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江的轮船每天黄昏对开一次,梅月婵回来时,已是第三日下午。
坠儿一切安好,每天有那么多的同伴玩耍让他变得开朗活泼,交孩子识文断字的老师大多是新学堂出来的年轻男女,他们个个朝气蓬勃,陪着孩子们一起玩耍,学习,吃饭。一位蓝眼黄发的老师,还会教孩子们一些初级的英语。
坠儿提到小黑和梅君是难免的,听到小黑要做妈妈的消息,坠儿显得异常激动。“你妈妈托人捎了口信,说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准备往回返。她也想你,让你好好吃饭,把身体养的棒棒的,她一回来就来看你。”
树叶间隙漏下来的阳光,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上,留下斑驳闪亮的光圈。蝉在树上叫个不停,蝴蝶蜜蜂在花丛起舞,远处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俩个人坐在大树下的秋千上度过了一个美好难得的早晨。
临行前,年轻的外语老师给他们抓拍了一张珍贵温馨的合影。梅月婵从来没有照过相,第一次通过照片看见自己的样子。
梅月婵回到石库门住处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远远的就看到一个人影在昏暗的路灯下,低着头两手插兜失落而不失优雅,缓缓走来走去。
突如其来的温暖和甜蜜悄悄的溢满了梅月婵的心头。从姿势她就可以断定那是姜少秋。梅月婵不禁轻轻停下脚步,笑望着那个身影。原来远远的悄悄地张望一个人,是如此的安静和温暖。任由无边的思念填满两个人之间,生怕轻轻的打扰会让这甜蜜的思念溢出来。
姜少秋无意间抬头,看到伫立的远处的梅月婵。立刻面带微笑大步走了过来,梅月婵忍不住奔跑过去一下子火热的扑进姜少秋怀里。
梅月婵和李青龙,慕容琪开车匆忙离去时,姜少秋恰好刚刚赶到,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多少难免有些怅然,在石库门一直等到天亮,梅月婵一夜未归。姜少秋下午下班再次来到这里仍然是大门紧锁,他去“夜上海”找李青龙问,而李青龙也同样没有出现。这让姜少秋彻夜难眠,在一整天的忐忑不安中备受煎熬。
姜少秋了解歌舞厅那种去处,人际关系之复杂,而梅月婵生性单纯,并不适合那种场合;他不知道,她那样一个有洁癖的女人,为什么突然去舞厅做工。在广州时,风月酒色场所她并无半点好感。
梅月婵去舞厅工作的事,墨玉已经知道,母子两人更是因此不欢而散。
“出身平庸也就算了,姑娘还算说得过去。现在又去那里工作,你让姜家的脸往哪里放?你认为你和姜家无关了,所有你身上发生的事,都会象雨象阳光落在姜家的脸上……”
姜少秋心情莫明前所未有的复杂,她需要工作养活自己和坠儿,需要安定,他一直在努力,希望能给她帮助和依靠,却总有力不从心之拙。
他是个男人,恐怕天下没有哪个好男人,希望自已喜欢的女人在那里工作。如果,自己有能力养她,这一切可以避免。
他想了很多,想和她谈谈工作的事,却又无从开口。
早起的鸟儿衔来第一缕柔嫩的阳光,像一层朦胧娇羞的轻纱落向昨夜疼痛的初红。
“这是坠儿的照片,好像长胖了不少。”梅月婵从包里掏出照片递给张少秋,自己揣了水在门口洗脸,一边说:“我马上就要走。”
姜少秋接过梅月婵递来的照片一脸喜悦端详着:“好像也长高了。”
“比跟着我好。不挣钱没有饭吃,挣钱的话又照顾不好他,在那里还有好多小伙伴玩。”梅月婵一边洗脸一边又说:‘夜上海’那我不会干太久,今天去‘玉玲珑’面试。
梅月婵洗了把脸刚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擦,姜少秋从后面贴上来紧紧环住她,轻吻着她的耳朵:“嫁给我。”
(二)
‘玉玲珑’的面试很顺利,见梅君的事情是大事,梅月婵打算过后再去正式上班。她打算去看一看阿成,梅月婵希望来自阿成这方面的阳光能够让梅君看到希望和安慰,知道很多人都在牵挂着她的生命并且为之努力,她自己决不能自暴自弃。因为任何时候,梅月婵都没有放弃过梅君。
路边等车的时候,梅月婵正巧看到了那天夜里冒雨送她的中年车夫,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一辆崭新的黄包车。中年车夫也认出了梅月婵,微笑着把车停在她的身边。白色的旧褂子已经发黄,上面打满了补丁。
“梅姑娘,这么巧啊。”
“大哥,换新车啦。”
梅月婵上车坐好,笑吟吟地问:“这新车要很多钱吧。”
中年车夫粗壮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握住车把,脚下开始慢慢奔跑:“是要好多钱的,我哪买得起哦。是一个在城里教书的亲戚,看我没有别的挣钱的来路,那个车子又坏掉,他做担保分期付钱来的。”
“噢。”梅月婵又想起李烂腿,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和坠儿一样大。于是又问:“李大哥上次说他家孩子也来了,我家坠儿送走了,那些衣服新的旧的都有,哪天我给他送去。”
中年车夫听梅月婵这么一说,突然放慢了奔跑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缓缓侧身望了一眼梅月婵,嘴巴张了一下又似乎有些迟疑,低下头,神色黯然地低声道:“他已经死了。”
梅月婵闻言一惊,连忙问:“谁?”
