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京内外的热闹，对东宫的影响并不大。任红彦也是难得能抽出些时间来陪博智轩的祖父，博老太医对弈一局。

　　博老太医是宁国历经两朝的老太医。他的膝下不但有众多的儿女子孙，徒子徒孙更是不计其数。如今，他已年过七十，虽然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身体健康。他与十年前告老回家，同时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博智轩的母亲。而他自己在博家后宅开辟出了一处小药园，平日里就养养药草，种种花，寻常不轻易再见什么人。

　　东宫他也并不常出入。但不论是博智轩，还是任红彦，对他都恭敬有加。一是因为他的辈分；二来，老人的确开明睿智。

　　任红彦陪老人家在东宫的荷花亭里对坐，两人身边都没留人侍候。任红彦心里清楚，老爷子亲至东宫，绝不是为了一局对弈来的。

　　棋局进行到一半，博老太医手执棋子，双眼扫视棋局，感叹道，“这棋局纵横捭阖，千结百变，老朽大概是真的越发年迈，有些看不懂这其中的局势了。不知太女殿下可否为老朽解惑？”

　　果然是要借棋喻事。任红彦好脾气的笑了笑。和任紫琳见面之后，她就将任紫琳意欲撮合博家和天师教交流医术一事，告知给了博智轩。虽然博智轩答应了会和博家好好商议，但任红彦看得出来，对任紫琳的提议，博智轩心存犹疑。这当然也不怪他。他入东宫，本就是为了巩固东宫的地位，为了帮她抗衡任紫琳。带着这样目的来到她身边的博智轩，一直认为她和任紫琳之间是天然相对的关系；而保证她的地位，也是在保证博家在宁国第一世家的地位。对她力排众议将任紫琳迎归；且在任紫琳归来后，毫无作为的行为，博智轩心中恐怕早有微词了。他不当着她的面表露，一是心疼她，二大概是涵养好吧。

　　“老大人何必自谦？您是历经两朝的老人了，有什么会是您看不懂的？”淡定的往棋盘上落下一子，任红彦平静的神情里看不出一丝儿异样。

　　“九殿下行事雷厉风行，大刀阔斧，虽然她人仍旧在宫外，但如今宁京内外，又有谁不知这位殿下仍然健在的事实？老朽对九殿下并无恶意，也并非不欢迎她的强势回归，可老朽以为，九殿下的做法并不可取。殿下当该知道，眼前的利益和繁荣，虽然令人心热眼馋，但通往的却是万劫不复之地。”

　　万劫不复之地？博老太爷还真是敢用词。不过，这话也并非毫无依据。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没有哪个朝廷敢高调鼓励兴商。这其中固然有为皇权考虑的因素，但其中更多的原因还在于粮食的出产。特别是经过战乱的宁国的人口，只剩下这么多了。若是大家都被这莫大的利益吸引去经商，没有了足够的人手垦荒种田，用不了多久，大家就该饿肚子了。

　　毕竟，商人不事生产，只是周转商品，无法从根本上让人填饱肚子。

　　而类似博老太医这话，任红彦不是第一次听到。从任紫琳将京城内外的百姓调动起了热情，弹劾她祸国殃民的奏折，就没有间断过。但任红彦还是不想动用政治权利强行压制任紫琳。一如她对任青衣所说，她相信任紫琳的格局，相信她的为人。她以为，任紫琳行事肆意，声势浩大，总是有原因的；且利益诱人又如何？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祖宗家法，也不是摆设。士农工商可不是说笑来玩的，商为贱籍这一点，百姓的认知比其他人都要深刻。所以，任红彦以为，对于宁国百姓而言，农闲的时候，顺便赚些银钱可以；转入商籍？除非活不下去，否则，没有人会这么做的。

