苿莉看到躺在路边的人影时,只是冷漠地瞟了一眼,继续低着头欣赏着无名指上新买的钻戒。
车轮卷起寒风疾驶而过,她下意识地又望了一眼。汽车越开越远,苿莉的心绪却莫名感到不安。
当年初到“夜上海”,苿莉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配角,只能做一些伴舞打杂帮主角提鞋撩裙的差事,以示讨好,受人欺负排挤是家常便饭。曾因为喜欢也试图勾引李青龙,李青龙虽然对芙莉的暧昧只是冷眼旁观不为所动,但他看到了苿莉急功近利长袖善舞的交际能力。
直到有一天李青龙说了句,让她上台试试吧,苿莉的命运从此和灯火辉煌的舞台中央联系在了一起。
“你想在上海滩扎根走红,得有人捧才行。”他们达成一笔交易,苿莉帮他拿下丝厂合同,他帮苿莉接近李坤。很快,李青龙带她去参加李坤的饭局时中途借故走开,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终于来临。苿莉是个聪明人,自然极尽所能当仁不让。在李坤的鼎立相助下,苿莉如愿以偿从黯然无光迅速成为前途灿烂的名星。
苿莉一直以为,自己绝不会如其他女人一样,最后都从床第之欢沦落到分道扬镳被人抛弃的命运。但是无情的事实告诉她,李坤当初捧她并不是为了两情长久只是倾心于她的妖娆和美貌,而且后来者比比皆是。
现如今,她已是熟透的水果,快落了。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像秋风秋雨一阵凉过一阵。
“停一下,掉头。”苿莉慵懒地望着窗外。司机不明所以,但也只好照办。车子在青梅身边停下来时,茉莉坐在车上一动未动。她一向是个眼皮子向上撩的人,精于权势尔奸我诈,对自己没有什么用的人连看一眼都觉多余,她和青梅仅是见过并不熟悉。
最近总是莫名怀念以前的事情,今天只当是还个顺水人情。苿莉淡淡的告诉司机,把那个女人抱上来送医院。
慕容琪晚上有演出,但他几天前就请了假,让戏班的班主安排了别的剧目和演员。来到石库门时,看到梅月婵家大门紧锁,慕容琪感觉意外。
青梅身体不便,不能走远,她会去哪儿?李青龙三天两头会送来日常用品,她根本不用出门买什么。也许觉得闷了想出去走走吧,左思右想,只有这个理由比较可靠。
慕容琪人虽生的五大三粗但是心思细腻,等了会儿不见青梅回来心中更加疑惑。难道她是去看梅月婵的服装表演了?又觉得不大可能,她那么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绝不会不顾危险去人多拥挤的地方。
慕容琪前思后想,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找到常六家时,慕容琪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聚在门外指指点点,青梅正被人抱上汽车。
青梅失血不止,面白如纸浑身冰凉,更不幸的是孩子已经夭折腹中。得知这个消息,青梅悲痛万分泣不成声。她豁出命想留下的希望就这样转眼即逝,深深的痛悔让她甚至不敢再去伸手触摸自己的腹部。
她感觉自己是个罪人,如果不是自已执拗的去找常六,孩子兴许不会有事。是自己亲手杀死了这个还没有来得及和自己见上一面的孩子。
二十多年的生命,她从来不期盼灿烂只等着默默凋零,是这个孩子唤醒了她本能的快乐,而这一切又消失的太快,快到让她相信这是生命的惩罚。
“都怪我,如果我不去找他,孩子也不会有事。都怪我。”
月已高悬暮色深沉,风夹着寒气一阵紧过一阵。
李青龙裹着一身夜的寒气来到医院,中午忙到现在他米水未进疲惫不堪。美国股市大崩盘的震动下,欧洲销售不畅,茧价昂而丝价低的影响,上海一百多家丝厂己经全部停工多日,李青龙的厂子自然未能幸免。时局动荡人心惶惶,就连最大的一家烟草公司在外贸冲击的影响下,也已宣告停顿。乱世之中,有钱人家的日子相对好过些,生存夹缝中的老百姓举步维艰。
看到李青龙拧紧的眉头,痛楚的眼神,红肿着眼睛的青梅忍不住再次落了泪。
“哥!”