中年车夫悲伤地说:“李烂腿。昨天早上,拉车的时候一头扎地上就死了。我们穷人苦呀,没白天没晚上的干,身体都亏的不像样子了。”
梅月婵半天说不出话来,很久了,才虚弱他问:“那,那个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中年车夫平静地说:“被她姐姐带走了,我们也养不了他。”
梅月婵从来没有听说过李烂腿还有一个女儿。中年车夫一边走,一边讲,李烂腿的女儿已经十岁左右,两年前开始在丝厂,烟厂一些地方做童工,管吃饱没有工钱。中年人补充道:“也会挨打受骂但总比在乡下饿死要好。那里小孩子很多的,他们姐弟俩在一起也有个照顾。”
中年车夫极其平静的诉说着这一切,在他看来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至少在他生活的这个阶层,大家都是以这样的状态在活命,不足为奇。
同样的活命,富人在天堂,穷人在炼狱。
虽然梅月婵和这帮车夫没有过深的交情,但是仍然会为这些和自己一样在命运里苦苦挣扎的姿势感到心痛,仍然会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苦命姐弟感到心疼。
梅月婵望着远处熙熙攘攘行行色色的人群,心里倍感沉重。每天都在低着头做衣服苟且人生,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置身的周围。
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人群中,出身高贵的狗,神采奕奕皮毛干净而光洁,闻了闻掉落在地上食之无味的包子弃之而去,衣衫破烂的几个小叫花一脸喜悦连奔带跑,为这天降的美味宁愿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
身材瘦小的小叫花一脸机灵,快速从人缝里抓起来地上的包子,直接塞进嘴里。个大的很不服气,一把揪住小个子还没有来得及吞下的包子死死不放,尽管只拽出了一半,他也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一脸幸福美滋滋地嚼了起来。那只狗回头莫名其妙看了看他们,掉过身体气急败坏的样子,冲他们傲慢的叫了一阵,小叫花们一哄而散。小狗叫了一阵后,跟在主人的脚边趾高气昂的走了。
(三)
听说梅月婵要见到梅君了,阿成喜出望外激动不已,手足无措道。
“梅姐姐,你太厉害了。”
梅月婵淡淡地笑了笑。这个单纯的孩子,总是让她有些不放心。单纯本身没有错,但是遇到别有用心的人,却极容易被利用,不知不觉沦为害人的武器。
“阿成你记住,你现在要过的实实在在的一生,比己经过去的听说来的故事更有价值。”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慕容琪五大三粗一脸敦厚与他的哥哥慕容新无论长相气质,简直难以相信出自同一爹妈。慕容琪本分踏实,四方脸透着健康的红色,慕容新瘦如麻杆一肚子的小聪明。而眼下这个阿成,总让梅月婵觉得心智不够成熟,难成大器不能独挡一面。
算了,人无完人。只要阿成将来能死心塌地的对梅君好就行。
阿成认真地点了点头。梅月婵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完全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阿成,我猜想你母亲当初带你离开,有可能是有苦难言或为了保护你。仅仅是生活难以为继,不是一个人离开生养之地的最大原因,生无可恋情无所依或者天灾人祸有性命之忧才会让一个人果断的舍弃家园。”
阿成扬天长叹:“我母亲走的太突然了,活着的时候又没有详细的告诉过我她了解的事情,仅仅只是只言片语。”
“可能她不想让你知道一切,也许她也不了解那么多。我推测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安全的活着,那生养之地会让你有性命之忧。总之你别再鲁莽,办事要三思而行。你认为的同归于尽是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最不划算的复仇方式。”梅月婵认真地看着阿成,试探道:“如果梅君没有在大牢里,你愿意放下仇恨守她一世安稳,还是继续你的计划玉石俱焚?”
如果不是上次梅月婵的劝阻,阿成在慕容琪的怂恿下,可能早已经葬身火海烧成木炭了。事后,阿成也是心有余悸。
有时候阿成也在想,自己活着的意义究竟何在?母亲把她带离故乡,但至死并未说过让他去报仇的话。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此仇不报他觉得对不住母亲含辛茹苦。报与不报的抉择对阿成造成很大的困扰。
阿成信誓旦旦道:“如果梅君不嫌弃我,我愿意对她好,用我的后半生守护她。”
梅月婵在心里叹息道,无论她嫌不嫌弃,人生是你自己的,要把自己的人生打理好才值得别人信赖,托付一生。
离开阿成家,梅月婵沿路缓缓而行。太多的思绪和事情在她脑海中接连碰撞。象浪花拍向岩石,无可退避。平时很难有这样的闲情,即使有,连她自己也不愿用多余的心思去遥想风云变幻的羁绊与悲欣,探寻过往的迷乱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