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一大早,天色未明,夜的羽翼还未收拢,城隍庙的门口已经被云集而来的香客围的水泄不通。看着前方黑压压的人影,梅月婵建议:“不如去吃点东西,回头人少了再来。”
望着拥挤不堪跃跃欲试的人群,青梅有些犹豫:“别人都在抢头炷香,等我们回来就抢不到了。”
“头炷香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吗?佛不嫌早晚,虔诚就行。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终是无。每个人的命程都是一道天机,没有人能窥破并且泄露天机。”
青梅和慕容琪互望了一眼,不由得惊叹:“哇,梅姐姐你讲话好玄妙。”
梅月婵忍不住笑吟吟道:“那是因为我看的淡。而且我曾经有一个做和尚的师傅,耳闻目染了一些皮毛。”
城隍庙的庙会也是一大景观,每年的正月,这里商贩云集人声鼎沸,逛庙会的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川流不息。好玩的、好吃的、练杂耍的、搭台唱戏的,数不胜数不一而足,只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扑鼻而来的香味令人回味无穷。
城隍庙四周建筑的外观都是庙宇的形状,每一个楼阁的飞檐都不相同。拜佛进香的人源源不断,三个人随着众多香客进入肃穆庄严的大殿内,在已燃的烛火上燃着自己的蜡烛,然后点燃自己手中的三根香,贡敬问询,上香。
氤氲的香气袅袅不绝沁人心脾,顿时觉得心中一片宁静。又随着众人缓缓在蒲团上跪下,合掌叩头,依礼数行完三拜,起身,合掌鞠躬。就在直起身子的那一瞬,很多年前同样的场景,在梅月婵脑海里浮现。
恍然间,她像看到了十七岁的自己,无忧而青涩,正在面前燃香叩拜,如真似幻,一时竟有些痴……
“梅姐姐?”青梅叩拜完,起身,看大家都己转身离开,只剩梅月婵凸兀地跪在原处,入定似地凝目出神。连忙上前轻轻碰了碰她,梅月婵这才回过神来。
走出大殿缓缓出寺,时间己近中午,凉风拂面阳光正好。离开拥挤的人群,反倒让人觉得神清气爽豁然开朗。慕容琪忍不住问:“青梅,你刚才闭着眼念念有词,你许了什么愿?”
青梅咧嘴笑了笑,一脸神秘望着梅月婵:“我希望我哥能早点娶媳妇。”
梅月婵被看的有点尴尬,故作淡定避开青梅的目光。恰在此时,苿莉东倒西歪的身影进入梅月婵的视线。大年初一,一个女人醉倒街边,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孤独、凄凉。
时值寒冬腊月,大家都穿着暖和的夹祆,苿莉仍然身着单薄的旗袍,高高的开叉直到大腿,雪白的肌肤显露无疑。身边两个陌生男人形象猥琐图谋不轨,借口要送她回家,苿莉摇摇晃晃连连摆手想推开他们。
慕容琪紧走几步上前制止。
“干什么?”慕容琪在戏班是武生的台柱,两眼一瞪露出凶光,讲话时,声如洪钟让人闻声胆怯。两个男人瞬间支吾,感觉僵持下去凶多吉少,找了个借口仓皇而逃。
“你还记得我吗?服装比赛上见过。她是青梅。”
“记倒是记得,忘了你叫什么了?”
男女有别,慕容琪多有不便,青梅身体盈弱,梅月婵独自搀扶着一身酒气的苿莉。苿莉虽然步态踉跄,脑子还算清醒,毫不客气地挽着梅月婵。来到路边卖锅贴、小笼包的棚子里,几个人找了位子坐下,等候苿莉醒酒。
细细弯弯的月牙形锅贴,底面呈酥脆的深黄色,面皮软韧灌汤流油,馅香味美,看一眼都觉得口齿留香。慕容琪一招呼,一大盘冒着热气的锅贴立刻上了桌子,茉莉的话也随着氤氲香味蔓延开来。
李坤另有新欢不再垂青于她,周围的人更是转风使陀落井下石,十里洋场红到发紫的茉莉,已经沦落到看人脸色充当配角的地位。而那些新晋主角都是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女人,不止片酬跳水,报刊头条杂志封面也再与她无关,辉煌一去不复,阅尽了世间冷暖人情如纸。
“我不服气。有的演技不如我,也没有我漂亮,凭什么拿下主角?不就是有金主撑腰嘛!”苿莉借着酒力,把心里的苦闷毫不保留的倾倒岀来。一会笑一会哭,半梦半醒半人半鬼。
三个人默默地听着,让她有一个发泄的机会。大家对苿莉并不了解,就像一个诊不透病情的医生,不敢轻易说话,生怕一不留神再次触到她的伤心之处。
苿莉独自说够了,看大家都不言语,一脸失望地问:“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没有人愿意跟我聊聊吗?”
