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朱明成最近实在是有些忙。这一日,等他忙完回到府中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面带疲惫的走进府内,遣散了跟在身边办差的锦衣卫,跟着提着灯笼的家丁慢悠悠的往府里晃。很快,他发现,这家丁带着他走的,并不是前往平日里用饭的正厅,而是他父亲的书房。转念,他就明白了。他的行动,并没有隐瞒父亲朱子石。对他今日的行动,他必然是开始担心,或者有想法了。
强打精神,朱明成挥退了带路的小厮,推开了朱子石书房的门。
“父亲。”反手将门关好,他恭敬的躬身拱手,向着坐在书房主位上、手拿书卷的朱子石行礼。
朱子石是个两颊有些凹陷,脸上皱纹有些明显的中年人。大概是因为在家,他并没有穿锦衣卫指挥使的官服,只简单穿了件宽松的石青色绣团花的直缀长袍,头发也只用了一块窄窄的玉环束着,颇为休闲。见到朱明成,他抬手,先指了一下在书房一侧的小炉上温着的饭菜。
“先吃饭,边吃边说。”他的声音柔和,和有些冷厉严肃的长相有些不符。
“是。”
饭菜是早就准备好的,看来,朱子石早料到朱明成归来,是没有吃过饭的。朱明成不客气的撩袍,坐到小炉前的红木小桌前。从炉上取下饭菜,朱明成先端起其中的汤碗,大口喝了几口,然后才拿起饭碗,夹上菜,大口往嘴里扒了几口。
见朱明成如此,朱子石知道,他这也是真的饿了。
“你去一鸣书院了?”
朱明成也未穿戴官服,只见他头戴束发银冠,身穿一袭宽松飘逸的写意花纹锦缎长衫,进门时,手上还有一把上好的白玉做扇骨的题字折扇。这副打扮,若不是这安京中少有人不认识他这个年少有为的锦衣卫佥事,该有人当他是一位饱读诗书的雅致公子了。虽然锦衣卫的身份,颇有些让人闻风丧胆,但这样一身装扮前往一鸣书院,倒也是合适的。
“是。”朱明成筷子不停,模糊的答应了一句。
“你到底是锦衣卫佥事,如此光明正大的前往一鸣书院,难道,就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朱明成将筷子上的菜塞进嘴里,快速嚼了嚼咽下去,才开口道,“儿子此去不就是为了打草惊蛇吗?可惜了,这蛇盘踞我安国日久,倒是个雷打不动的。”
“这么说,你在一鸣书院没有收获?”
朱明成快速的将一碗饭扒拉进肚子,将饭碗往小炉一侧的小桌上一放。然后,他慢条斯理的拿起放在小桌上的锦帕,不紧不慢的擦了擦嘴。
“若是没有收获,儿子便不可能这时候才归来了。”他站起身,走到朱子石的跟前,拿起朱子石面前的茶盏试了试温度,端起来喝了两口,才又继续缓缓道,“诚郡王妃一家都是蛮子,或者,都和蛮子有关。”
朱子石慢慢深吸了一口气。这虽是他们早预想到的,但真听到了这样的事实,又是不一样的心痛。关于蛮子,朱子石知道的比朱明成还要多些。当年,梅侑虽然不是被他亲手所杀,但对发生了什么,朱子石也能猜测个差不许多;时隔多年,又冒出个梅氏兄弟,让安皇亲自叮咛他要细细审问。这段时间里,他没少在三兄弟身上下功夫。审讯所得知的消息也越来越让人难以置信。
巧合的是,朱明成奉旨追查司清颜在安京的关系脉络,阴差阳错的查到了罗鹄凤的“身上”。人虽然个个都自称是罗鹄凤的人,但朱子石却敏锐的觉得,这些人就是宁国人的探子。后来,朱明成与宁国人联络的暗号,也换了罗鹄凤的人传来。朱子石就明白了:二公主罗鹄凤和宁国方面的合作,恐怕比他想象的要深远的多。
只是,为什么呢?在他看来,宁国人可没什么能与安国合作的。
朱明成主动请缨试探罗鹄凤,朱子石思虑再三之下同意了。他完全没想到,罗鹄凤对蛮子之事,甚至比安皇知道的还要多,还要清楚明白。不但如此,他还确认,已经惹来安京许多人瞩目的司清颜,其实,也是个蛮子。太女罗凰凤强势将罗鹄凤卷入此案后,后续有些偃旗息鼓,大概也是看出了罗鹄凤的不好惹。但太女的收手,并没有让罗鹄凤将目光从司清颜的案子上移开目光。司清颜雕有徽纹的配饰,藏的极为隐秘,却还是被这位二公主找了出来。经过伺候司清颜的婢女辨认,那配饰的确是司清颜的,却并不经常佩戴。
朱子石之前还不知道,梅氏兄弟也是被罗鹄凤所抓。待罗鹄凤告诉朱明成,司清颜所佩戴的徽纹,与梅氏兄弟所佩戴的,有些许的不一样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位殿下背后做了多少事情。他们父子选择相信罗鹄凤所说的一切。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在朱明成梳理司清颜在安京的人际脉络的时候,还能发现诚郡王妃也是蛮子。
说起来,诚郡王妃在司清颜的人际关系网中,排名还是比较靠前的。司清颜也是出身一鸣书院,和诚郡王妃既是师姐妹的关系,又是闺蜜。诚郡王妃嫁于诚郡王后,不但不受宠,甚至,还惹得诚郡王避让到了东宫,不肯归府。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司清颜算是出入诚郡王府比较多的一个了。
说起诚郡王,他人虽在皇子中排行第三,但实际上,他不但是安皇和后君的长子;在王贤君所育的皇长子和皇次子避让出宫后,也是在宫中长大的、实际上的皇长子。安皇对他,虽不若对太女那样用心,但相对其他皇子而言,还是十分疼爱的。当年为他选妃,虽然没有兴师动众,但背地里,安皇和太女罗凰凤将安京里的贵女、才女们翻来覆去的比较了几遍,才定下了如今的这位诚郡王妃。
