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往西,穿过三条街巷就是相府江家。
正午时分,淡淡的秋光给树梢上的绿叶染上了一点焦黄,好像有双巧手细致地描着边。扶香池波澜不惊,荻花榭边的芦苇好像一束束被摘下的白云一般,悠悠浮动。
自得堂内也弥漫着云一般的气氛,不过是愁云惨雾。
江家两年内迎娶两位儿媳,热闹接连不断。随后嫡孙降世,皇后亲至道贺,这样的荣耀绝无仅有,更是令人称羡。
但如今江相的小孙孙才刚满月,江家就出了一桩大事:江家嫡媳,兵部尚书之女,贵妃的妹妹,居然死了!
坊间不由将这一桩蹊跷之事同去年尹太傅家的相提并论。想来世间之事不可能样样周全,尹家的嫡长孙也是一生下来就没了亲娘。
百姓唏嘘之余,在转头看看自家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心境出奇地平和。
这都是命啊!
任风回喝了那碗汤,要了她的命。
更要命的是,江家说,那碗汤是她自己喝下去的,那就报一个产后抑郁,自杀身亡吧!
云岚城的父母官当然不信,一个还在坐月子的产妇哪来的毒药?骗鬼呢?可江相在朝中一手遮天,他说是儿媳自己不想活了,那只能算她不想活了。
到了出殡前,江相抱着雪团儿一般的乖孙,又想到一个问题:若是孙儿将来知道他母亲是自戕的,岂不是面上无光?
因此他又叫人去京兆府修改,把死因换成了病逝。
府尹大人无奈地看着那被勾画过的簿册,瑟瑟发抖。他不敢得罪江相,可任尚书也不是好惹的啊!要是让那位武将知道了其中曲折,自己这帽子保不保得住再说,命都不一定还在。
幸运的是,任尚书没顾得上找府尹的麻烦,他从紫陌口中了解到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任风回是任家子女中性情最酷似任尚书的,可惜是个女子。当年未出阁时,任尚书就最疼爱这个女儿,所以才任由她自己挑选佳婿。任风回一死,任尚书就好像失去了心肝一样,一连几日不曾出门。
有天晚上,一身狼狈的紫陌被管家带进了他的书房。她在外面躲躲藏藏许久,直到任风回出殡那日才找到机会,从狗洞中钻入了任家后院。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任府上下听了一晚上的“欺人太甚”,到了第二天一早发现,他们家老爷一身缟素,坐着马车出门了。
任尚书原本是想直接去京兆府击鼓鸣冤的,让天下众人瞧一瞧相府草菅人命的恶行。但走到一半看到安王府门口的那对石狮子,忽然泄了气,命人调头去了江家。
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他的小女儿嫁给了太子,又因为更莫名其妙的原因,他的大女儿成了安王党,而最莫名其妙的是,他也因此被胁迫,与安王绑在了一起。
在上了安王的贼船后,他才恍然发现,原来这条船上除了他自己,还有尹尚书和江寒月!安王用一种奇怪的能力,把京中最有权势的几家人都拉到了一起。
任尚书明白,那是因为安王备受皇帝喜爱。只要不做出逆天悖德的大事,安王毫无性命之忧。
什么是逆天悖德呢?安王与任贵妃背地里同床共枕不知道算不算。任尚书不知道大女儿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这事江寒月比他更清楚。因为那之后他每回见到江寒月,那张冷冰冰的脸色总会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所以虽然心爱的二女儿死得不明不白,任尚书也不敢大张旗鼓。他只能带着紫陌闯入相府,在自得堂中质问江相。
紫陌跪在地上,江相的目光中藏着利剑,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他在后悔,当初事情发生之后,家中乱成一团。一时不慎,竟然放跑了儿媳身边这个心腹。
任风回的后事是江霜月经手的,江相虽然恼恨,又觉得她毕竟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思虑不周也是难免。况且他知道,女儿一向心地柔软,即便她是故意放跑了紫陌,他也无法苛责。
不过江霜月的心慈手软如今令他焦头烂额。
任尚书一副气势汹汹的阵仗,虽然连侍卫都没带,却好像率着千军万马一般。明光帝继位之初边境不太平,他常年在外带兵,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肃杀之气。
江相当然不怕他在江家公然杀人,但如果任老头子暴躁起来,就地揍他一顿的话,他一把老骨头怕也不是太熬得住。
因此他思索再三,也不拿那套假话蒙人,直言不讳道:“也罢,确实是江家对不住二儿媳,这事是拙荆下的手。”
“你当我傻子么!亲家母这个样子,自顾尚且不及,哪来的机会谋害风回!”
