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哭了一阵儿之后,逐渐停了眼泪。然后花蕊才转过头来看一看长孙慈,小声问:“小娘子,关于我的事,您……知道了什么吗?”
“知道的不多,不过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长孙慈叹口气,把脚收回来盘腿而坐:“你是想劝舅舅和阿娘答应,待昏君诏我入宫时,就让你扮成是我,替我入宫的罢?
这样一来,你好行刺皇帝。”
“嗯……”花蕊低头:“我……我是不是太蠢了些……”
“岂止是蠢,简直是非常蠢。”
长孙慈大摇其头:“你也不想想,那皇帝疑心甚重,你一个小小女子,便是守在他女儿身边,又怎么能近得了他的身?
再者就算你得了机会近了他的身,真的取了他的性命,那事后呢?
事后,无论你准备了什么样的说辞,你都是我们高府里出去的。所以无论你杀没杀皇帝,到最后高府都难逃干系——
说真的花蕊,要是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倒也罢了。可现在还有我阿娘和哥哥呢,我可不能容着你这么胡来。”
“我……我原本是想着要使些法子让昏君相信,我是欺骗了高府上下混进来的呢……”
“那也行不通啊!假的毕竟真不了。昏君是什么样的人,你再使什么法子,昏君都信不了你一面之词啊!再者说,就算你真的有那法子把昏君骗过去了。可昏君会不会给你机会替高府开脱还是两回事呢!”长孙慈再度叹息:“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孩子——不要相信昏君真的是昏昧。
一个人死里逃生过第一次,就不会再粗心大意第二次。”
花蕊一怔,眨了眨眼睛皱眉道:“小娘子的意思是……难道昏君还会借机……”
长孙慈点一点头:“这两年亏得舅舅舅母谨慎,咱们高府躲昏君躲得远远儿地,免得被他抓到把柄……
你这么一来,可不就正给了他把柄?”
花蕊额头立刻冒出无数冷汗,倏地抽回腿——也不管自己的双腿抽回时,被栏杆打得生疼——跳起来跪下来,向着长孙慈连声称罪。
长孙慈拉她起来摇一摇头:“无妨无妨。说到底事没成,就不算什么大事。”
花蕊愧色满面,只想要再度求罪。
长孙慈却摆一摆手,劝她道:“事情已然过去,你再纠结已无意义——否则这与你放不下那恨意有何两样?眼下重要的是这个公主的事情——我们得先把她摆对了位置才行。”
花蕊一怔:“这公主?”
“对。她把我那支玉簪送回来,本在我的预想当中——只是如今,她送回的玉簪是一对儿,这就麻烦了些。”
长孙慈皱眉轻声:“我原本以为,她会看在这玉簪主人的面子上,将此事轻轻揭过呢!”
花蕊茫然:“小娘子,您到底是什么意思?花蕊实在不懂。”
“我送簪子,不过是想借着故人的情份,求这位小公主别在宫里天天闲着没事儿干,给我们家里添乱。”长孙慈嘟哝:“说到底,我阿娘与她生母也是有几分姻亲关系的。想着说借这支簪子,能唤起她一点怜悯之意。却不料她非但不念旧情,还反过来将了我一军。”
花蕊虽然是个孩子,但到底也跟了长孙慈这么多年,心思一转,立刻就明白了长孙慈的意思:“小娘子的意思是说……这公主将双簪送您,是想旧情之上加新恩,逼着小娘子帮着她和李家二公子的事?”
“可不是?她要是想让你转告我,她对此事毫不介意的话,直接把东西带回来就完事儿了——何必巴巴儿地再把一支簪子凑齐活儿了,叫你送回来?”长孙慈斜眼看着花蕊:“也就你个傻丫头,真敢接。”
花蕊懊恼不已:“哎呀!那可怎么办!那……”她原地里转了一转,突然回头看着长孙慈:“我们把这东西退回去如何?就说公主恩宠过盛,小娘子你受不起……”
“啪”地一声脆响,花蕊捂着脑门错愕地看着一脸不高兴的长孙慈:“小小小……小娘子?你干嘛打我呢……”
“什么叫我受不起?什么叫我受不起?什么叫我受不起?”长孙慈平素爱笑的小脸儿上,此时挂起了几丝怒意,却显得更加明艳如火:“我可是长孙家的女儿,有什么样的恩宠受不起的?”
“小……小娘子……”花蕊张口结舌。
长孙慈正色道:“蕊儿,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可也记紧了——以后别忘了。我长孙慈,是我阿耶长孙晟的女儿,那皇帝纵然是天子之身,奇才旷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荒淫暴虐,冷血无德的恶物。
若他不是头顶冕琉冠,便是与我阿耶奉鞋提鞍都不配。有这样的父亲,那杨玉淑无论如何贤淑良德,也不能高我一头……
明白了吗?”
花蕊被长孙慈训得一脑子浆糊——她实在是不明白,明明不过是双簪子,怎么就上升到了两人比父亲的高度。但眼瞅着向来不生气的长孙慈难得地板起脸。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长孙慈见状,倒也满意地点一点头:“知道你现在还不懂……没关系,你慢慢就会懂的。反正你记得,不要说她比我强就是——她可不比我强多少。就只看这支簪子,就知道所谓的聪慧公主也不过如此——想用两支簪子就让我替她找李家哥哥说好话?哼!可做梦罢!”
花蕊一眨眼:“小……小娘子?您这是……不打算帮她吗?”