诚郡王妃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便有才名。其曾祖在老安皇初期科考落地后,没有再考,而是选择在安京开设了一鸣书院,迄今已经传承三代,现在的书院院长正是其父。之所以选中了她,正是因为她虽有才名,出身却是非富非贵,绝对不敢像安京中的其他贵女那般一边觊觎太女的威势,一边悄然看不起诚郡王。非但如此,她若想出人投递,就得好好的伺候诚郡王。
只是,这桩让安皇用尽了心思的婚事,却不知为何,在婚后让诚郡王避之不及。明明,在婚前,诚郡王对诚郡王妃没有任何挑剔之词;婚后不久,他却忽然就搬离了诚郡王府。开始,他还想在别院住。太女罗凰凤知道此事后,强势的将他请进了东宫。便是锦衣卫都没查明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皇和罗凰凤倒是有心怀疑诚郡王妃做了对不起诚郡王之事。可是在成婚前,不但有太医曾对诚郡王妃验身,朱子石也曾奉命将诚郡王妃的生平仔细调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从中发现什么蹊跷。偏诚郡王那里,又问不出什么来。一切都更像是诚郡王无理取闹。但,了解诚郡王的人又都知道,诚郡王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儒雅,安静,善解人意,连与人争执都极少有。
心疼诚郡王的罗凰凤,任由他在东宫住着。对此,安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诚郡王妃,隔三差五就前往东宫一趟,死皮赖脸的跟在诚郡王的身边伺候。凡是见过这二人相处时情形的人,无不说诚郡王妃殷勤周到,定是爱惨了诚郡王。可是诚郡王却是一直冷着脸,也从未松口回府。两人如此拗着,都快成了安京一景儿了。对此,安皇说了说了,问也问了,骂也骂了,却始终无法令诚郡王更改心意。安皇也曾说,想要休了诚郡王妃,为儿子另娶。可太女罗凰凤又不愿意——她担忧休了诚郡王妃后,诚郡王的身价会下跌,更难娶到合适的贵女。
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如今听到这样的结果,他不由又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让诚郡王对诚郡王妃避让三尺。总不能是,诚郡王早就发现了诚郡王妃蛮子的身份吧?朱子石相信,对蛮子的所作所为,别说是诚郡王,只怕太女罗凰凤都并不十分清楚。
那么,诚郡王的退让,难道只是巧合?
“二殿下进宫了?”
朱明成冷笑了一声儿,“事涉诚郡王,二殿下不进宫也不行吧?”
“这会儿,宫门要落钥了吧?”
朱明成看傻子一般看了一眼自己的老父亲,说了一句好似完全不相关的话,“诚郡王妃一家所佩戴的徽纹,与司清颜不完全一样。和梅氏兄弟的,也不太一样。殿下猜测,他们之间,或许有不同的从属关系。而且,不管从哪方面看,余家都是占据主导地位的。”
余是诚郡王妃的姓氏。
“不是说,诚郡王妃和司清颜带有徽纹的配饰,并不是随身的?一鸣书院传承近百年,你虽是锦衣卫佥事,也不好随便出入余院长的院落吧?”
余院长,正是外人对诚郡王妃父亲的尊称。
朱明成冷哼了一声儿,径自端起朱子石跟前的一个茶盏,喝了一口,“不用太费心。他们兄弟随身佩戴的玉佩上,就用金纹仔细的描了和诚郡王妃一模一样的徽纹。倒是家中女眷,有人随身佩戴,也有人身上并没有。”
朱子石明白,罗鹄凤的猜测,也许是对的。只是没想到,连在一家之中,这徽纹是否能够随身佩戴也有说法吗?
“二殿下进宫,是想让陛下下旨关闭书院,捉拿余氏一家?”
一鸣书院虽不是安京最出名的书院,但到底建院已久,朝中还是有不少官员出身其中的。若是冒然关闭一鸣书院,只怕会在安京掀起不必要的风波。
而且,一鸣书院背后再没人了吗?
“殿下的意思,”朱明成看着朱子石道,“一鸣书院到底牵涉其中多深,如今完全看不出来;他建议只秘密将余氏一族监视起来。但诚郡王妃必定是要审问的。”
朱子石有些欣慰的、不明显的向上挑了一下嘴角。
“如此,你与为父一起静等圣旨吧。”
于是,胡嬷嬷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对悠闲的在书房里下棋的父子。
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胡嬷嬷还是一本正经的向父子俩宣布了安皇的旨意。果然,和朱明成所说的一致,安皇让朱子石连夜暗中捉拿诚郡王妃,并安插人手进一鸣书院。不管是捉拿诚郡王妃,还是安排人去一鸣书院,安皇一不想惹人注意,二完全不想让不相关的人知道诚郡王妃的动向。
对做这种事,朱子石是拿手的。他冲胡嬷嬷施一礼,当着胡嬷嬷的面,将一人叫进书房,安排她带人伺机前往一鸣书院。然后才对胡嬷嬷说,要改扮前往诚郡王府。
如今的诚郡王府中,只有诚郡王妃一个主子,想要将诚郡王妃带出,还是极为简单的。拿过人后,锦衣卫接手诚郡王府即可。
真是因为如此,从接旨,到朱子石父子将诚郡王妃带到安皇的面前,也才过了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