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凤城外,安国阵地的某处空地上,罗鹄凤站在一张桌前,正低头仔细的研究着桌上的舆图。
他头戴一顶熟铜凤盔,身披一副铁叶攒成的轻铠甲,腰上系一条镀金兽面腰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匹脖系金铃、身上披着轻甲的白马,正悠闲的低头捡拾地上的落叶和枯草。这白马的马鞍上,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旁边还挂着一杆无头花枪。
白马的旁边,停着一辆金足五彩、车前挂着两盏雕五彩翎金凤琉璃翎宫灯的华丽宫车。罗鹄凤的对面,罗凰凤一身便衣,全无仪态的坐在一个小土堆上。
这里,正是罗凰凤所选的指挥处所在,是安国阵地里一处密林的正中。
密林里,罗凰凤和罗鹄凤都吩咐了人暗中护卫。不过,罗凰凤不想将指挥处固定,罗鹄凤只能由着她拉来了这辆极具标志性的宫车充当罗凰凤的帐篷。但到底马车中逼仄,放不开安国阵地的舆图,罗鹄凤只能又让人搬了张桌子过来。罗鹄凤随时听报,对照着舆图,掌控着安国阵地上的变化;罗凰凤倒是清闲,选了罗鹄凤对面那个极具艺术感的土堆坐下后,又让人从宫车上搬下来小几和茶具、茶炉。看她吊儿郎当又悠闲自在的模样,竟像是出来郊游的。
“老二,我都说了,不用那么紧张。这才开始呢,杨廉那老匹夫再厉害,也不会这么快攻到这里的。”
罗鹄凤没有理她。杨家是骜国的武将世家,杨廉更是骜皇季叔杨的伯祖父,已逝后君的亲生父亲。这位老将一生都在骜国的南端镇守,老骜皇亲口御封他镇南大将军;季叔杨登基后,又加封他为镇国公,神威远非楚汉涛之流可比。不过是因为老骜皇后宫中,后君、贵君均出自杨家,杨家一直韬光晦迹,有意低调,才使得许多人都只记得楚汉涛在三国战乱中的威风。虽然不过是一场军演,但能与这样的老将对战,罗鹄凤深感荣幸,半分不敢大意。
只是没想到,季叔杨竟然请动了他亲自护持军演。由此也可见,匆忙登基的季叔杨在朝中可信之人并不多。
见罗鹄凤不理她,罗凰凤就嗤笑了一声儿。她拿起旁边伺候的小侍给她斟满的小巧玉杯,一口闷了,又将清透的玉杯举到眼前,仔细观看了一会儿。
“就说你还真是最会装模作样呢!这里又没别人,你何必呢?”
罗鹄凤还是没理她。
将拿着玉杯的手搭在小几上,罗凰凤将蜷着的腿伸直了,又道,“你说说咱们三姐妹啊,年纪相差不多,怎么为人就差了这么多呢?仔细说起来,咱们的父族也算是差不多。母皇嘛,开始最偏爱老三。无论她多皮,闯了什么祸,都不舍得骂哪怕一小句。孤还记得,她小时候最喜欢假装不小心摔坏孤的东西,偏母皇说,她不是故意的;父君也说,孤是太女,当虚怀若谷,目下无尘。只有孤觉得,凭什么呢?难道就凭她父君早亡,谢家又与她不亲近吗?”
没有人知道,在外温柔平和贤惠的李后君,在自己的亲生女儿面前是多么的严厉严肃。他对她要求极为严格,但凡有一丁点儿达不到他的要求,她就会被整晚罚跪。她至今还记得,那一个个冰冷黑暗的夜晚,令人多么绝望;那总是抱着小枕头、偷偷跑来陪她一起的诚郡王,又是如何的让人贪恋和温暖。人人都说,她对诚郡王实在太好了。却没有人知道,诚郡王自幼体弱,曾经差点儿长不大。只因为他生来是男儿,后君半点儿不关心他的死活,只将他交给宫人随便抚养。偏诚郡王生来就是个极为温柔的人,自她出生,他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悄悄爱她。他会趁人不注意,偷偷跑来看她;会把自己爱吃的给她留一半,哪怕知道她从不缺;知道她怕冷怕黑,从没有缺席过她被罚的夜晚,哪怕之后他总会大病一场。
罗鹄凤不知道罗凰凤嘴里说着三姐妹,心中想的却是诚郡王。不过即使他知道了,也只会嗤之以鼻。罗凰凤觉得委屈,却不知她知不知道,罗翳凤父君的早亡,正是被后君害的。至于谢家,母皇怎么会忍受安国最老牌的世家成为哪怕是幺女的靠山?谢家与罗翳凤的离心,有多少是她自己因为安皇和李后君的挑拨自己作的,有多少是安皇暗中动了手脚,又有多少是谢家知机为保罗翳凤的性命而主动后退的,只怕事到如今,谁都说不清了。
“后来,老三真的胡闹的太过了,母皇才终于忍不住斥责她。”罗翳凤又举起玉杯开始欣赏,嘴角却是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继续道,“你让孤想想,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呵,”她冷笑了一声儿,说道,“好像,是你第一次巡视海防差点儿被海匪误伤,却安全无虞的回京之后。”
听罗凰凤如此说,罗鹄凤不由暗哼了一声儿。那次安皇对罗翳凤的斥责,是因为罗翳凤在朝堂上,公然将他差点儿被海匪误伤的事儿,诬陷是他自导自演。
