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月婵把装着金钗和信的包袱放在桌子上,轻轻打开。几年间疲于活命再没有触碰过这些东西。自从她在书房找到它们,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守着它们就像守着一个人,空空的守着一处遥远的光亮。
命运如此残酷,本该在命运中惺惺相惜相亲相爱的人,却偏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她握着金钗的手指是寂寞的,和手中的金钗一样冰凉,繁盛于阡陌的桃花、黄河旁边纷扬的雪,带着穿透岁月的寒凉,在眼前一幕幕闪现――
自己在黄河边大雪中,爱恨交加发誓等他一辈子,找到那封信时的百感交集,阿黄舍命的追随,薛凤仪差一点命丧河中,梅君不堪屈辱投河自尽、悲恸自杀,坠儿送人时的啼哭声,讨回孩子受人羞辱,陆府摇曳的红烛,迎春花摇曳的邂逅……
一路行来的执念,如今回顾之时,竟像一场风过,到头来只剩下空空荡荡一身疲惫。
他曾经是她努力奔赴的遥远的光,遥远到她逐渐忘记他的存在,不再心存幻想和奢求。
昨天,晓娟特意给梅月婵送来了一盒凤梨酥。命运安排她们主仆一场,居然只是一出戏的序幕,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陆晨在相遇之初,向晓娟坦言过自己逃婚之事,万里之遥再加上时间的隔阂,纵使那个女人没有离开陆家,并不妨碍她们的二人世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一个几乎不存在的身影。这样的事情和婚姻模式大有人在,并不稀奇。但谁能料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已经被大家遗忘的女人,竟然会传奇一般出现在她们面前。
晓娟家在乡下虽然不是名门望族,百亩桔园和桑林不只给家族提供了温饱,晓娟也因此有机会离开目不识丁的乡亲,到城里读书上学。
晓娟亲自打开盒子递在梅月婵面前,梅月婵拿了一块在手上,却只是一直拿着,并没有吃。
两个女人心照不宣的谈起从前的事情。梅月婵向她说起家中发生的一些变故,也向她介绍家中还有大哥和二哥两家人,对于路途上的艰难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没有提及阿黄,没有提及陆晨,至于风陵渡,也注定将是那两个青涩少年她们永远的秘密。
在此之前,晓娟已经从薛凤仪口中知道了诸多过往,但相同的故事从梅月婵口中说出却是另一番意义。
“等以后世道太平些,有空了,你可以回家去看看,真的是钟灵地秀山清水美。”两个女人相望而笑,眼神中明亮的光,泛着一种神圣的光辉:“如果是冬天,能看到白茫茫的大雪,和这里是截然不同的风景。很多人以为黄河的水是黄色的,其实,春天退潮前的水碧绿幽深,清澈如玉。”
“听你这一说,我真的都想去看看了。”
顿了一下,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又怕长段的空白,引起对方的不适或误会。不约而同开口打算寻些话题,打破那瞬间沉默引来的不适,面对对方以同样的方式照顾自己的情绪,两人互相理解的报之以笑。
“照顾好自己,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等这老二出生就更辛苦了。”
晓娟含笑点了点头:“姐姐也保重自己。”
姐姐这个称呼岀口,两个人相互凝视了一眼。空气中仿佛可以嗅到某种异样的气息。
“他到广州那年,我当时在学习骑洋车,躲闪不及,一下就把他撞飞了。”说到这儿,晓娟似乎沉浸在当时幸福的回忆里,情不自禁笑出声来。梅月婵只是静静的听着,并不插话。下面说什么她也不记得了,直到晓娟走的时候,她才发觉,手中的凤梨酥不知何时被她掰开,她自己竟然毫不知情。
晓娟走到门口时,又说了一句:“娘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为陆家受了很多苦,不能亏待了你。”
她们相互沉默的注视着,她想从梅月婵的脸上看到类似于如愿以偿的感动,欣喜或者谦卑,但是她失败了,梅月婵那种淡然的神情像谜一样让人猜不透,哪怕直到她只剩下了背影,也没有丝毫改变。