看着苿莉痛苦又遗憾的样子,梅月婵只好顺着她刚才抱怨的话题,平静地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有些人生出来就有随意挥霍取之不竭的好机会,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艰苦的深渊里挣扎。有些事并不是努力了就一定能成。你久经沙场早已看透,也就是过不去心里这个坎。”
“呜呜呜……”一阵酸楚倾刻涌上心头,苿莉悲切地摇着头,心中的城池壁垒尽塌,不禁号啕失声:“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不可能重新开始。真不甘心呀……”
看到苿莉痛苦的样子,梅月婵知道她已经回不去了。向往枝头拼搏的苦容易受,跌落尘埃的苦难捱。她偏偏入戏太深难以自拔。
“一直没遇到喜欢的人吗?生个孩子踏踏实实过日子吧。”梅月婵低低地问。
茉莉无奈,轻浮地一笑,吸了吸鼻子,疲倦不堪地揉着额头,不再言语。许久,又苍凉地苦笑道:“有名的交际花有几个能生孩子的?真是幼稚,早就喝了药了,不喝药的身子骨也会垮掉,一辈子再难生育。”
这些女人之间的话题,让慕容琪觉得尴尬不适,无措地起身,主动去给卖锅贴的老板帮忙翻动锅贴。
青梅皱紧眉头一脸同情,苿莉说的这些都是她闻所未闻的。在哥哥的保护下,她只要每天去戏园里就可以养活自己。心疼地感叹道
:“为了出人头地,你付出这么多。”
苿莉涩涩地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那些光鲜亮丽耀人眼目的,哪个不是肮脏交易换来的,她们早晚也会落到我这一步。小人得志罢了,想想我红的时候,一群人恨不得舔我脚趾的样子,我都恶心……”
慕容琪插话道:“我们这些没有钱没有背景的,上流社会混生活非常难。那些人都有非官即富非奸即盗的家底和背景。”
总算有人说到了茉莉的心坎上,让她感触颇深激动万分:“你算说对了,我们头破血流努力一万倍也难平步青云。我没念过书,也没有家人财富撑腰,又偏偏心比天高,生怕被人看轻,可这个世道偏偏人心似虎狼。”或许是想起自己眼下泥泞的路,苿莉刚才的兴奋转瞬即逝,低落的情绪复又归来,而且来势汹汹让她再度呜咽难言泣不成声。
大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惹得她如此悲伤,但看得出苿莉的的确确是伤透了心。
“为了得到想要的,我只有青春美貌可以交换,但青春易逝红颜易老。”
梅月婵小心翼翼地劝她:“平凡的日子有平凡的幸福。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即便是你认为不堪的现在,比当初刚起步的你已是天上地下了。一个人也可以活的很好,实在不想一个人,将来遇到喜欢的就嫁人吧。”
苿莉又一次失落地摇了摇头,眼中的茫然与悲切,在阳光下显得冰冷异常:“我的真心早就喂了狼喂了狗了,没有人真心对我,无非都是垂延我的财色。梅月婵,难道你不想做人上之人?我不信,你可不是个没有野心的女人,你的野心比我更大。”
梅月婵不禁苦笑:“说实话我也想要,只是我没有东西来交换。如果说有野心,只是我不愿任人修剪,我想自由生长不伤害别人即可。与你相比,我其实真的胸无大志与世无争。”
“世上的每个人都在争,你明明有争的资本,又何苦为难辛苦自己。”
“或许正如你所说,我只是具备野心的资本而已。争什么?任何东西都是这世上的,秦时明月高悬,古人不见今朝月,楚河汉水兀自流,霸王虞姬又何处?人来人往,不过都是人间过客。”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拼了命的、咬牙扛的,又是为什么?”
