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来的骤急走的悄然。嗖嗖的凉风夹带着雨后的湿意,吹散盘踞天空的阴霾。湿漉漉的草木被夕阳的余晖勾勒出金边,光芒四射。
梅月婵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暮光中,一言不发看着遥远的天际。薛凤仪在远处偷偷张望了两眼,欲言又止。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橙色的夕光点燃她的双眸,像璀璨的琉璃却透不到她的心底。一直以来,在心底燃烧的光亮突然间熄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心无杂念却不知何去何从,天地一片混沌了无生气。
至身曾经熟悉的环境,心境却无法再似当初。她觉得自己就像一道烫伤的疤痕,反常的颜色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但是面对大家的挽留,她又无言以对。
所幸,夜幕很快降临,天地之间所有的不安都可以被夜色收留。陆晨和陆伯平在医院守夜,晓娟终于可以回来歇息,映在窗上的灯光如天空最亮的星辰,彻夜未熄。
陆晨从医院回来时,已朝霞满天,橙色的云彩闪着金光雍容而华丽。看她独坐在海棠花边,沉默着,缓缓走了过来。
“我们终于遇见了。”梅月婵淡淡地说。嘴角勉强牵起一丝苦笑,像落在地面已经褪色的海棠。
陆晨深深地叹了口气,沉沉地说:“是,终于遇见了。”
造化弄人,对命运的无力感在两个人相顾无言的沉默中呼之欲出,让人感到深深的压抑和无奈。
当年任性叛逆年少轻狂,轻率的举动却没有想到伤害了无辜的一个女人。他以为这么多年,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陆家,像两颗再无交集的星辰。即便没有,他会予她补偿,无论金钱还是物质亦或她一直以来的正房的名份。事到如今,这个女人真的站在了他面前,从前设想的一切全都轰然塌陷无言以对。
无数遥远的画面闪过眼前:风陵渡码头舍身救人的少年,新婚之夜为他轻搭衣衫的新娘,在自己家中不期而遇的梅姨,医院里父母亲自向他介绍的妻子梅月婵。
即便时过境迁面目全非,他们也曾经拥有过那么多“过去”的回忆。
最后的海棠花在那场冷雨中,悉数零落成泥,只剩下绿的枝叶随风微颤。明年今日花开时,花前独思的又会是谁?造化弄人,这就是宿命吗?
“我曾经留过一封信给你,不知你看到了吗?”陆晨小心地问。
“看到了。还有你留下的金钗。”梅月婵低眉轻语,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象一道帘子,遮住她所有的心事。
他的眼神一亮,禁不住露出难言的惊喜。冥冥之中,他们之间也算心有灵犀。
梅月婵把脸转到一边,目光茫茫,漫无目的地落在远处,口中轻轻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她停了下来,眼底升上了一层雾气,轻而快地眨动了一下睫毛,那种突然而至的脆弱顷刻荡然无存。她涩涩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晓娟,正是你心中这样的女子吧。”
说完,梅月婵再次虚弱地笑了一下,笑中全是凄凉与自卑。她想过诸多他们相遇的场景,却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她一路颠簸跋山涉水,寻他而来,象鸿雁追逐季节的消息,伤痕累累满身疲惫,追随着那束来自心灵的光亮,义无反顾。现在终于相遇,却反而觉得疲惫不堪,生命变得了无生趣空荡苍茫。
风卷起的树叶在空中跌宕翻卷,当风止时,跌落的也许不只是片叶子,还有一声无人能知的叹息。
她想起阿黄,想起那天的雪。冷风凛冽天寒地冻,飘飞的雪幕中阿黄呼出的白气和吐出的红舌清晰如昨历历在目。想起阿黄给他们叼回野鼠、兔子时一脸骄傲和它啃着剩骨时心满意足的样子。想起阿黄小心翼翼到万丈悬崖下给她叼回跌落崖底的包袱。想到山体垮塌时为救薛凤仪,阿黄折断脚趾疲惫返回时,自己含着泪一次次命令它的样子。
泪水无声无息顺着她的脸颊留下来,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它像小溪一样流淌,又像晶莹的珍珠,一颗一颗从下颌跌落。
时间改变了一切,阿黄不可能再回来,从前的一切也早已经面目全非。
“对不起。”陆晨面色沉痛,使劲搓了搓自己的额头:“当初任性轻狂,没有想到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委屈。我一直以为……”
“你以为那个新娘在你走之后,早已经离开了陆家。”梅月婵淡淡地说。口气平稳,时过境迁,这些事情都像是源于别人的故事。
陆晨惭愧地点了点头。
“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陆晨的声音里带着难以言说的痛惜:“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梅月婵低叹一声,沉默着。直到他轻轻地蹲下来,温暖的手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这是她的丈夫,他们却如此陌生和难堪。
“造化弄人,阴差阳错。既然我们再次相遇也是天意,我不会让你白白受这么多年苦的。”
“世事无常,苦也好难也好,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用再提了。”梅月婵再次想抽回自己的手,他仍在固执地握着:“爹和娘安全的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
“你等了这么多年,受了这么多苦,就是为了把爹和娘交给我吗?”