任尚书阴恻恻地看着江相,一只手突然扯过端茶过来的江清月,一顿暴揍。
江家护院虽然早有防备,架不住任尚书天生勇武,身手敏捷。在被拉开前,江清月已经挨了好几下,一片青肿,脸上好似开了酱油铺。
江相见爱子被揍得七荤八素,大是感到心疼,指着任尚书怒道:“老匹夫莫要恃勇行凶,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任尚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倒想问问,夫杀妻算什么王法?”
江清月麻木地趴在墙根,一动不动。事实上,自从任风回死后,他就一直这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好像她把他的魂魄也一起带到了地下。
这时耳中猛地听见“杀妻”二字,他抬起头愣愣地望着任尚书,喃喃道:“我没有杀风回,我那么爱她,怎么舍得?”
任尚书气得又想冲过去,这回护院见机得快,几个人围成了人墙,水泄不通。任尚书拳打脚踢了一会,对紫陌道:“你姑爷忘记了,你再把那日详情说一遍!”
紫陌怯怯地仰起头,颤声道:“姑爷确实不是想杀了姑娘,他......他是想杀了小少爷!”
江相冷笑了几声,走过去抬腿把紫陌踹倒在地:“可笑,虎毒尚不食子,我儿是那种人吗!”
紫陌疼得额头密密麻麻地冒出了冷汗,任尚书怒极反笑,拍着手喊道:“不错,你把这丫头弄死了就没人知道真相了!”
“你说!”
江相的确希望紫陌永远闭嘴,但显然眼下绝无可能。任尚书见他又坐下了,自己站到紫陌身边替她撑腰:“别怕,有什么说什么!”
“那天那盏药汤是姑爷端进屋子的。”
原来江小少爷生下来时不知道为什么,浑身都是黄的,吓得府内上下还以为任风回生了个怪胎。太医说不妨事,虽然这孩子黄疸是重了些,不过满月后慢慢也就退了。但任风回觉得这事实在是过于美中不足,太医被缠得没法,只好开了副方子去黄疸,因此每日睡前,朱轮都会把药煎了送过来。
那一日朱轮不知道怎么走开了,进来的却是江清月。在任风回生产之初,江清月就好像失踪了一般,隔了好些日子才又出现在她面前。任风回倒也理解他的想法,妻子生了,儿子不是自己的,这放在谁身上都难受。但见他突然回心转意,任风回就觉得哪儿都不对劲。
于是在看到玉醅准备喂药时,她便夹手夺过那盛着朱红药汤的琉璃盏,自己喝了一口。
不过就是一口,琉璃落地成了碎片,床上任风回的如玉娇颜也同琉璃碎片一般,失去了光泽。只有她口中源源不断的鲜血,染红了每一寸被褥。
她一命换一命,甚至都来不及听襁褓中的婴儿喊一声“妈”!
紫陌擦着泪,将此事徐徐道来。任尚书虽然已经细细听过几遍,但听到女儿惨死处仍是老泪纵横,一主一仆泪眼相看,竟是越哭越凄惨。
“我没有,我如果知道药汁中是含了剧毒的,为什么不阻止风回喝?”江清月当时目睹惨祸发生,浑身如被抽走了精魂一般,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眼前看不到任何别的,只是一片血糊糊的景象。
他原以为他是恨着任风回的,她背叛他,羞辱他,践踏他!直到任风回香消玉殒,他才发现,他只是太爱她,所以才放不下恨。他回来的时候想的是只要她与大哥一刀两断,他就与她言归于好。可进屋见了她后,他居然觉得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其他都不重要了。
然而上天连这个机会都没给他。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清儿手中的药汁有什么异样?那你怎么肯定是清儿下的手?他有什么理由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
紫陌怔了怔,江相这话却是没错,但......
任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但各种原因虽然说起来丢脸,也不得不说,只好颓然坐下道:“你生的好儿子!老二懦弱至极,老大荒唐至极!”
江相虽然勤于政务,对后院颇少关注,但听话听音,任尚书虽然性子火爆,谎话却极少。略加思索之后,他斥退了堂中伺候的仆妇和护院,独留下紫陌。
江清月见连内室伺候母亲的丫鬟都被赶了出去,生怕母亲有什么不便,于是悄悄地站起来贴着墙往里走。任尚书误以为他打算溜走,怒极之下捡起个凳子一把扔过去,江清月躲闪不及,额头被凳脚带到,顿时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