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正月十五。长安,太极宫外。
马车粼粼声止,停下。有马僮急忙抱了脚凳摆在一边儿。
一点桃色裙裾探出,车上走下一个身着朝服,满面春风的贵妇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儿。
这女孩儿长得粉妆玉琢,虽然年幼,却已然可见其风仪无双,日后必是倾城之姿。尤其她那一双眼睛,水灵清澈,兼之眉长几入鬓,望之英气焕发,天真可怜。
贵妇慢慢行至宫门口,递了腰牌上前。
片刻,便有宫中女官匆匆而来,迎了她,入得宫内,只见一路花好水明。喜得贵妇怀中的小女孩儿直拍手叫好,还欲伸手去摸那花树。唬得贵妇忙忙地吓了她。
可这孩子倒也有趣,明明母亲都以禁食等凡常小儿最惧之语喝斥了,她却半点儿不露怕,只是朝着母亲笑。旁边女官看了,直笑道:“真个是有趣至极的孩子。再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小丫头了。”
贵妇敛眉道:“小女年幼不懂事,还望着娘娘莫会见怪才是。”
女官见她如此有礼,也笑道:“武夫人哪里话?咱们娘娘与您可是堂姐妹,今番得封,又有武夫人前来贺喜,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一路行走,来到了宫内永巷南侧,又是几转,终至了当今陛下之贤妃燕氏所居住的百福殿。
“阿娘,这是哪儿?”小女孩看着面前这座宏丽的大厦,讶道:“是天宫么?”
闻得小女儿言,周围诸人全部都笑了,连刚从宫内走出,本欲去向皇后请安,却意外迎接堂妹的燕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说这是天宫,那便是天宫啦!”
贵妇见到燕妃,慌忙下拜,却被燕妃令人扶起,执手笑道:“姐姐这可是不对了。宫外,咱们有君臣之礼在,可宫内没人的地儿,咱们便是自家姐妹,再别多礼了。”
贵妇——即是当朝新任利州都督武士彟之继室杨氏,也是燕妃堂姐,人号玉牡丹子的杨达之女。燕妃亲厚如此,杨氏也不便再多谦。便命怀中幼女速向娘娘请安。
燕妃刚育一子,加之皇宫如今所出以皇子居多,小女儿实在少见。所以她很喜欢这个幼小的孩子,便命宫婢取了许多点心玩物与她,又问:“你告诉姨娘,唤作什么?”
小丫头看到吃食如此之多,心里直爱极了这位长得极美又和气的姨娘,便牙牙道:“小女昭,字如意。阿兄阿姐说我爱赖娘亲,是个天生的小媚子,就都唤我媚娘儿……”
“媚娘儿……”燕妃闻言微愕,然而扫了眼面色微红的杨氏,颔首不语,又道:“那媚娘,姨娘要去看一位仙女娘娘,你要不要去看啊?”
杨氏突地一怔,心口通通直跳,目光热切地盯着女儿。
武昭却不曾看她,只是听到那句仙女娘娘后,欢喜拍手叫:“好好!要要!”
于是,女官在前,燕妃携了欣喜若狂的杨氏,抱了武昭在后,一行人迤迤向甘露殿,长孙皇后寝殿而去。
至甘露殿正门,通报之后,便有尚宫花言带着一众侍女太监,亲迎而出。
燕妃感皇后大德,先率一众人等于殿外行叩拜大礼,方才入内。
殿内,长孙慈正手捧书卷,端坐于正席上。燕妃与杨氏入内,正欲行大礼,便得免。杨氏心下暗叹:这贤后之名,果非虚传,看来今日入宫,所获必不会少……
一时间,心下暗喜。
长孙慈一眼便看到了正好奇四处打量的小女儿媚娘,笑道:“素闻武公次女,虽则年幼却容貌殊丽。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一般。却不知如何称呼呀?”
最后一句,却是笑眯眯地看着武昭发问。
武昭看到这位神仙样的娘娘,直当自己花了眼,听得问话,又揉眼又拉耳朵,肯定是向自己发问,逗乐了一众人之后,才满心欢喜地大声将自己名讳又报了一遍。
听闻这小小娃儿叫自己媚娘,除长孙慈外,殿中诸人皆愕然如燕妃。燕妃在一边,也觉脸红,正欲开口圆场,却闻长孙慈道:
“好名字!女儿家妩媚温柔兼具,才能嫁个好贵婿。武夫人,日后这媚娘儿若及笄,本宫为她指房好亲事如何?”
