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阿邻8
卓鲁代敏不由得再次凑近,伸手拿起这条绳结,略翻看了一遍,就确定了这就是他们卓鲁部早年用过的纽襻样式。
这还是他阿嬷当年编织出来的,他小时候见过她编过很多次,她还教会了妹妹。
他跟妹妹是双生子,他们的出生让母亲早亡,本来他们应该被处死的,但因为一个部落突然杀来,要处理他们的刽子手被人杀死了,要杀了他们这对妖孽的父亲也死了,他们才侥幸活下来了,但却一直受到族中的排挤,是阿嬷将他们养大的。
妹妹胆子小,平时根本就不敢出门去玩,除了跟着阿嬷学做家事,就靠编纽襻来打发时间。
因为阿嬷说青蛙多子,多子意味着多福,寓意好,而她的命不好,让她多编编青蛙,沾沾福气以后会有好处的,所以这种青蛙就是她编得最多的样式。
也因此,卓鲁代敏对此的印象很是深刻。
当然,除了阿嬷和妹妹,他们族中的女人也有人因为青蛙的寓意好而学过这种纽襻样式,但因为比别的样式来说,这种不仅编织起来繁琐耗时,且也算不得美观,所以学的人并不多,也没有在族中流行起来。
再后来,阿嬷死了,卓鲁部也被灭,他的族人大多都死了,族中的女人们也都被掳走四散,妹妹也被人掳走,打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种青蛙。
小心翼翼地抚过结绳,卓鲁代敏迟疑了一瞬,才拨开了青蛙头顶上那处编织紧密的绳索,从间隙中看见两个很细的黑点,有些粗糙,这是被火烧过的痕迹,这也是结绳收尾的地方。
手巧的妇人能够把纽襻的收口藏的不露痕迹,用火烧啊,那已经算是手拙的证据了。
所以,编织它的人害羞地将它藏在了绳结内里的间隙中,不仔细的话看并不明显。
可就是这两个羞羞答答的黑点,让他的呼吸都屏住了一瞬,喉头发哽鼻头发酸,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他记得当年阿嬷教妹妹编织,教了好多遍,她别的都学会了,可就是怎么也学不好收尾的部分,最后用火烧将两股绳熔接在了一起了。
起初她还骄傲地给他看:“阿邻你看,我比阿嬷编的更好,蛙的眼睛就是黑色的,对不对?这下就谁也看不出来这是我藏不住收口了,这里是眼睛。”
阿邻,正是卓鲁代敏的乳名,从他也弄丢了妹妹,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喊过他了。
不过,儿时的卓鲁代敏并不喜欢纽襻这种女人家的东西,也不喜欢妹妹像个尾巴一样总是缠着他叽叽喳喳,他没有耐心去应付她,只草草的笑话她手拙。
再之后,她就像这样藏起了这“两只眼睛”,假装自己学会了收口。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竟然在这里见到了。
这会是妹妹做的吗?
是吧?
除了她还能够有谁?
她还活着。
卓鲁代敏的呼吸因为紧张激动而显得有些急促,他顺着绳结看向沈崖香。
就在这时,沈崖香突然睁开了眼睛,在卓鲁代敏迟愣的瞬间,用力地直起身来,额头撞在了他的胸口上,卓鲁代敏被她撞得倒退了两步,松开了手上的绳子。
沈崖香也因为脱力而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低头看了眼见绳结还好好的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长吐了一口气。
卓鲁代敏慌忙过来扶她,她无力再反抗,干脆闭上了眼睛。
卓鲁代敏边解开绑着她的绳子,边道:“你这样做除了自讨苦吃,一点用也没有,这种情况下,顺从些,先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沈崖香没有给他任何反应,这两天一直都是这样,除了不死不休的仇恨之外,她没有其他的反应,就连卓鲁代敏对她动手,她连哼也不哼一声。
但卓鲁代敏知道她是清醒的,她的眼皮微微动了动,只要她能听见就行。
他将那条不久前才扎紧的绳子扔得老远,压抑着、克制着涩声问道:“那个纽襻,我是说你脖子上的那个蛙,是从哪里来的?”
沈崖香在短暂的沉默后,恢复了清明,她猛地睁开了眼睛,问道:“你认识?”
