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长孙慈带着两条小犬,若有所失地回到了阁楼里坐下,盯着桌子上的新花鲜果发呆。
花蕊捧着一只装满了各色鲜果的冰玉盘(注1)走进来,看到她这幅痴痴呆呆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然后才把盘子放在桌上,从装得满满的盘子里挑出两只新果来给她道:“你就是再看,这果子里也长不出张少年脸儿来……”
长孙慈抬头,瞪了这没大没小的丫头一眼,然后把下巴搁在桌面上,食指沾了一点水,一圈儿一圈儿地在桌子上画:“就是长出一张少年脸来,我也只当青灯看。”
“可罢!你这话儿,自己可信么?”花蕊从鼻子根儿里哼了一声出来,冷淡淡地坐下,然后放下新果:“吃不吃,你的事,听不听,也是你的事——不过小娘子,以花蕊之见,若是李家二公子真的能让你如此挂怀,那就是嫁了也没什么的。”
“你懂什么!”长孙慈起身,拿起果子咬一口,然后轻斥:“他是贵家公子,将来若是进了他家的门,必然是要看着他迎侍纳妾……我母亲那样的日子……就算我想过,我母亲也不会肯的。”
“我看未必吧?”花蕊撅了撅嘴:“先不说老夫人向来也是很喜欢这李家二公子的,就说大公子那么努力撮合你俩——说老夫人不知情?花蕊可不信。”
长孙慈白她一眼:“那是因为阿娘没办法——你以为但有我能选择的机会,她会让我嫁人吗?”
花蕊看看她,也托着腮:“夫人舍不舍得你嫁人,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她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很好。
我看,小娘子若是跟了这李二公子,就一定会过得很好。”
“好什么?天天防着一个公主嫁进来,带着圣旨要我让出正妻的名分么?”长孙慈冷哼一声:“还是说,要我为了唐国公二公子正妻这么一个虚名,搭上我和哥哥、甚至是母亲的身家性命?”
她这么一问,花蕊倒是瘪了嘴。不过很快,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就又给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建议:“如果小娘子只是怕被这公主逼着的话,那就让这公主丢了公主的身份不就好了么?”
“公主丢了公主的身份?”长孙慈几乎要笑出声:“怎么丢?你倒是说说。”
“嗯……比如让她变成普通人的女儿啊,或者是找出她幼年被人换过襁褓什么的……”花蕊异想天开地答道。
长孙慈噗嗤一声:“你可罢了!以后少看那些传奇胡说八道!好端端大内上苑出生的公主,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从贵妃产房里出来的……你以为这造得了假吗?”
花蕊皱眉:“那就……让她耶耶当不了皇帝了嘛!我觉得这个是好事哎!不只是对你和李家二公子,我觉得对老百姓们都是大好事!”
长孙慈闻言,默默地闭了嘴,起身走到一边正位上坐下,板着脸呵斥:“你给我跪下!”
花蕊正自己想得开心,突然听到自己小主人这么一呵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笑吟吟地转头一看一怔,立刻变了脸色,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长孙慈面前跪下:“小娘子……”
“就算是咱们主仆,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你可知道?”长孙慈神情严肃,一双凤尾杏眼儿直勾勾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花蕊,如两潭积冬寒冰。
花蕊立刻叉手齐额,行大礼叩罪:“请小娘子恕罪!花蕊妄议君主是非,无端给小娘子肇祸……”
长孙慈打断她:“这君主本就人人轻议,这里又只有你我二人……我何时曾经怪过你这些了?
我怪的,是你不该兴起那些你自己都承担不了后果的念头!”
花蕊闻言愕然,抬头看着长孙慈:“小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花蕊实在不明白……”
“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舍不得看我遁入空门,青灯独身。这是你我主仆姐妹的情分,是你的一片真心。我不会也不能怪你——
但是你此念成执,一味只想要我留在万丈红尘中,为此甚至又对皇帝复起杀心……花蕊,你可曾想过,现在这念头虽然只是你随口一说,可将来若是我真的离开你而去了,你会不会突然想起这么一句随口一说,真的又要去对皇帝下手了?”
长孙慈的话让花蕊沉默了:的确,原本她就对杨广心怀仇恨。现在她能稳当当留在高府里,与长孙慈共度晨昏清明的美好时光,全是因为之前长孙慈对她的诸多开导。
所以,她就更加不敢想象,若有朝一日,长孙慈真的离开了她身边……
花蕊低头,抿嘴:可是,她真的希望长孙慈留在自己身边。而让长孙慈留不下来的原因,正是那个暴虐无道的佞君……
因为杨广,她一度家破人亡;如今好容易遇到了亦主仆亦姐妹,可以相伴一生的长孙慈,却又要因为这个昏君的原因,而要被迫分离……
你叫花蕊怎么不恨!
看着一脸倔强的花蕊,长孙慈摇了摇头,又叹口气,刚要再例行劝她两句,突然听到门口传来护院下侍的通禀声:“小娘子,二姨娘来啦!”
听到“二姨娘”三个字,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各自跳起身来,慌张忙乱地开始收拾东西。
“这个这个!小娘子!这个赶紧收起来!别让那个老妖婆看到了!”花蕊抱着果盘就往长孙慈怀里塞。
长孙慈接过来,转身就藏进身后的衣柜里,关上门想了一想又再次打开,顺手扯了七八件衣服,把果篮子盖的严严实实。
接着她一转头又看见花蕊端过来的冰玉盘还在桌子上摆,急忙小声叫正抱着两只花瓶满屋子乱转找地儿藏的花蕊:“蕊儿蕊儿!盘子盘子!”
花蕊听到她的叫喊,急忙哦了一声,随手把花瓶往高脚胡床底下一塞,拿胡毯遮好,又急急忙忙跑过来,端起那西域宝商送来的冰玉盘,打开后窗,左右看一下,就放在了窗外的宽木台上——同时,她还念念有词地嘟囔:“老天保佑,可别这个时候下雨刮风的,把这宝贝掀到地上去——碎了我可赔不起啊赔不起……”
刚说到这儿就听见一声极为热情的呼唤声,传透重重珠帘,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呦!你们这两个小姑娘,又在整些什么新鲜花样了?来来来,也带着二姨娘一起耍子吧!”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着那个头簪两朵巴掌大的黄金头花,正笑吟吟地打量屋子里的女人——
高士廉的如夫人(注2),张氏姨娘。
还真是……倒霉!
再次不约而同地,长孙慈跟花蕊一起叹了口气。
注1:冰玉盘,就是水晶盘子。隋唐时期,西域有宝商称呼水晶为冰玉。并以大块儿的天然水晶制成器皿,被当时的隋唐贵族视为珍品至宝。
注2:如夫人就是除了正妻外的第二夫人,属于隋唐等朝代时,贵族之家里具有正式地位的妾或者侍婢。有一定的治家权,死后也能和正室妻子一样,和丈夫同葬一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