　　她能想到这些，朝中众臣和博老太医当然也都能想到。不过对任玖，他们都心知肚明先是宁皇室和朝廷负了她，所以都以为她会报复罢了。宁皇无能，虽然先聊者贱，但这天下迟早是她任红彦的天下，所以，众臣也自然而然的将她定为了任紫琳报复的对象。毕竟，如今的朝廷内外，又有谁不是她任红彦的臣子呢？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孤以为，九殿下目前的做法能活人无数。”

　　若不是任玖及时出手，今春又不知有多少人家会忍不住头插草标，卖儿卖女卖自己了。

　　听到任红彦竟是如此回应，博老太医不由手下微微一顿。博智轩曾对他说，太女对九公主始终抱有愧疚之心。九公主归来之初，她是真心为她看诊；九公主出宫之后，她也是真心找寻；如今，更是真心的放纵。

　　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博老太医叹了一口气，“老臣明白太女殿下想要弥补九殿下的心情，可是殿下，您过于放纵于她，才是害了她啊。”

　　身为太女，任红彦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因和博家联姻，她和世家站在了一起；这些年代理朝政，强势登基的宁皇退避三舍，诸臣齐心协力，即便不是她的臣子，身上也已经打上了她的标签。九公主的强势回归，显然会触及到这些人的利益。

　　总会有人失了分寸的。

　　“老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想要尝试九殿下的剑快与不快？”任红彦呵了一声儿，“老大人只怕是忘了，任玖虽然另居宫外，但到底是我大宁的长公主。”

　　长公主的事儿，是葬礼前宁皇御封的。任红彦特地强调此事，是想说任紫琳还被宁皇室宗室承认。胆敢冒犯皇家中人，那是犯法！想到这里，博老太医的嘴角，没控制住的抽了抽。自从监理朝政，任红彦一向以温和仁厚的面孔示人，这让大家不由都忽略了，这位也是那位敢带着后宫诸君及儿孙亲至战场的太上皇的亲孙女；当年，她本人也曾孤身亲至敌前，将受了重伤的元王与润珩父子带回。就是他，也几乎忘了，任家的诸位皇孙，虽然性情不一，但护短却是祖传的。便是优柔如宁皇，都继承了这一性格。

　　“殿下不阿帕九殿下对您心怀不轨？”

　　任红彦两根手指夹着一枚棋子，抬头看向好似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博老太医，“老大人怕吗？”

　　作为太女正君的父族，不论是世家中，还是权贵中，博家都地位超然。虽然说在战乱中，博家也曾立下功勋，一身荣耀不能说是全系东宫，但博家与东宫也是休戚与共，一损俱损的。任红彦问博老太医怕不怕，问的正是博家是否会担心被她带累。

　　若说不担心任红彦的东宫之位，这必然是假话。毕竟，他的嫡长孙人在东宫，博家如今也还在东宫的船上，并无下船之意。可若说担心，在越来越了解太女对九公主的态度后，博老太医反而不是那么担心了。旁人或许不知，亲自为四王诊脉的他却是知道，解了四王所中之毒的解毒丸，正是九殿下找来的。而在此之前，四王曾不管不顾的每日前往东五所探望九殿下。

　　既是重情重义之人，九公主又有何怕人之处？但他担心的，可不止来自九公主的敌对。

　　“老臣是怕的。九殿下来势汹汹，老臣实是摸不清九殿下所为何来？”

　　任红彦看了博老太医一眼，没有说话。

　　“与天师教交换医书一事，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天大的好事一般。可是太女殿下，老臣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从未见过天上掉下来过馅饼啊！”

　　“此事，老大人以为，是任玖设给你博家的陷阱？”

　　博老太医哪儿敢如此说。但实际上，他真是如此以为的。虽然是太女正君的父族，但任红彦的麾下，何止他一家世家？因此，博家行事一向低调，从不敢引人注意。可如今，九公主分明是想将博家架在火上烤。其他人会因为此事如何看待博家？太女又会因此如何看待博家呢？

　　“老臣不敢恶意揣测九殿下，但实在是，诱惑太大，博家不敢接。”

