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琪心急如焚赶到“夜上海”时,李青龙和梅月婵正缓缓向回走。
听到青梅出事的消息,一向镇定自若的李青龙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眉头紧锁,脸色凝重一言不发,一路上把车开的狂奔如飞。车子到了医院路边后,他更是疾步冲向手术室。
梅月婵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紧张忧虑的样子,他一向自信满满傲气凌云的气度,让每个接触到他的人都觉得,在他那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切他都可以信手拈来轻松化解。
“慕容琪,当时是什么情况?”
“她正在后台化妆,无精打采的样子,想站起来时就突然呼吸很困难,随后便昏倒了。”
李青龙如坐针毡如芒在背的焦虑随着时间慢慢缓解,终于回到凳子上坐了下来。常六等人被辞退后,李青龙又给妹妹找了一个老实巴交的随从,在他视线照顾不到的时间里,小心看护着青梅。
“她这些天是不是又和常六在一起?”
李青龙一双眼睛锋利如剑盯着一边愁眉苦脸的男人。看着他左右为难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从不轻易发火的李青龙猛然起身一脚踹了过去。
梅月婵和慕容琪有心上前劝止,但是转念一想,己经火烧眉毛的事情这人仍在犹豫遮掩。慕容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上前推了他肩头一把,埋怨道:“你快说呀。”
小飞战战兢兢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连连点头称是。
李青龙叹了口气,缓缓坐到椅子上。顿了一下,冲蜷缩在墙角一脸委屈的人说:“起来吧,肯定是青梅让你瞒着我。”
小飞顿时有些激动点头如捣蒜泪水横飞。慕容琪见状不禁拧起了眉头,暗暗推了他一把,嘴里嘟囔道,像点男人,好吗?
上次处理常六的事情时,在青梅一再求他网开一面,随后又偶遇两个人有说有笑,李青龙就已经猜到青梅是对常六暗生情愫。
青梅从小失去父母缺少疼爱,再加上身体赢弱郁郁寡欢,年龄已至芳华却少有男人亲近,和常六在一起时,她脸上前所未有的笑意,才是从心底溢出的快乐。李青龙办事一向果断干脆,但是面对妹妹有心强行拆散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青梅能快乐李青龙就感到欣慰。
好景不长,李青龙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青梅是青龙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她的一世安稳比一时的甜蜜更重要。李青龙下定决心等青梅病愈无恙后,立即斩断她和常六之间的来往。
但愿她能熬过生命中的这一关。
从小李青龙就知道,青梅一旦犯病关乎生死,这些年,青龙小心翼翼控制青梅的生活,无论青梅理不理解,他在用心护佑妹妹的周全。
如今一时心软酿成大祸。李青龙有些自责懊悔。“她从小就有一种怪病,情绪过于激动或劳累,就会呼吸困难口唇发紫,非常痛苦。最严重时还会浑身抽搐呼吸全无瞬间昏死,在民间说是鬼缠身,唯一的方法只能是不要刺激她犯病。这家洋人医院医术已经很先进了,但是她的情况,医生说目前的医疗水平对先天性的病患没什么好的方法。所以我不让她乱吃东西,不让她去人多拥挤的地方,甚至警告她不准有喜欢的异性。这十几年来,青梅也牺牲了许多女孩子这个年龄该有的快乐,真的没有再犯过病,有时我都以为她是不是不治自愈了。从表面上看她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我就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多少让她有一些自由,没想到……”
梅月婵静静聆听着李青龙的倾诉,直到他心中的痛楚被不痛不痒的风带走,在可有可无的夜色里渐渐消弥。
常六得知消息赶到医院时,已经天色微明,青梅也因为抢救及时转危为安。常六昨天带着青梅去爬山,游泳,一起吃晚饭时,两个人不清不重吵了几句,常六极不耐烦,扔下青梅一个人离开。青梅心事重重回到戏园,上妆不久就出了事。
慕容琪看到常六二话不说扑上前挥拳就打,李青龙恍若未闻不予理会,没有任何刻意,眼里那丝丝点点的冰冷和漠然己让人生畏。
梅月婵站在那里尴尬的看着。
“你还敢来?”慕容琪气呼呼地质问。
常六也不甘示弱瞪着眼睛厉声反驳:“我怎么了?”