长孙慈撇撇嘴:“她赐两支簪子,又叫你提前祝我早得良配,无非就是想告诉我:若是我帮她把李家二哥哥劝好了,劝妥了,那将来她必替我寻得一个良配……若是我不从,那我们这些公府之女的婚配可都在她父亲手里捏着,只要她张一张嘴,这召我入宫侍读,就要变成召我入宫封妃;而这两支簪子,就要成我封为宫妃的陪嫁了。
你看,若是我不想成为宫妃成为第二个容华夫人,那就得想尽办法劝着我舅舅与我哥哥,一定要让李家二哥娶她了。”
花蕊听得目瞪口呆,迟疑半晌才道:“可……可小娘子,您会不会想……想太多了?她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她不止是个小姑娘,还是皇帝的女儿——皇帝虽性暴虐,但于心机谋略上,却是一代雄主……你以为,她跟着这样的父亲,就半点儿本事都学不到吗?”
长孙慈冷静地摇头:“不,她学得很足。就像我跟阿耶学得很足一样……她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所有庙堂高官们都不会注意的公府女眷们,才是真正能够帮助她完成造势布局的力量——也只有我们这样的公府女眷,才可以帮她躲开她那个父亲的眼光,让她嫁入李家这件事,看起来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之中。”
花蕊彻底懵了:“有……有这样的法子?”
“不信?好,我一步一步问你,昏君下诏命我入宫侍读,你若是舅舅舅母与母亲,会怎么想,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帮小娘子您设法脱困啊!”
“那舅舅与舅母是如何帮我脱困的?”
“他们不是一早就出发,去找各府大人与夫人们叙话了吗?说到底,不过是想着说服各府大人们,同仇敌忾,设法早将小娘子寻了婚配啊?”
“那你觉得,他们最可能将我配给谁?”
“还能是谁啊!自然是……啊!”花蕊突然叫了起来:“她……她……难道想要让小娘子真的与李家二公子订下婚盟么?可是……可是她不是想嫁……”
长孙慈点头:“就因为她想嫁李家二哥哥,所以才要先让我与李家二哥哥真有婚约之事传进她的父皇耳朵里——毕竟,八大氏族之中。陇西李氏与各家氏族交好,姻亲越深。
如今八氏之中,唯二没有与他们家联亲的,就只有舅舅高家与咱们长孙家二门。若是我与李家二哥哥真的再结了这门亲,那陇西李氏便是与八氏都有了姻亲——这让皇帝可不要愁死了么!他本就想着要削了李家叔父的权呢!
所以无论如何,他是万不能让我嫁进李家门的。
为了阻止这桩婚事成功,皇帝就必然要另寻一个自己的亲信嫁给李家二哥哥——可他能信得过谁呢?
整个朝中,他又曾真的信过谁呢?”
长孙慈摇一摇头:“到那时,皇帝就会发现,他谁也不能信,谁也信不过。唯一能信的,就只有自己的二女儿了。”
“天哪……”花蕊吐了一口气,惊叹道:“这位漱玉公主为了能够嫁给李家二公子,竟算计到了这地步么?可,可我还是不太敢相信——小娘子,你说这漱玉公主都想得到,难道昏君提前就没想到过,万一小娘子为了避诏而与李家二公子结亲……那岂非弄巧成拙?”
“皇帝聪慧,当然早就想到了。但皇帝除了聪明,更加自负狂妄——
如果漱玉公主在皇帝面前一番巧言令色,说什么我舅舅为人忠厚懦弱,万不敢违抗皇命;说什么我阿耶向来忠心于他,所以我阿娘也万不能背离主君……那皇帝还是有七八分可能会相信,舅舅也好,阿娘也罢,都不会胆大到要违抗他的圣意,去与李家结亲的。”
花蕊听到这里,只觉得一身冷汗浸透背心:“所以……这小公主却是将咱们两家搁在火上烤了……”
长孙慈冷笑:“所以我才说她是真聪明呢!皇帝被她利用着下了旨这么一逼,舅舅和阿娘就是再怎么不愿意,也得想办法把我嫁出去了——而无论我嫁给谁,她都是有办法让我远离李家二哥哥的。
因为她很清楚,舅舅、阿娘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为保高李两家周全,将我许配给其他几家权轻势单的公府家里;二,为保高李长孙三家周全,真的将我许与李家二哥哥……事实上,这也是舅舅、阿娘、李家叔父都最可能会选择的路。”
“若是真的将小娘子许了与李家,那皇帝必然震怒于李家……所以小娘子入宫便从侍读变成侍君。而她也要将嫁入李家……且为了满门性命,李二公子也只能有她一妻,不可再纳他妾……”花蕊满脑门子冷汗:“她……她好毒啊!为了自己一点私心,竟将父亲都玩弄于手掌之中。”
“你可别这么说,要我说,她父亲未必也看不出她这点心思呢!”长孙慈冷笑:“只是呢,她们父女打得好主意,却不曾想过这一局,其实还有第三条路走呢!”
花蕊一惊:“第三条路?何路?”
“我啊!”长孙慈再度一乐:“既然这位公主软硬不吃,好坏不依,非要拿我当个由头想嫁给李家哥哥……那你说,我若是不如了她的意,可怎么对得起她这一番苦心?”
花蕊茫然片刻,突然大叫:“你你你……小娘子你要让她真嫁入李府?”
“不但嫁入李府,我还要让她嫁得一个真正的如、意、郎、君!哼!”长孙慈一哼,接着像想起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