“三千繁华尽,眼能所见的,耳能听闻的人,共有这世间。之所以那么拼命,是生活的恶浪在后面追的太急。这个世界没有白得的东西,我不想在遇到手捧真心的人时,无能为力。我也在对抗命运,但并非你死我活势不两立,有些东西可以视之如宝也可以弃之如履。”
苿莉伸出纤细白皙,胡乱的在眼前晃着,血红的指甲油像是随时要滴下来。醉眼朦胧继续着她酒气熏天的醉话:“我想在‘夜上海’最后一次登台唱歌,我在这个世上没有朋友和亲人,你们一定要来听……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四个字又被苿莉重复了一遍,这样的矫情在她身上太司空见惯了,习以为常到不会引起别人丝毫的注意。‘夜上海’就在那儿,她想去随时都可以。
好不容易把苿莉塞进一辆黄包车,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几个人心里象被放进了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沉甸甸的。仿佛还能看见她说话时,眼里恍惚的神色。
路边上,在一些人家的屋角房后,梅花已经迎风微颤。稀疏的梅枝上,花开正艳簇拥如云,粉的如霞娇羞烂漫,红的似火妖娆不拘,寒风簌簌掠面吹过时,一阵阵韾香更觉得绵长而浓烈。
“其实比起普通人,她的幸福可以算是人间天堂。”
“谁说不是呢,那么多人流离失所,饿死、冻死、生病的比比皆是。我们活着已经很幸运。”
“也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别人无法感同身受吧。”
“人的苦是永无止境的,知足才懂得慈悲,记得来路方知归途。”
上元夜前一天,全市忽降大雪时长12小时,交通停顿。第二天太阳出来时,都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当晚,苿莉在‘夜上海’做了最后一次演出。‘夜上海’的门口,专门为她的到来贴出精致的宣传海报,巨副的美艳照片见证了她曾有过的辉煌。虽然她已过气,名气大不如从前,仍然吸引许多人慕名而来,“夜上海”再次迎来久违的爆场。看着台下人头攒动的盛况,这些曾经她不屑一顾的一切、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切,渐渐远离的时候,她才猛然觉得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苿莉麻木已久的心,突然热热的震颤了一下。
“这是我人生开始起飞的地方,我第一次登台就是在这里。这一路眼花潦乱目不暇接沉迷其中,再没心思回头。现在,我是个过气的名星了,也好,能回头看看初心也是一种得。我当初因为一首歌开始走红,当时年龄小不懂曲中意却意外走红,如今看透尘世沧海不想已是曲中之人。谢谢在座各位捧场,再给大家最后一次演唱,很久没有唱过的这首歌。谢谢你们。”音乐声起,茉莉的眼前呈现出多年前,那段青涩的时光,也许还有更多……
“时光一去再不回,往事只能回味,秋风秋雨愁煞人,此情哪堪追忆。岁月凋零了红状,只余旧梦百转千回,那是谁又在耳畔,轻轻唱华灯初上,夜深沉月当空,墨色已泛黄,你在等谁归?那时你我正年少江山如画,转眼物是人非,浊泪生华发……”
有情义支撑的灵魂,才会丰满而灵动。今晚的苿莉皮囊依旧,但她饱蘸深情的歌声,让每个人有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感触。
李青龙,梅月婵,青梅,慕容琪远远站在台下,注视着灯光包围的苿莉,久久不曾移目。
“这首歌,苿莉当年每天都唱,每次都像嚼蜡一样索然无味。今天,是她唱得最好的一次。”李青龙歪脸看着并肩的梅月婵。
“你见证了她最初的不堪和日后的辉煌。”
“还有一个人,也见证了她的路程。”
“……”
“青橙。‘青龙会’当年接手‘夜上海’,她比我晚到两个月。这些年间,许多人来了去了,她一直都在,也算是‘夜上海’的老臣了。”