梅月婵沉默地望着晓娟的背影,面色落寞冷清,连同那个背影后面整个虚无的世界。
薛凤仪也曾小心翼翼的问过梅月婵,闺女,为了陆家你受了那么多委屈,终于熬到头了,你和晨儿该是苦尽甘来破镜重圆的时候了。你心里咋想的,别窝在心里,跟娘说说,娘一定给你做主。你别记恨晨儿,当初如果不是家里逼婚,他也不至于万不得已出此下策,都怪娘啊,对不住你们两个……
可她能给予任何人类似说法的回答,只有沉默不言。
她也曾幻想过苦尽甘来破镜重圆,但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她只要打开心接受,这个结局就会如期而至如愿以偿。但也正是在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彻底关闭,大家都以为完美无缺的这个结局并不是她心中“苦尽甘来破镜重圆”的样子。或许这么多年来,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什么补偿,只是想要生命穿过宿命的夹缝继续舒展,或者她想要的是他当初的全部而不是一部分,而现在的他,已经不似当初更没有了全部可以给她。
梅月婵收起思绪,把信和金钗重新放进包袱里,轻声道:“梅君,我们去买点布料。”
梅君诧异地望着她。那封信和金钗是她最为珍视的东西,她久久凝视沉默不语,却突然要去买布料。梅君想不通这两件事中间有什么牵连,但她习惯了对梅月婵言听计从,不多过问。
2
薄薄的暮光再次覆盖海棠花的时候,陆晨走进梅月婵居住的屋子。梅君放下手中正做的衣服,脚步轻轻的出了屋,关上门。
两个人侧对着坐下,互相陷入了沉默。这里的寸草寸木都是面前这个人攒钱买下的,她不过是在这里暂时借住。虽然他们有堂堂正正的夫妻名分,但这里的一切不属于她,而是属于他和一个叫晓娟的女人。梅月婵只不过是个客人。即使他说过这里的一切有你的,但仍然无法改变梅月婵心底的那种固执的芥蒂。
“家豪,快回来了吧。”
“也就这几天了。”
“那就好。对不起,给你添这么多麻烦。”
他终于像是忍不住,开口问:“有什么需要,一定告诉我。”
梅月婵点了点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应了一声:“好。”
陆晨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犹疑着缓缓移开,似乎不甘心自己看不透她沉默表面下的内心。这样的生疏意味着什么,他们两个人最懂。她在回避,逃避,她不愿面对眼前的一切。必须让她开口,不能这么藏着自已。
“这么多年,没想到,终究是你跋山涉水,将我的亲生父母,健健康康的送到我的面前。看到你把他们照顾的这么好,我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偿还这份情和义。”
“不用还。”她紧闭的唇边,微微勾起的孤度有着冷清与疏离,也透着释然、理解,低低的声音平稳淡然,没有一丝波澜。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有什么不能跟我说呢?”他的声音很轻,因为克制和压抑而带着嘶哑。
妻子?她是他的妻子,他的相貌较之在风陵渡口,并没有太大改变,只不过退去青涩转而成熟,但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的东西,正是那些除了相貌以外的东西才能足够让她在乎,但偏偏全都让她感到陌生。妻子这个词语如今与陆家老宅中一处开花的树亦或落满灰尘的瓷器别无二致。
梅月婵垂着脸,把自己的身体僵硬地挺了挺,终于开口:“每个丈夫都会为他的妻子掀开盖头,可是你认识我吗?”她扬起低垂的睫毛,目光带着些许的幽怨直直望着他。
陆晨的胸口一阵悸动,他能清楚的看到她目光中自己的样子,他相信,此时此刻她的心是打开的。他静静地注视着她,倾听她心里流淌的声音:“新婚之夜扔下我时,有没有想过这样会毁了我?一个没有丈夫的妻子,像怪物一样在别人的眼睛里抬不起头来,你想过吗?”她的声音不高,更没有歇斯底里。