两个人怒目而视互不服气又扭在一起,李青龙望着眼前的两人一言不发,直到青梅有些着急,伸手阻止。
“慕容琪,你们到外面去。”
慕容琪揪着常六的衣服,一把将他推出门外,自己也随后关门出去。
李青龙口气平缓而自信:“慕容琪办事稳重有分寸,不会出什么事的。”望着病床上的青梅,又道:“大部分人羡慕星光的璀璨,很容易对身边的好视而不见,越是近越容易被忽视。你哥说的没错吧,李青梅?”
青梅倔起嘴,娇嗔地笑着拿双手捂住脸。
“还有脸笑?”李青龙坐到床边佯装强行拿开青梅遮在脸上的手,微笑着嗔怪:“昨天晚上要醒不来,你这条小命就完了,知不知道?”
梅月婵看到这样的情景不觉心头一热羡慕至极。能有一个哥哥在身边时刻担忧宠溺,这样的人生幸事,于她而言却是一种无法企及的奢望。世间又有哪个女人不渴望肩膀与胸膛,再是叱咤风云刀枪不入,心中仍无法避免会有柔软的情愫。
也许是梅月婵一时忘我的凝视过于深切,青梅兄妹俩竟然同时回过头来看她。
梅月婵第一次看见李青龙如此放松亲切的状态,笑了打趣道:“还笑,你没见你哥哥昨天着急的样子,以后别惹你哥生气了。”
李青梅笑问:“你喜欢我哥哥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梅月婵语塞。幸亏青梅没有继续纠缠,自顾又说道:“喜欢我哥的女孩多着呢,我和你有些眼缘,你要喜欢的话,赶快认他做哥哥,我替他批准,他一定会好好心疼你保护你。”
“我感觉我也有一个哥哥,他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只不过还没有出现。”
梅月婵半真半假找了一个借口,然后调侃道:“把你哥看好了,我才不要他呢。”她还要去看坠儿,匆匆告辞。几乎是落荒而逃,她不想有任何引人误会的暧昧。
慕容琪和常六出去以后并没有继续开战,面对慕容琪让他滚蛋的喝斥,常六居然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慕容琪只觉气不打一处来,上前飞踹一脚。
常六躲开了这一脚跳到一边,大声嚷嚷:“慕容琪,我不还手并不是我打不过你,你再这样我就还手了。”
慕容琪冷笑着不屑一顾道:“我只用了一分力,我用五分力就打死你,信不信?你这无情无意的东西,活着也是害人!”
“我来,你打我;我走,你还打我。”常六口中仍在逞强。
慕容琪一听,这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又准备一顿狠揍,常六赶紧讨饶,说自己给青梅带了礼物。慕容琪将信将疑,直到看见那只毛绒绒的小鸭子。
青梅看到慕容琪手中一脸惊慌的小鸭子,青灰色的脸上立刻挂满了笑容,像一朵奄奄一息的花在阳光下重新生机盎然。
慕容琪默默地将鸭子放在她手中,他的眼里只有青梅而青梅目光的方向只有常六。并不稀奇的小鸭子因为送的人不同,便背负了迥然的意义。
(二)
离开医院后,梅月婵并没有急于回家,她想到市场买一些水果去看看被迫送走却一直牵挂惦念着的坠儿,见到梅君之时也好有一个交代。
一想到快要见到梅君了,梅月婢心潮澎湃之余也不免忐忑不安。这个约定,是真是假是刀山是火海尚未可知。
潮湿的空气中有风在流淌,青灰色的阴云覆满整个天空的颜面。
十字路口右拐,离市场就不远了,而且有电车来往通过。距离最近的车站,还有一段步行的距离。
与停在路边一辆黑色汽车插肩而过时,梅月婵看到车门没关,院子里谈笑风生的人,脚步声己越来越近,梅月婵下意识回头多看了一眼……
黑色轿车徐徐开进院子里,其他的人都在忙,常六下车后自己回去关上大门,朝院子里唯一的一栋小楼走去。
静悄悄的院子里,只有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一些寒暄声若隐若现从房子里传来。车座后面悄悄探出来一个脑袋,透过车窗户,一双秀目警惕而紧张地朝院子里张望着。
两棵粗壮的枇杷树横倒在地面,密密匝匝的树叶肥厚而碧绿,在它的身下有两个已经挖好随时待命的树坑,周围散落着一些断落的树叶残枝。