“是。”她固执而坚定的说。就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她心里曾经有澎湃的海,这片海的消失是外人所看不见的,她又何必再说。
“我不信。”
梅月婵嘴唇轻轻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他的声音被风卷走,只留下沉默回应彼此的沉默。她轻轻地抽回手,毫不费力。
几步之遥,晓娟的身影缓缓走近,脸上努力保持的微笑无论如何却无法抹杀眼神的复杂。
梅月婵起身,淡淡的回应了她的微笑,地上的三个人影尴尬的重叠着。片刻,其中一个影子默默把自己分离开来。看着她缓缓远去的背影,女人的声音低问:“我是不是,不该过来?”
细长的身影靠近她,握住她的手,沉默无语。风吹过墙边的细竹,一阵细微的声响划破清晨的宁静后,天地再次跌入沉寂无声。
对那天医院发生的事情大家都刻意回避,绝口不提,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问候、寒暄、微笑,一切如常却分明多了一些客气。在这里吃穿住一应俱全,略有不适的,陆晨当天已经交代吴管家添置一新。
梅月婵想回住处看一看,顺便收拾该拿的东西。
火灾后的残恒断壁和灰烬让人触目惊心,一个家瞬间就这样轻而易举毁于一旦。身后的陆晨,看着她沉思的背影默默无语。担心她的安全,陆晨租了一辆黄包车陪她前来。
一路上,两个人竟然无话可说,尴尬至极。每次当他想开口或者把目光转向她的时候,梅月婵都会把脸别向一边,像是在观赏风景。两个人并肩而坐,相隔咫尺的距离,只有无声的光影在游弋。
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她看不清自己心的羁绊。
他不敢轻易触碰她的内心,怕再次伤害到她。
黄包车夫在车辕上挂着一只小铃铛,车子随着他一路奔跑时,铃铛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阳光穿过树梢,在梅月婵的身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斑驳光影,交叠更替闪烁变幻,恍惚间像时光静静无声流淌的痕迹。远去的时光里,“风陵渡”的少男少女只存留在那段葱茏的光阴中,如今他已经为人夫为人父,她呢?她是谁?她的心底悄然拂过轻叹。婚房中相对无言的新郎新娘也已经远去,时光一闪而逝,他们现在近在咫尺同乘一辆车上,他不再是当年的新郎,她还是当年的新娘吗?
迎面而来的风带着初冬的凉意,他们去往同一个方向,眼前是同样的风景,心思已然迥异。
除了锅碗瓢盆别的全都付之一炬不存在,除了回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但是她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拿走。
“那几件衣服、锅碗瓢盆,就不用拿了,你们要是不嫌弃,烧水烫一遍留着用吧。那个包袱和瓶子,我拿走就行了。”
邻居女人笑呵呵的,立刻从家里把瓶子和包袱抱了出来,快人快语道:“我男人听别人说,这个瓶子值好多钱。但是没成形就吸了血,阴气太重,容易招灾惹祸,我可不敢碰。”接着女人又说:“你们房东真是命大。”
“她没被烧死吗?”梅月婵反问。
“当时都不动了,都以为她死了。真是命大,被她亲戚接走了。”
从她家岀来时,门前池塘里那两只白鹅,呼扇着翅膀伸着细长的脖子仰天叫了两声。
路过着火的院子时,梅月婵忍不住最后张望了一眼。这一走,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虽然只是极简陋的住处,毕竟曾容纳过他们一家人诸多悲喜的时光。
那个西装笔挺的身影,在残破的房子里极为显眼。他正缓缓走出来,目光无意间望向大门外,那温暖的笑意和小麦色肌肤相互映衬,象海面上空流动的阳光一样灿烂。深深的眼窝,目光明亮、洒脱。
“少秋?”梅月婵低声呢喃,立刻吩咐车夫:“停一下。”
窄小的天井院,三两步便走到门口:“放火的人已经被抓起来了。”
梅月婵倍感意外。在她的心里,早已认定了火灾的凶手非房东莫属。
“谁?”