“妻子?”一抺凄凉地惨笑在她眉尖眼底现出淡淡的哀婉。像是心头的伤疤,这次被撕裂,忍不住沉痛地质问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在哪?被人唾弃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那个家风雨飘摇的时候,你在哪?我带着你的生身父母,万里迢迢从北方流落南国,一路上生命垂危末路穷途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话到此处,她一直平稳的声调,出现了些微地颤抖,眸中瞬间盈起雾气,闪着遥远而哀怨的光,压抑不住的泪水,终于开始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仍然倔强的忍着不让它掉落下来:“你再次披红挂彩做新郎的时候,何曾想起过,那个被你扔在洞房里的妻子?”往事如哽在喉,酸痛难言。她声音颤抖着,终于情难自抑。眸中的光悠忽一闪,像破碎的露珠从眼眶里飞快地流淌下来。那些山一样压在肩头的悲壮、艰辛,终于像洪水一样,溃堤而出汪洋成海。
接过陆晨手足无措从她床头寻来的手帕儿,擦去脸上的泪水,梅月婵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紧绷的身子也随之软了下来。沉默片刻后,她的声音和情绪渐渐平缓下来:“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还怪你干什么?可能压在心里的东西太重了,连个说的人都没有。一路上为了找你,终于找到了,统统都发泄到你身上了。”
陆晨眼圈潮红,声音低沉:“我会听的,你想说的都告诉我。”
梅月婵默默摇了摇头,她已别无选择,从何处突围都是末路。
“我想过一千种相遇的方式,甚至也以为我们永远不会相遇。唯独没有想到是现在这样。你走了以后,出门在外一定也受了不少苦吧?”
“一言难尽。”陆晨惨然一笑。当年他和同学离开天津后,路上遇到抓兵的军阀,逃跑的过程中同学不幸身亡,他受了伤所幸捡了一条命。落魄的时候偶遇晓娟,黄埔军校当年成立,军人的形象一下深入人心,他报名参军,因为上过大学,很快晋升成为一名军官。
“我没有变,我还是我。我当初逃婚,只是为了逃避已知的命运,想给自己寻找另一条出路,并不是针对你。”陆晨痛苦地摇了摇头,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沉痛的补充道:“换任何人我都不会如此痛心,偏偏是你。”
梅月婵遗憾地摇了摇头。“你不是当年,我也不是当年了。这么多年过去,遇或不遇,我们都已经不是洞房花烛夜那个自己了。我辗转万里找你,不是为了让你偿还什么。找你,是因为你是我丈夫,是让我坚强的那束光亮。”
梅月婵顿了一下,目光从他沉痛哀伤的脸上掠过,幽幽地叹道:“有时候觉得生命太难,真的想死,但是我还没有找到你,死了真的不甘心。我不相信你就这样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不见,就这样毫无缘由的扔下我。”梅月婵顿了下,长舒了口气,才缓缓道:“看到你幸福,我其实是很欣慰的,如果你过得不好,我心里也会难受。我不怪你,你不欠我什么。谁都没有错,你走了以后,我有选择的余地,甚至也曾负气离开过陆家。因为我想要一个答案,因为那首诗让我对一个陌生的人心生向往,终究放不下。现在这条路是我自己愿意走的,不然于心有愧,无关旁人,我真的不怪你。”
“……”
陆晨一言不发,无地自容。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一时间,窗外掠过树梢的风声,清晰可闻。
“你既然找到了那封信,你有没有注意到背面有几句话,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梅月婵把脸转向一边,其实她记得,只是她不想再过多提及过去。
过去已经变得模糊,人和物。她曾无数次望穿陆家的红漆木门,看到一位面目模糊的年轻男子走进门来,又在恍惚的错觉后一次次回味失望。一路的奔波流浪象在寻着一道光,她从不曾后退半步,如今这个人站在面前,却是如此的“陌生”。
近在咫尺的人已不是她满身风霜寻找和等待的人,不是洞房里她期盼的丈夫,不是涧水边偶遇的少年。
“我还记得。那几句话是写给一个女孩子的。我们在风陵渡口第一次遇见,想到自己要逃婚离开故乡,恐怕以后再难见面,所以才写下那段话。‘姑娘,尚不知你芳名,而我,明天就要成亲。如果这就是宿命,祝你幸福!’”
