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想象中,大战后的胶州应该是城墙上还印着刀箭的印痕,空中还飘荡着鲜血的腥味,重回迁回原籍的百姓面对已然面目全非的家乡束手无策的模样。实际上,十六随着任紫琳的车驾一同入城后发现,虽然刀箭的印痕和鲜血的腥味都还在,但胶州的秩序已然恢复。在距离城门口不远的一处高高的土台之上,正押解着几十个双手后背,身绑麻绳,身后插着箭牌的男女老少。这些人,有人衣着富贵,也有人一脸苦相,显然尽经风霜。
而另一边,一个身穿紫色宽大官袍的老年女子正端坐案后。她极其消瘦,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威势,因为她的身旁两侧各站立了二十个身穿皂衣,手持夹棍的衙役。这还不算,在土台的四周,又三步站立一个腰上挎着宽刀,头上戴着铁盔的军人。所有人,衣着都已有些陈旧,但似乎没有人介意这件事,包括围着土台观看这一场宣判的百姓。
“那就是胶州知府,谢鑫。”十六站在任紫琳的一侧,轻声给她解释,“她也算少年成名,可惜中年丧夫,丧失了斗志,才会在胶州做了经年的知府。”
谢鑫看起来已经年过六十,声音听起来有些中气不足。她的语速不快,又一边宣读手中的册子,一边抬头观看四周百姓的反应。实话说,看她如此一副老迈的模样,任紫琳十分怀疑她能看清什么。
听了一会儿,任紫琳听明白了。现在被押在高台上的,并非占领胶州城的海匪,而是大战后,被亲邻举报扭送来的百姓。他们之中,有人看似在城外生活了十多年,但其实暗中一直与城中海匪来往密切;还有人,仗着与城中海匪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关系,在家中邻里作威作福的;更有,只是身份与海匪相似,但实际却和胶州百姓一起本分的生活了十几年的……
几十个人的情况,谢鑫读了足足有大半日。随着她来回的视线,任紫琳也注意到,这土台下四周的百姓,正有人十分关切台上人死活。这其中,或许有这些人的亲友;又或许还有这些人在这些年得罪的诸人。读完了这些人的材料,谢鑫停下来,注视了台下百姓片刻,才开始宣读她的宣判。
对敢于联合海匪残害胶州百姓的,她严惩不贷;对借用海匪势力,欺压邻里的,她惩罚皆有;而对仅仅与海匪有些关系,安分守己之人,谢鑫的宣判是:允其在胶州生活,但暂时不享受宁国百姓的正常待遇。若有立功表现,可酌情考虑是否将其纳入宁国百姓的范畴。
“大人!”
谢鑫才宣读完她的宣判,台下就有一身着墨蓝绸缎长衣的老者开了口。这老者并非独身一人。他虽然手里拄着一支包浆红亮的竹节拐杖,但身侧仍有两个年轻人伸手扶着他。而在他的身后,也跟着五六个身着各色绸缎衣袍的男女。看跟着他众人的面相、神色,这老者该是胶州当地的一位德高望重之人。
他年纪已然不小,比台上的谢鑫看起来多了几分颤颤巍巍之感。
“大人,不知您是否看了太女下发的缴文?”
“看了。”谢鑫淡定的回答。
“那大人当知,这些畜生,”老者伸手,指向台上被绑的众人,“所谋乃是我大宁国。他们,对我胶州实行的,那是灭种亡国之计。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假装我宁国百姓,暗中使坏。大人,这些人,不能留!”
这老者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就出现了些躁动。任紫琳注意到,土台靠近边角处被绑之人的地方,有人绝望的跌倒在地。那是个看起来也已进入老年的男子。他身上穿着未经染色的土布,脸上布满风霜。在他的身旁,也有两个少年扶着。见男子跌倒在地,稍大的少年连忙弯腰去扶男子,而另一个年纪稍小的,则咬牙昂头瞪了过来。
“你这老头好不讲道理!我阿娘也是那帮畜生虏来的。她好不容易才能和我阿爹在一起,一辈子从未做过恶,你,你怎么忍心……”
“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老者冷冷的看了少年一眼,“但愿你能牢记,你身上有一半我大宁的血脉。是我大宁的粮食和水养育了你!”
蓝雪听到这话,转头冷冷看了十六一眼。十六倒还算淡定,只当没看到这一眼。
“这么说,你是不服我这宣判?”
“非是不服,而是心怀担忧!”
“好个心怀担忧,”谢鑫似是极为理智冷静之人。自始至终,她的声音都不急不缓,不高不低,似是淡然的很。
“依本官看,你是不相信本官能治理好胶州了吧?”
“大人言重,草民不敢!”
自称草民,这老者大概是胶州有名望的乡老了。眼看他抗议受阻,他身后一身着粉衣的中年女子抬起了头。
“大人,岛国贼匪害我胶州百姓日久,大人此举,难道不怕我胶州百姓已故的亡魂地府难安吗?”