大家的目光都放在茉莉身上的时候,青橙也在人群中站了许久,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歌曲即将结束,青橙无聊地动了一下久站麻木的双腿,嘴角展现一种不屑于顾的冷笑。目光无声穿过人头攒动的缝隙,看似漫无目的又像在寻找什么,于李青龙轮廓分明的侧脸驻留下来,久久凝望着。即使晃动的人群遮挡了视线,她的目光仍然凝视着那个方向,百转千回不肯离弃。直到骤然想起的掌声惊动了她,象从梦中幡然醒悟一样,迅速收回目光深吸了口气,转身快速挤出人群,独自向外走去。
田庄今晚没有岀现,他有了新的女朋友,往事早己随风而散。同样的夜色,只剩苿莉独自在歌声里一遍遍回味丢失的往事。
苿莉提着金光闪闪的黑色晚礼服,缓缓下台来到大家面前,毫不做作地说:“能认识你们,让我觉得今生今世很幸运。”
大家向她表示祝贺的时候,苿莉含笑着上前,突然匆匆的在李青龙脸颊留下一吻。李青龙脸色一变,突然觉得心里被她匆促地塞进什么东西。
此时的茉莉,只是暧昧地一笑,如一阵风擦肩而去。
青梅与梅月婵对视了一眼,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尴尬地把脸扭到一边。
女人的心思弦密如网,虽然梅月婵和李青龙之间,始终隔着一张纸没有捅破,但苿莉众目睽睽毫无顾及地对李青龙表现亲昵,她心里像被扔进了石子,不可能毫无波澜。
望着苿莉走远的背影,李青龙难堪地用手背在脸上蹭了一下,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虽然身处洋场,但李青龙始终洁身自好,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玩弄暧昧。苿莉今天突如其来的小动作,让他觉得百口莫辩。
青梅为难地望了望李青,有些抱歉的看着沉默不语的梅月婵。她想对苿莉突然的行为,替哥哥解释一下,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得清,生怕越描越黑弄巧成拙。心里着急的纠结着,像被揉成一团的纸。
梅月婵迟疑了一下,低声向青梅告辞,转身向外走去。
李青龙借着蹭脸的机会,不动声色迅速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有什么不得已让苿莉要偷偷塞纸条给自己而不是直接说?有人监视她?总之,一定是情非得已。
看梅月婵要独自离开,李青龙紧走两步,上前一把从后面紧拉住她的手腕,沉声道:“跟我来一下。”
梅月婵从李青龙目光中稍纵即逝的讳莫如深,感觉到某种暗示,硬着头皮故做镇定,一声不响跟着李青龙急匆匆的离开。
来到办公室,关上门打开台灯,李青龙迅速展开手上的纸。对着橘黄的灯光,一行匆匆写就的字映入眼帘:他们要对你的纱厂下手,早早应付。
他们,这个词很显然指的不是一个人。指谁?什么时间?计划细节?这些关健内容却没有透露丝毫。
茉莉火中取栗替人卖命?还是两肋插刀冒险通风报信?纵使两者都有可能,无论哪种都仅是表象,背后设局的人才是重点。
茉莉诡异的行径,迷雾重重细思极恐。因为她假意亲热的背后,其实还在李青龙耳边留下了一句话:“注意你身边的人。”
李青龙和梅月婵靠桌而立,桌上的白色台灯简约大方,青铜弯柄莲花造型,将柔和的灯光洒落在身后。
李青龙转过脸,灯光让他的侧颜明亮起来:“从女人的角度,你怎么看待这两句话?”梅月婵迎着他的目光,光晕下的脸颊生动而柔和:“身边的人,自然是关系密切亲近的人,纱厂那句话意思很直白,但整件事有些故弄玄虚。”
“我也在想,她有机会说,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两个人再次陷入沉思。虽然近在呎尺,隔着朦胧夜色,仍是有些看不清面目。
“我和苿莉之间什么事都没有。”李青龙略含笑意目光坦诚。虽说清者自清,但他还是要解释一下,他不想让她有丝毫的误解。
梅月婵迎着他的目光,不屑似的淡淡回应:“你们的事,跟我无关。”
这样的话,在李青龙心里像吃到熟的刚好的橘子,酸酸的味道里有着丝丝缕缕令人回味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