李青龙没言语,沉着脸叹了口气。
“我终究还是没有守住他,那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妹妹,李青龙给她掖好被子,眼睛里满是心疼:“告诉过你,我会把孩子养大,你为什么又要去找他?”
“也许,这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零零碎碎的鞭炮声,已经悄然越过冬天的围墙,红红的对联一笔一划去往春天的路上。有人笑逐颜开风调雨顺张登结彩,也有人蜷缩在街头衣着褴褛忍饥挨饿。同一片苍穹月照九州,几家灯火迷离几家黯然愁结。
年三十的早上,青梅执意要出院,说大过年住院不吉利更惦记着城隍庙大年初一的上香,她要去那里赎罪。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让她顿觉看破红尘无可依恋,甚至想皈衣佛门了断情丝。这样的念想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已经在心里悄然扎下了根,每一个不眠的时刻,这种想法都会肆意疯涨。
虽然只在医院呆了短短的几天,己经让青梅觉得度日如年艰涩难熬。她不被善待的生命几次都在医院化险为夷,但她仍然会对这里产生莫名的惧怕。曾经一度提心吊胆的恐惧,这一次则更加的深刻。
终于可以回家了,青梅心情大好,恢复了从前无忧无虑的神色,话也不由得多了起来。
“梅姐姐,你一定劝劝我哥和阿琪,别让他们去找常六麻烦。我不恨他,从此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好。”
“梅姐姐,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每个人性情不同,对事情的判断自然迥异。别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梅月婵觉得自己无法给她一个正确的意见,微笑着安慰她:“不要用别人的方法丈量自己的路。就像朝圣,许多路都能通向一个地方,每条路风景各有千秋凶险不同,并不能以此判断哪条路更为虔诚。”
青梅许是喝多了水内急,匆匆跑出去又匆匆跑回来,继续和梅月婵说着女孩子之间才懂的小心事。
“我以为常六喜欢你,我穿衣服都照着你的样子做。”青梅黯然叹息。
梅月婵忍不住摇摇头,脸上写满了怜惜:“唉!你这傻丫头,傻的让人可怜,他是恨漠视他的人。任何时候都不要迷失自己。即便是一棵草,没有一个人喜欢也要兀自蓬勃,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明明可以开出美丽的百合,偏要把自己卑微的扭成一株梅。你想想……”
说这些话的时候,梅月婵多少有些心虚。劝别人的话容易,道理谁都懂,事情放到自己头上时,她又何尝不是无可避免的被痛苦和颓丧俘虏。
“真羡慕你,任何时候都清醒、勇敢,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怎么做。”
“开出你自己独特的颜色,枯与荣与他再没有半点关系,不要乞求他的余光睥睨。”
“嗯。”
“回家吧,先养好身体。”
“不用担心。我是猫变的,我有九条命。”
慕容琪和李青龙忙着医院的手续。医生的话不多,口气很平淡,说出的每一个字却象三九的冰棱扎进心头,让两个钢筋铁骨的男人骤然无法呼吸。
“她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什么意思?医生你说清楚?”
“她的生命最多再有一年半载,少则几月。”
……
回到病房后,李青龙平静如常笑着说:“车夫都回家过年了,今天哥背你回去。”
慕容琪无言地望了望李青龙,他就是这样的人,天塌下来用肩膀扛着,决不轻易说出半个痛字。
青梅推辞说身体好多了,可以走,但闪亮的眼神己泄露她矫情的渴望。
李青龙若无其事开玩笑:“怕哥背不动你啊?那以后省点粮食少吃点。来吧。”
青梅雀跃着象只快乐的小燕子伏在李青龙的后背,一路不停在说和笑。有哥哥呵护的任性和幸福,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慕容琪默默跟在后面,一言不发。只有他知道,李青龙的心里每一步都在流血。李青龙只能用无言却挺立的肩膀,诠释男人的铁血柔情。
沿街的民房已经贴出火红吉祥的新窗花,临街店铺半月前已挂出大红灯笼还有大减价的广告。临时的菜场中,办年货的人熙攘不绝,选购着价格比平时要高的青鱼干、鹅、猪肉、白菜、鸡蛋,伙计忙得没有一刻空闲。年糕是必不可少的食物,堆砌如山的年糕很快都变成各家各户篮中的食物。各大百货公司布置得花团锦簇,五彩缤纷,拉脚的车夫们也迎来了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候。
李青龙三个人到市场中挑选年货,青梅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吃着她最爱的五香豆。两行眼泪莫名其妙不争气地流了出来,青梅连忙抬起胳膊用袖口拭去这热呼呼的泪水,迅速偷偷向一边瞄了瞄,生怕被他们三个人看到。还好,不远处挑选年夜饭食材的几个人,并没有注意到这里,青梅这才放下心来。
“嗯――?”