谢鑫看着女子笑了,“这么说,你们是来教本官做事的?”
谢鑫笑起来,有些苍白的脸上,浮现明显的细纹。她身上带着世家的淡淡倨傲,不明显,但也不隐晦。她居高临下,淡然的扫视底下抗议的众人。
“既然怕,既然担忧,就好好的将大宁打造成旁人不敢觊觎的大国;因为害怕而妄杀无辜之人,难道是我大宁人的作风吗?”
这番话,令人群情激奋。蓝雪更是高声喝道,“说得好!以礼待人,以诚待人,后发制人,才是我大国的风范。”
她这一高声,立刻将众人的视线引了过来。特别是乡老几人,正被谢鑫说的脸皮涨红,个个有些不知所措。
任紫琳等人都是寻常人的打扮。因是入胶州,众人身上的衣服可能还比不上乡老几人的贵重。只不过,几人脸上终是少见风霜,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谢鑫没等乡老等人开口,她伸手扶住一台下将士的肩头,跳下了土台。
“臣,胶州知府谢鑫,参见九殿下、十殿下,十六殿下。”
听到任紫琳这一行人中,还有个“十六殿下”,正准备跟着行礼的乡老立刻就顿住了。他的视线,缓缓盯在了十六的身上。
随后,他才缓缓跪倒在谢鑫的身后。
“起!”任紫琳作为三人中最年长的,率先开口,“谢大人实在多礼了。”
谢鑫却没有马上起身,而是低头继续道,“臣,大意失胶州,罪不可赦,臣,请殿下责罚。”
任紫琳挑眉,肯定谢鑫是知道了自己曾经要求太女暗杀于她的要求。没想到啊,看起来淡然淡定的老大人,竟是如此小心眼之人。她侧头,看了蓝雪一眼。蓝雪踏出一步,不由分说将谢鑫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说谢大人,你为难我们姐妹干什么?罚不罚你是太女的事儿,你等着她的谕旨就是了。”
谢鑫被蓝雪想提小鸡崽儿一样的,从地上提了起来。脸上不由有些懵。蓝雪也没想到,谢鑫竟然如此之轻。她力气使得有些大,颇有些使空了的感觉,一时也有些懵。
“殿下,我婆娘生了的。她生了七个啊。虽然,虽然才活了四个,但她生了的。没用孕子果。”像是看到了希望,原本跌在土台下一角已经起不来的男子,忽然扑了过来。被影八拦下了之后,还是拼命如此喊道。
见男子如此,谢鑫有些皱眉,但终究是叹了一口气,轻声对任紫琳道,“殿下,有些情,其情可悯啊!”
“太女曾对我言,谢大人乃是爱民如子之人,”任紫琳看着谢鑫,轻声笑道,“对此,我曾经存疑。”
谢鑫挑了挑眉,也没为自己辩解。任紫琳却没再说下去。转头,她看了一眼十六。十六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她们都知道,她来胶州必然不如她嘴上说的那么简单。眼下,四周人群对凡是和岛国沾边的人都抱有敌意,谢鑫显然也从未打算替她隐瞒身份。而曾经是她最大保护伞的身份,已成了她最被人攻歼的弱点。毕竟,一向以蛮人身份示弱的尤淑君,大概从来没有想到宁国会有全民仇视岛国的一天。
想了想,她凑近蓝雪,低声说了几句。蓝雪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还是抬起了头。
“可有认识他一家的乡亲在?”她高声问。
男子有些着急的四处查看,似是想要找人替他们一家说话,却一时又不好拉人下水。许久,又有一老妪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这老妪,半跌在地上的男子的穿着有些相似。只不过,她的头上也用灰白的头巾包着。
“老妇与亮子一家所在的村正,殿下若有什么想问的,尽可问老妇。”
区区一个村正,倒也算有情有义有胆。
“刚才男子所言可都属实?”
“回殿下的话,的确属实。”
“其妻子平日里可还算友爱乡邻,尊老爱幼。”
听到这话,村正就叹了一口气,“殿下,凭良心说,勤娘子算得上友爱乡邻,尊老爱幼。她在我胶州生活的这些年,从未隐瞒过自己是蛮人的身份,甚至因为这个,比别人做的都多些。”
“既然如此,你可愿为他夫妻作保,让谢大人放勤娘子出狱,与家人团圆?”
村正犹豫了片刻。扑在地上的男子闻言,也犹豫了一下,但到底没有动。许久,村正又叹了一口气,“草民,愿保!”
男子闻言,立刻泪流满面的冲村正磕头。蓝雪就看向任紫琳。
“如此,诸位对谢大人的判决,可还有忧虑?”任紫琳转头问先前与谢鑫对峙的老者一众人。
那乡老意味深长的盯着十六看了许久,哑声道,“若是九殿下如此决策,老朽没有二话。”
他刻意强调了“九殿下”三个字,任紫琳便知道,对十六,他是有防备的。
“如此,此事便由谢大人奏明太女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