　　“哈，”任红彦笑了一声儿，“若是老太医觉得诱惑有些大，何不准备相应的回礼？”

　　嗯？相应的回礼？这和想象中任红彦的反应可有些不太一样。而且，这么大一个礼物，博家得准备什么样的回礼，才算相应呢？

　　“老大人有所不知，任玖久久未得到博家的回应。前几日，又使人特意向孤提议，若是博家不肯交换医书，她也不介意换成其他人，并非必须博家不可。另外，她还要在我大宁建立天使学院和天使基金会。”简单介绍了天使学院和天使基金会的设立设想，任红彦道，“天师教圣子，锦绍，是她指定的天使学院的名誉校长。对所有入学的学子，锦绍有一票决定权，也有一票否定权。另一个名誉校长，孤推荐了智轩。”

　　任红彦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所谓天使学院其实正是安国天师教的翻版，是收集民心的手段；而天使基金会则是用来制衡天使学院的工具。这两样利器，任紫琳若是敢留在手里，姐妹俩势必要反目；可偏偏，她主动送过来一半。而她推荐博智轩入院做所谓名誉校长，又何尝不是信任博智轩？

　　任红彦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博智轩，也告诉博家，她任红彦的胸怀，何止可纳百川！

　　而博老太医想的更多一些。他自认对天师教的了解，比任红彦还要多些。在他看来，天师教那样的存在，若不是人人都是治病救人的医者，不可能被容于世的。别说朝廷，就是世家都不会放任他们的存在。根由不在他们济世救人，而在于他们传道授业，不择出身。所谓天使学院，说是翻版的天师教，但若这是个幌子呢？若是，九公主真正要建的，其实是面朝寒门子弟的书院呢？

　　这世上之所以有世家豪门和蓬门荜户之分，就在于读书识字存在壁垒啊！九公主，她这是剑指世家？

　　叹了一口气，博老太医看着任红彦，缓缓道，“殿下，自三国战乱以来，世家行事并无差错，九殿下何以要如此？”

　　世家虽然不好挑战，可若宣战者是宁九公主，孰胜孰败还真是不太好说。特别是，博老太医觉得任紫琳简直是奇招百出，令人防不胜防。

　　“并无差错？”

　　任红彦又笑了。她也知，任紫琳的天使学院一出，世家必然会有想法。但三国战乱结束后，世家行事的确无差错，但也仅仅是无差错罢了。宁国本是百废待兴之局，但世家，虽然有博家从中尽力调停，但大多仍是冷眼旁观，仿若不是局中人一般。任红彦能忍他们六年，已是看在博家的面上。显然，任紫琳没那么好的脾气。若不能为她所用，她便不用！如今，倒看谁先沉不住气。

　　“依孤看，任玖并非针对世家。老大人也知道，她这人就是有些肆意。”

　　看着任红彦脸上毫无诚意的敷衍，博老太医极想回任红彦一句，他不知道。事实上，他的确也是不知道。对任紫琳，他可是没有半分了解。这位九公主，出质前养在太上皇的膝下，听说是太上皇有意让她接管影卫。影卫可是负责太上皇安危的暗卫，本就是在暗地里行事的组织，普通人一生可能都见不到一个。作为他们的统领，九公主自然也是深居简出。后来她出质去了安国，注定了一生可能就是个悲剧，博老太医就更不关注她了。倒是她归来后，他奉太女之命为她治疾，但那时的九公主已经能做到视他人为无物，便是精明如博老太医，一时也无法探明她的深浅及性情。

　　所以，对九公主，他真的不了解。但作为东宫和诸世家的联络人，作为被任紫琳选择的第一个合伙人，博老太医觉得，这个锅，可能博家非背不可了。

　　一向健康的老头儿，不由就虚虚的捂住了胸口：他现在晕过去，是不是还来得及？

　　“殿下，老臣可有荣幸见一见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