青梅刚转过身,李青龙把一包切好的牛肉递到她面前。青梅一脸夸张,惊叫道:“哥,你吓我一跳。我刚才明明看见你在那买东西。”
李青龙不以为然道:“你是不是我亲妹妹呀,你想累死你哥啊。偷懒歇会儿都不行。”
背了青梅一路,确实有些累,但这只是李青龙的借口,他只想多陪陪妹妹。哪怕什么话也不说,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她身边就好,默默的看着她一脸笑容吃着爱吃的东西。青梅是他唯一的亲人,生命即将消亡,医生束手无策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听任命运的斧头将她摧残,眼睁睁任她在眼前自生自灭。
冷风吹过,猛烈撕扯着李青龙心里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悲壮。
晚上,四个人的年夜饭在李青龙的家摆上桌子。梅月婵第一次来到李青龙的家,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个干净整洁的男人,冷傲霸气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沉稳宁静的心。
慕容琪四下打量,不禁夸张地嚷嚷道:“龙哥哎,和你比的话,我那里只能叫做狗窝。”
推掉大家一起过年的盛情,梅月婵回到了石库门的家。也许是洞察到了她想独处安宁的心思,李青龙并没有做太多挽留,一直把她送到门口,才默默返回,踩着月光下孤独的影子,踽踽独行。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也想一个人静一静,慢慢咀嚼这些事情背后的东西。
小黑摇着尾巴嘴里发出撒娇的哼哼。梅月婵插好大门,拉亮檐下的灯,先给它的盆里添满水,站在旁边看它大口舔着清凉的水,心里觉得无比的踏实。
月光散着幽幽的蓝色,像水一样无声流淌。
梅月婵仰脸静静地望着头顶上方亘古的苍芎,久久无语。她突然想到姜少秋,曾经的心痛,曾经的彷徨,就这样成为了曾经。以为无法释怀的再想起时,心中已无波澜,剩下的回忆像是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又如微拂的风不经意间划过耳畔。
曾经许多年,梅月婵是和姐姐父母一起过,那时年少倍感温馨;陆家过年时,举家欢庆唯独缺少陆晨,繁华掩映着孤独;再后来是和父母梅君,居无定所艰难辗转;今年,只剩她形只影单遗世独立。曾经以为很快就能再回故土,如今不得不感叹流年似水,佳期如梦。
陆晨,少秋,梅君,你们都还好吗?月亮的倒影在小黑的水盆中变得模糊荡漾。
今夜,无法入眠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青梅的事,多少对常六也有所触动。虽然他不想要那个孩子,但他不能不承认,那段轻松的时光是迄今为止他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虽然他不想结婚,但当他得知孩子没了时,内心深处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百味顿生。虽然他不想娶她,但她真的是唯一一个肯为自己生孩子的女人。看她倒地那一刻他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但他终究狠下心没有上前扶她一把,只为了与她撇清关系了无牵挂。
在这不为人知的夜里,一种无言的空虚,让他不得已陷入前所未有的辗转难安。
一个人孤独地洗了把脸,常六失落的自语:“没了好,没了孩子你还拿什么理由缠着我。”
想到诸多他曾经不以为然的日常,常六突然有点心痛。他的难受说不出来,就像他习惯了用张牙舞爪来掩饰内心的自卑。
“这下我们两清了。你不用再逼我娶你了。我真的害怕娶你,怕养不起你而内疚。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连一间遮雨避风的房子都没有。你为什么要逼我?那样只会让我更加不敢面对自己。没了好,没了我们就两清了……”
常六一个人喝完闷酒,倒在醉醺醺的胡话里,昏昏沉沉伏桌入梦。窗外零星的传来孤独残淡的花炮声,红色的碎屑象是洒落告别的絮语。
一闪而逝的火花映红了窗扉的一刹那,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