杨氏本羞得脸红,听得此语,当下感激不胜,俯身谢恩。
长孙慈对这孩子越看越爱,于是便着身边素女云英,去取了日前太宗所赏的雕金菊花镯子来,赐她为礼。
杨氏闻言再三谢过不提,那武昭却是做了件让人颇为意外之事:
素女将镯子奉于她面前时,只看了一眼她便摇首死活不接。甚至还哭将起来。急得杨氏一头大汗,倒是燕妃素知皇后仁慈,尤其喜爱武昭这般的聪慧幼女。故而虽不安,却也不动声色。
长孙慈大奇道:“媚娘何事哭泣?不喜么?”
武昭泣道:“是神仙娘娘不喜欢媚娘啊……为什么要把不喜之物给媚娘……”
燕妃惊,杨氏当下便喝斥媚娘,又欲请罪被长孙慈止。
长孙慈奇道:“媚娘,你为何说此为本宫不喜之物?”
“因为神仙娘娘身上都是画满了牡丹的……”
长孙慈失笑,伸手将武昭抱入怀中,笑点其鼻道:“你这鬼精灵的丫头……本宫是皇后,虽本喜为菊,然,后服之上,依制必须绣花中之王牡丹……
此事天下皆知,也只有你这小丫头当本宫不喜欢菊花了……”
武昭闻言,才慢慢停止哭泣,破涕为笑,将自己小脸紧贴着长孙慈面上,以示亲近。
后妃臣妇言谈一会儿,杨氏看再无什么机会,便只得起身,携了武昭告退。长孙慈又命宫人拿了许多吃食与玩物与武昭。
谁知武昭又不从,长孙慈又问,武昭才道想要长孙慈手中之卷。长孙慈大喜,问杨氏武昭平素是否喜读。
虽然武昭年仅三岁,莫说是书本,便是字也不曾识得,然杨氏为讨长孙慈喜,便道自家女儿生性淘气,却对书本情有独钟,近日里更缠着其父要识字云云……
长孙慈虽知她此言矫饰过多,然而她冷眼旁观,见武昭得自己手中之卷后,竟果真似模似样地阅之,且颇为痴迷着从字里行间寻出些意趣来——浑不顾自己根本大字不识一个。
长孙慈心喜,又见杨氏轻浮佻薄。知此女若是长久依杨氏教养之法,只怕毁之,心下不忍,便道此女若果然书史通透,倒是将来或可为贵妻。
杨氏闻言大喜,直道回府后便与之寻了夫子教书。又是唠叨好一番之后,才行告退。走时,武昭不舍长孙慈,直从母亲怀中伸出手来,向着长孙慈方向哭求抱抚,也惹得长孙慈与燕妃心下好生不忍。长孙慈便又伸手去抱了一抱,哄了一哄,这才放她离开。
待得杨氏离开,燕妃才愧道:“教娘娘看笑话了。”
长孙慈摇头,叹道:“这杨氏……唉!倒是可怜了那个孩子。但愿本宫一番言语,能为她挣些好教养。可惜了那样一个难得一见的丫头。
若其母是为妹妹一般温厚沉稳的人儿,只怕将来便是入得宫来,与几位皇子为个正妃,也是当得起的。”
燕妃口称谢,然后才道:“妹妹这位堂姐,的确是有些太不知事。陛下已然封了其夫为利州都督,却教她生出些妄想,欲得诰命位了。妹妹本不欲见她,奈何武公于我大唐有功,不见不宜。”
长孙慈摇头:“罢了,她其实也只是为了自己能过得好些而已。
她本贵女,却以四十之龄再适于武氏,只怕日子也不好过。有个封号,自然也是能在府里过得舒心些。况且那孩子的确无辜。明日本宫便面见陛下,请他待机,与武公一个封号罢!只是她自己……是真的不成啊!”
燕妃谢过,又道:“此是一事,妹妹另有一事,需请娘娘决下。”
“你我姐妹,但说无妨。”
“那杨氏……淑仪,昨日又受陛下临幸。”
“她本是陛下多年旧人,后又不幸入了巢刺王府,一生不豫。陛下多多宠爱她一些,也算是与她一些希望吧!否则她必会如刚入宫那般,整日里只望着武德殿发呆了。若是再做出些傻事来,陛下贤名有损,便不欲为我等姐妹所见了。”
“娘娘说得有理,只是那杨氏无封无号,陛下既要安众臣之心,当与个封号才是。”
“嗯,妹妹说的有理。本宫自会回明陛下,给淑仪妹妹一个封号。”
长孙慈淡淡一笑,却从桌面上新手取了个盒子,打开来,递与燕妃道:“不过在那之前……你先帮本宫送些礼物与她罢!”
燕妃颌首称是,取来看了一眼,却诧然再看长孙慈:“这……这莫不是渤海国所贡的龙睛珠?如此珍贵之物,娘娘……”
“无妨,这……”长孙慈抚着盒子,双瞳剪水,长睫微颤:“本便是她最喜欢的物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