从声音判断只有三五个人,怎么办?这里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树坑倒是可以容身但随时会有栽树的可能,自己一时脑子一热,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梅月婵脱掉自己的高跟鞋提在手上,轻手轻脚向房子快速靠近。
“……”
“这批军火放在码头太不安全,转移到这里才能放心。”
终于听清里面的谈话时,过度的紧张令梅月婵的心脏狂跳不止近乎窒息,她感觉自己会随时在下一刻昏倒。
常六,王奎原来真是一丘之壑。梅月婵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怀疑,那么,当初常六绑架自己的事情,王奎一定也有参与其中。
王奎,常六,大嘴几个人并没呆多久便匆忙离去,梅月婵被反锁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思索了片刻,反正一时半会想不到出去的方法,梅月婵索性贸然壮着胆子绕到房门口。
门竟然敞开着,一种本能的对未知的惧怕阻止了梅月婵的脚步。
军火?谈话中泄露的字眼让梅月婵忍不住想一探究竟。犹豫片刻后,她蹑手蹑脚走了进去。房间里,四个笨重的黑色松木箱子堆在正对楼梯的一角,非常显眼。梅月婵迅速的走上前,这才发现箱子都被死死的锁着。
正当她竭力想把手指从柜子的缝隙塞进去时,突然有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老爷,是你又回来了吗?舍不得我啊!”
梅月婵浑身一惊倒吸一口冷气,起身就跑。
“啊。”楼上的女人看见她,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起来。梅月婵一想,大门紧锁自己根本无法出去,索性停下脚步慢慢让自己镇定下来。回头一看,不禁满腹狐疑,大吃一惊:“二红?”
梅月婵拒婚当天,阿成放火被二红发现,二红非但没有阻止还放了他,结果二红莫明奇妙竟然受伤,梅月婵没想到竟然在这看到二红。
两个女人慢慢安静下来,表示彼此互不伤害后,各自解除介备相安无事。
“我怀了老爷的孩子。”二红长长叹息。
梅月婵忍不住道:“这是好事,正好让他娶你做二房,光明正大给你个名分。”
二红未语先叹,愁眉苦脸摇了摇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希望这孩子能改变我的命运。他们有钱人根本不把我们穷人当人看,随便找个借口,两年的工钱就没了。脸面上的衣服和干活穿的都是有区分的。先前有个丫头也怀了老爷的孩子,被太太悄悄打掉了,然后卖了人。那个女人表面上给老爷张罗二房其实比蛇还毒。有钱人家没几个好人。”
二红说着一把抓过梅月婵的手,可怜巴巴地肯求道:“我借口烧伤自已,借看病之名才逃出虎口。求姐姐可怜我,千万不要让那个女人知道半点风声。”
梅月婵握住那双因为紧张冰凉发抖的手,点了点头:“放心吧,会烂在我肚子里。王奎会对你好吗?”
二红迟疑着再次摇摇头,语无伦次讲述着自己的哀伤:“不知道。周长工对我好,但他也是个下人,我不想再受穷,穷怕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我们只是低贱的下人。她娘家在这里非常有势力。说出去恐怕命都没了。老爷说,等一段会把我送走,在乡下买个院子,养我和孩子。到那时就好了。”
梅月婵离开后,站在去看坠儿的渡船上,思绪久久难平。究竟什么是命?什么是运?二红扶着梯子让自己翻墙逃命时,还一再肯求千万给她保密。二红最后无限期昐的样子,说到那时就好了……
自己急于逃离的地方,另一个女人却甘愿被反锁足不出户才能活命,寄于子贵母平来摆脱穷苦享受荣华。
烟波浩渺的江面,落下条条雨丝,被风追逐着,打湿了朦朦胧胧的黄昏。那么多深深浅浅的心事,沉入水底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