听到这样的话,梅月婵心头一酸,不由再次泪目。当初看到那句话,她只觉得怪异,也曾猜测过那句话有着怎样遗憾的故事。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故事中人正是无缘的彼此。
初相见,柔肠千万,红尘陌上,温柔浅念。恍然间,言犹在,奈何天!如果不是这场阴差阳错,他们该会是花前月下、相濡以沫、卿卿我我,也不枉她跋山涉水九死不悔,最终却仍是情怀空倚无处安放。
陆晨眼圈发红,轻轻牵过她的手,梅月婵只是深深地望着他,没有拒绝。
“天意弄人,我没想到我的新娘会是那个女孩。命运如此捉弄我们,让我们分开,现在你就在我的面前,我不能再一次错过,也要让那个女孩明白,我喜欢过她。”
梅月婵怔怔地望着他,灯光照着她的整张脸,照亮她脸颊上蜿蜒而下,清粼粼的小溪。
“这个答案已足够。”梅月婵的声音颤抖着,像风中摇曳的烛光。虽然置身同一间屋子,两个人却像是处于迥异的天地之中,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灯光默默地流泄在两个人身上,黑漆漆的影子沉默着,像两处遥遥呼应的城堡。
陆晨眼睛里透着血丝,心中难以化解的愧疚和焦虑在他的两道剑眉,痛心地蹙成一团:“仅仅如此吗?难道我们不应该苦尽甘来、破镜重圆吗?”
沉默。长久的沉默后,梅月婵垂下脸,声音低沉而沙哑:“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
“姜家少爷游手好闲,是一个有名的花花公子,你不要被他迷惑。”
梅月婵闻言,扬起脸有些意外地望着他。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几颗小小的泪水珠仍挂在湿润黑亮的睫毛上,声音不高却有着不容怀疑的倔强和笃定。
“何必把他牵扯进来。我分得清良人败絮。他足以是我心里的整个天地。”
整个屋子被沉寂包围,像海面上漂浮的一座小岛,孤独的浪潮从四面八方不着痕迹地将它包围。
不知过了多久,陆晨起身与她告别,梅月婵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起身望着他。要擦肩而过时,他停住了脚步,轻轻地将同样是双目通红的人揽在怀里。梅月婵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前,叹道:“回去吧。”
陆晨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他的掌心是温暖的,她的脸颊有着夜的浸凉。他在她的发端落下一吻,当他忍不住移向她唇畔时,她却毫不犹豫适时躲开了。陆晨仰起头,无奈地一声叹息:“你是我的妻子。”
梅月婵不言。陆晨暗沉的声音藏着难以化解的焦灼,因为努力压抑显得沙哑:“我只有七天的假,现在已经过去四天了。”
梅月婵不语,轻轻向后退了一步,把脸扭向一边:“回去吧,晓娟还在等你。”
陆晨微微闭了下眼睛,不得已,只好及时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他觉得她需要时间。在此之前他只有耐心等待和安慰。像春天到来之前的荒原,像一扇门等侍开启的一双手。
脚下这道门,他可以随意打开自由出入,她心里那道门却还没对他打开。
梅月婵随着他的脚步侧目回头,任由门在她眼前悄无声息地打开又缓缓关上,像极了当年新婚之夜,缓缓逝去的脚步像去往另一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