“常六。”
“常六?”梅月婵凝眉摇了摇头:“不可能,应该是房东女人,贪慕‘紫月瓶’威胁我没有得逞起了杀心。天黑后大门已经插上,着火时我们的门是被反锁的。我第一个出来,当时――”仔细回忆了一下,肯定的说:“当时大门是敞着的。”
“你觉得外人从里面打开大门不合常理?跳墙进去就可以解决,而且利于逃跑。”
“但是,我总觉得是房东。常六,我和他平时没有什么交集无仇无怨。”
“但是他不一定这么认为。他觉得你看不起他,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这是一种扭曲变态的心理。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很蹊跷,房东女人承认是自己见财起意亲手放的火,最后弄巧成拙烧了自己。但是按照烧损程度,她的房间应该最先起火。”
梅月婵惊愕地怔了一下,环视这片面目全非的房屋,房东女人住过的屋子已经夷为平地,她们住过的屋子还遗留着大部分框架。
“根据这个疑点,警方做了很多调查。”警察调查的过程中,卖艇仔粥的夫妇称,她们卖夜宵返回时,恰好常六在院子外面转悠,形迹可疑。但是这些话他没有说,这牵扯到警察办案的细节,他只能告诉她结果:“有人亲眼看到常六在这里出现过。”
惊心动魄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看着破败不堪的房子,留下的只有怅然。
“他是――?”姜少秋轻声问。他早已经注意到车上还坐着另外一个男人。
梅月婵回头向车上望了一眼,扑拉下眼皮,轻声说:“他是家豪的爸爸。”
陆晨侧过脸望了梅月婵一眼,这个身份是她给自己唯一的定义吗?另一个唯一可以证明他们关系的身份,她闭口不提。陆晨觉得这是一种信号。要么她不想让面前这个人知道,要么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
姜少秋礼貌而客气地说:“家豪看病的费用我会想办法帮她支付的,火灾是场意外,希望你们不要为难她。”
陆晨也笑了笑:“她能认识你这么关心她的朋友,也是一种幸福。”
姜少秋笑着客气地点了点头,回过脸低声问:“你们大家住哪儿?如果没有合适的地方,我来想办法。”
梅月婵摇了摇头:“不用。先住在家豪家里。”
“住他家怎么能放心呢?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嗯。有,你放心吧,没事的。”
只不过半月未见,眼神中深潜的思念已深如海。或许是多日来的阴霾,让梅月婵疲惫和脆弱,前所未有的依恋油然而生,忍不住上前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接近他,许久都没有松开,仿佛生怕再也无法拥有这一刻。
陆晨目光有些灼痛,把脸别到一边。这个顽强到可以亡命天涯的女人,不远千里寻找他,在最脆弱的时候依然会主动寻求肩膀和安慰,但她想依靠的胸膛却不是苦苦寻找过的他。
让他情何以堪?这是极大的讽刺。
梅月婵与平时迥异的行为,让姜少秋欣悦的同时也隐约不安:“出什么事了吗?”
梅月婵沉默着,摇了摇头:“没事。”她扬起头,让他看到自已坚定的目光。姜少秋看到自已的身影始终在她的眼眸最深处,不曾波动丝毫。他的唇角才放心的又浮起一丝笑意。
上了黄包车,她的目光便转向一边,似是看着眼前景象,又似是看着遥远虚无的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