虚寒之人,不免要减量服用。”
“秋离受教了。”
郑兰因莞尔道,“听闻白姑娘曾修习医道,此为教学相长。”
她挽着秋离的衣袖,走到另一处药圃中,“妹妹,可识得它?”
秋离嗅见清雅幽微的花香,便觉得熟悉,仔细回想,心中不觉一惊,此花莫不是——
兰因见秋离并未回复,接着道,“这是木罂花,性温,有镇痛、解毒之功效。冬日花开,艳如朱砂。
但美丽之物也有致命之处,若是长期服用,会致幻成瘾。
我有个姨母,便曾受其所害,如今精神总是不大见好。”
她虽面露伤感,语气却淡淡的,“这药圃的满园花草,用的好,便是治病救人的良药,用错了法子,也便成了误人性命的催命符……”
秋离看着眼前红艳如血的木罂花,启唇道,“兰因阿姊,此花清奇,我能折一枝么?”
郑兰因眼波微动,“整座药圃中的花木,凡是妹妹看中的,尽数告知我便是,明日我差人送去。”
她见秋离有些微怔,开口道,“妹妹,要说这药圃的景观,可远不止这一处,你且抬头看看。”
秋离仰首,见山川飞瀑,云霞绚烂,倒是人间难得的奇景。
“江山多娇,的确让人心折。”
兰因摇摇头,指了指山涧的一处,“再仔细看看。”
秋离沿着她的目光眺去,只见一只飞鸟落在了苍翠的雪松上,沿着那棵雪松向林子里望,又见一处小亭。
亭中隐约有一双人,似是在对弈。
聪慧如她,又怎会不识亭中人。
郑兰因含笑道,“人与人之间,际缘难求,匹配得称亦是弥足珍贵。
明君贤臣,高山流水,亦是绝好的风景,妹妹以为呢?”
秋离望向亭中的二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对了,听闻妹妹做过医者,近日若有空,可否来慈安堂襄助一二?”
“好。”
“宋大夫医术极好,妹妹若有不懂,可向他请教。”
“嗯,多谢兰因阿姊相告。”
郑兰因热切道,“你答应来帮衬,合该我谢你才是。
咱们去看看其他的药圃吧,那边有几株是从南方移植过来的,似乎有些不服水土,妹妹可得帮我看看哪里出了差错。”
“秋离所学尚浅,不知能否有助,但……尽力一试吧。”
随着郑兰因逛了半天的药圃,在静好而充盈的时光中,秋离心中的疑窦似乎被她轻描淡写的掩饰过去。
直到二人分别,秋离和子楼归家时,她才恍然明白为何觉得不对劲。
郑兰因……郑良娣……
她腹中孩儿的流产便是当年浣魂草与一寸香案件发酵的伊始。
而当年那事,举国上下都在传和江氏商帮脱不开关系。
按理说郑良娣身为苦主,多少心存芥蒂,可如今观之,她似乎毫不计较当年之事,甚至连提也未曾提过。
更奇怪的是,当年自己尚未学医,所以才遭了暗算。若当时兰因已经深谙医道和药性,怎会对掺入茶饮中的药物一无所知。
若从利害关系的角度想,郑良娣,是太子府位份最高的女眷,与此同时,郑家又是右相的连襟,这件事若是真要仔细推敲,水深的很。
她甚至隐隐猜测,兰因之所以没有被直接立为太子妃,无子嗣只是表象,实则可能与她的出身有关。
那么当年她腹中孩儿丧生之事,到底是……
她正想着出神,身旁的子楼放缓了步子,“小梨子,可是有心事。”
白秋离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嗯,我在想今日……兰因阿姊……”
她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子楼帮她拢紧了披风,温言道,“可是觉得她待你过于推心置腹了,反倒不寻常?”
秋离微微颔首,“其实兰因阿姊给我的感觉挺友善的,我觉得她和太子殿下应当都是不错的人。
只是……或许是我多心了吧。”
子楼笑着握住她冰冰凉凉的手,“想的周全也是好事,倒免了为夫担心你过于心善,不留神间便被环伺的虎狼吃了。”
他的手掌渡给她安心的温度,披着的裘衣亦是柔软又温暖,让她不觉想往他身边贴近。
“江瑜,问你个问题。”
“嗯。”
“你会选择支持他吗?并非一时,而是长远的辅佐。”
子楼牵着秋离缓缓地前行,“也许吧。
殿下是个优秀的储君。若将来能心怀百姓,励精图治,想来我朝会有不一样的气象。”
秋离抿了抿唇,“这世上优秀的人有很多,但高居皇权之巅后还能俯身见黎民,不骄矜忘初之人,倒是屈指可数了。”
她看了看子楼,启唇想说什么,但终究化作另外一句,
“无论何时,我尊重你的决定。”
子楼将她半揽入怀,“那夫人呢,我也想了解夫人的想法。”
秋离凝思片刻,抬眸道,“江瑜,我其实并不喜欢权谋与政治,但是若是民生所需,愿景所系,我也可以去学,去做。
如若我做的不好,你也莫要笑我,毕竟还是著书育人、走马天下更合我心。”
子楼领会到了她的另一层意思,旋即道,
“小梨子,你若是有旁的想法,我亦会与你同行。”
秋离俏皮一笑,拉着他的手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宛若冬日里初绽的腊梅般灵动,
“这个我晓得,咱们总归是会在一处的。”
天下谁主沉浮,自有其道。入世作为,心却清如明镜。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与她之间有一种默契的笃定。
聚散离合,花开花谢,心意相通之人,终归是会归于一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