卓鲁代敏缓缓地点了点头。
沈崖香死死地盯着他,面上紧绷着,嘴上却不以为然道:“这本来就是朱里贞部早年的图腾,你认识也不奇怪。”
看卓鲁代敏期期艾艾的神色,沈崖香心中涌出来一个极不好的、她不敢也不愿深想的猜测,如此说倒像是安慰自己。
卓鲁代敏继续问道:“是谁编的这个?”
这让沈崖香陡然暴躁,她吼道:“关你什么事!”
卓鲁代敏神色暗了暗,然后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对小时候的事情还有没有一些印象?卓鲁部,蛙图腾,阿嬷教的纽襻……还有阿邻。”
他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除了这个青蛙绳结,沈崖香梦魇时断断续续说的几句话才是他有此误会的主要原因——这与他的妹妹最后跟他说的话,几乎一样。
那时卓鲁部被人洗劫了,只有他和妹妹因为不合群单独外出而侥幸活了下来,他们远远地看见族里起火了,远远地听见了喊杀声哭喊声,他要回去,妹妹拉着他不准他走,哭着说会有危险、说不想他死。
“阿邻,阿邻……”直到现在,他都记得她一直跟在他身后喊他。
但他还是跑回去了,敌人已经抢掠完走了。
而她并没有再追上来,他回去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她,后来才知道那天石抹部的人藏在暗处渔翁得利,他们将两个部落的女人和财富都带走了。
之后卓鲁代敏辗转又打听到被石抹部掳走的成年女子被他们留了下来,而小女孩儿都被卖了,他追查了多年,也始终没有打听到妹妹的下落。
这件事情一直折磨他至今,他与石抹部的仇恨也因此而来,他发卖石抹德馨也是因为此事。
知道沈崖香在排斥,他还是正色道:“我就是阿邻,这个蛙形的纽襻是阿嬷教你的编的,这两只眼睛你还记得吗,会编这个的人不会用火烧收口,只有你,烧熔了又藏起来,这么多年也没有变。”
他说完了,沈崖香本就因为阿邻的死而濒临崩溃、只勉强撑着的情绪,被这一击彻底失控了。
阿邻最恨人掳走女人随意发卖,偏偏她死前还受到了这样的羞辱,而这种羞辱还不是无关的人带来的,刽子手正是她一直要寻找的血亲,她是那样好的阿邻……她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喊了声“阿邻”,痛苦心疼得身体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哆嗦着,颤抖得不成样子,牙关被她紧咬着,嘴角都渗出了血,她强撑着坐起来,竟吐出来一口血。
卓鲁代敏被她的样子吓得手足无措,她比他预想的还要排斥他。
他的手伸出去像碰碰她,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又了收了回来。
他只犹豫了一瞬,就上前蹲在沈崖香的面前,看着她缓缓地道:“你不是挺能耐吗,怎么一句话就能将你吓成这样了?也罢,真把你给吓死了,我还怎么跟姜希夷讲条件。”
沈崖香恶狠狠地看着他,他一眨不眨地,语气生硬地道,“我其实,我谁也不是,只吓唬你,报复你罢了。”
话落,沈崖香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卓鲁代敏抿了抿唇,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下一瞬,沈崖香突然扑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尽了全身地力气将他扑倒在地,憋足了劲,恨不能掐死他。
她边掐边道:“你的确谁也不是,这世上只有一个阿邻,你不配叫阿邻,你更不配被阿邻一直惦记,你不配,你该死。
你想知道这个绳结哪里来的,好,我告诉你,这是阿邻送我的,阿邻就是被你掳走、被你杀了的那个姑娘!”
卓鲁代敏身体僵硬着纹丝不动,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回应。
沈崖香继续道:“她打小就会编,她也只会编这个,除了这个,她唯一还记得的只有一个叫阿邻的名字,所以就把当成了她自己的名字,后来才知道了这是朱里贞部男人的名字,她也没想改,她还想去找这个被她记在心里的人,可是没有找到,她也没有放弃,她还想着去帮朱里贞部的女人,说不定能够帮到亲人,没想到到头来死在你们手里。”
“她最恨的就是强卖女人的人,她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她还帮了很多的人,她是那么的热心肠,她是那么那么好,跟你截然不同,你不配当她的亲人!
为什么你要抓他,你为什么要杀她!有本事你就直接抓我啊,你抓她做什么,她惹你了吗,她碍着你了吗?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终于嚎啕哭出声来,“可你是阿邻的血亲,你是她要找、要帮的人,她什么都忘了还能够记得你的名字,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会是你卓鲁代敏……为什么这绳结不是我编的,如果是我的,我现在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