且不说,那时他还年少,是第一次出宫出京办差;只说那一次亲自出马救他的人中,就有戚紫英。罗翳凤年幼不知此言可能也中伤了戚家,安皇还是能明白这话可不是胡乱说的。事后,他仔细调查过此事,怎么都觉得罗翳凤在朝堂上的作为是故意的。在此之前,聪明的李后君曾让人有意在罗翳凤的耳边引导。安皇虽然没有明着申斥李后君,但此后的三个月,都没有踏入过他的宫门。
“那时候,孤就知道,母皇对孤这个自幼册立的太女是不满的。她抬举你们以制衡孤,可笑孤又有什么值得母皇用了那么多的心思呢?孤与你们,是一起入朝。甚至,因为孤身为太女的缘故,母皇从不许孤离京。”
“难道,不是太女不想离京吗?”罗鹄凤没忍住,开口道。
罗凰凤猛地将玉杯从她眼前收起,“不是孤不想,是母皇从来不允。”
罗鹄凤缓缓扫过来一眼。他清楚的记得,就在几年前,安国有地方遭了水灾,安皇曾想让罗凰凤亲自前往赈灾放粮。她却听说了水灾过后,必有瘟疫,愣是想办法将差事推到了他的头上。
被罗鹄凤看这一眼,罗凰凤也想起这件事了。她脸上一红,争辩道,“那次是父君不准。”
罗鹄凤微微勾了一下嘴角,没有说话。罗凰凤却感觉到了来自罗鹄凤的讽刺。她气的咬了一下牙,但很快,她又平复了。
“说起这件事,孤其实一直不明白,老二,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呢?”
纵然,于贵君最后还是死了;即使,于家忙于内斗,无暇顾及她这个宫中的皇女;但身为皇女,没有这些,他一样可以生活的很好。可罗鹄凤给却是永远都在拼,若说他对太女之位没有野心,她无论如何是不信的。只是可惜,她到底懂的太晚了。她还记得,曾有人早断言,罗鹄凤必然会是她的劲敌。当时,她是如何回复的来着。
她说,“他无父无族无宠,不足为惧!”
如今想来,这话还真是无知无畏又可笑。而劝说她早对罗鹄凤动手的人,如今也和罗鹄凤站在了一边。对面,罗鹄凤抬头,认真的看向她。
他说,“太女如此问,臣妹也一直不能理解,您身为太女,为何不拼呢?”
“哈,你都说了,孤是太女,孤还要拼些什么?”
果然是,夏虫不可以语冰。罗鹄凤不再看罗凰凤。再次感觉到自己可能被鄙视了,罗凰凤却仍旧不生气。
“说起来,老二,你就没有不平过吗?你是于贵君所出,却被母皇遗忘后宫十多年。于贵君死后,你小小年纪就要提枪上马,为母皇解决了不少大小麻烦,可母皇,”她笑了一声儿,“我不相信你没看出来,母皇并没有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宠你。”
“那又如何,臣妹所做不过是分内事罢了。”
“分内事?”罗凰凤嗤笑了一声儿,像是在笑罗鹄凤的虚伪,“罗鹄凤,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连个实差都没有,哪里来的分内事?孤都说了,这里没外人,你何必还如此装模作样呢?不过,老二啊,你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地道了?怎么说,孤都是你的亲姐,非要置孤于死地吗?”
“太女言重了。”罗鹄凤平静无波的回答,“臣妹从未想过要置太女殿下于死地。倒是臣妹,经历过许多次生死关头了。”
这其中,有许多都是罗凰凤主使的。听她如此说,罗凰凤不由笑了一声儿。
“是啊,孤真的想要杀了你。你猜,这主意是谁给孤出的?”
任玖!罗鹄凤嘴角忍不住浮现一抹温柔的微笑。他的女朋友,就是这么优秀,早就看出了他的出类拔萃和卓尔不群。可惜了她一片好心,却被罗凰凤糟蹋无视。
“是任玖啊,”罗凰凤得意的揭秘,“你应该知道,她刚到安国的时候,曾想要寻孤庇护她。”
罗鹄凤没忍住,扬了一下眉。罗凰凤还真是不要脸了,这种话都说的出来。
“你到底小了几岁,不知道任玖到底有多狡猾。从宁国出使归来,你又是忙着重建边市,又是忙着准备征山南,那时,孤就猜你肯定是上了任玖的圈套。只不过,孤也知道,即便孤真的说了,你必然也不信。好在母皇还是英明的,知道不能在继续任由任玖发挥。”
罗鹄凤眯了眯眼,定了一下神,才抬头去看罗凰凤,“太女这话什么意思?”
见罗鹄凤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表情,罗凰凤不禁得意的笑了,“军演场上,对你的刺杀,是孤为了掩护母皇对任玖的刺杀安排的。若不然,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吗?”
呵!罗鹄凤觉得,罗凰凤还真是会为自己脸上贴金。不说他早知道了消息,若是信了她的鬼话,才算他是个傻子!
“母皇,为何要杀任玖?”
罗凰凤笑,“孤刚才不是说了,母皇看穿了她的诡计啊。你应该是知道的,原本她就不该从我安国全身而退的,这一次,母皇势必不会让她再有逃脱的机会。”
也就是说,之前军演场上的不算,安皇还安排了其他的刺杀。罗鹄凤觉得,借着这话,罗凰凤分明也是在告诫他,她对他的暗杀还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