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明别枝木然地抬起头,看到江寒月站在不远处,星眸湛湛有神,望着她。
天色阴郁,寒风从高旷的廊檐下穿过,吹得他身上的深青袍子猎猎作响。明别枝蹲在地上,仰望着他,好像仰望着一尊从天而降的神佛。
是啊,神佛,他站在那里,眉目温润,好像顶天立地一般,遮挡了所有的风雪。
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方才即便江后再是声色俱厉,她也憋着不让示弱的泪水有可乘之机。而此刻,她却感觉到了委屈,似乎在这一瞬间,她身上的硬甲已全数卸去。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独担风雨。不过很抱歉,我来晚了。”
江寒月知道今天是江后召见明家母女的日子,因此他一早就进了宫。谁知道走到中途却被安王遣人截住,不得已往西苑走了一趟。
“你说过的话能作数吗?”
明别枝摸了摸身上没帕子,只得拿袖子擦了把泪,站起来就走。
江寒月愣了下,他听得出来明别枝话中的意思,分明就是在气他说话不算数。可是他与她送聘那天一别之后再未见面,听说那天她把任夫人气得不轻,想必也没吃什么亏。
那么就是今天的事了?
可他刚刚已经说清楚了,以她一向的脾气,不应该会纠缠于这一点才是。毕竟谁也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他怎么知道姑母之前明明松了口,今日会当面给她难堪?江后虽然素来口无遮拦,但只是同亲近之人如此,她与明别枝初次见面,应当客客气气才是。
江寒月却不知道,他的姑姑一向把他当成了儿子,明别枝在她眼中便是儿媳。天下婆婆都有一个相通的毛病,那就是世上女子千千万,配得上儿子的没一个。在她们眼中,儿媳妇天生就是仇敌,无论如何都是必须打压得服服帖帖的,哪有什么生人熟人之分?
不过尽管江寒月不明白这一点,他也还是赶进了宫,生怕她受一星半点的责难。
明别枝迈下台阶,步履纷乱地离开了凤仪殿。江寒月瞧了眼敞开着的门扇,他能想象到里面的情形。他的姑姑久居高位,除了他和太子,就连皇帝也极少有违拗她的时候。而那只小知了虽然身份不显,但也从来没怕的时候,想必两强相争,屋里屋外都气得不轻。
他想了片刻,决定先不进去见江后,找明别枝问清楚情形再说。
阿狸看着他,喵呜了几声,抱着他的腿往上爬。江寒月躬身扯住它的耳朵,将它顺势拽了上来,抱在怀中。
“怎么?你也被赶出来了?”江寒月扯了扯阿狸的耳朵,轻声道。
御花园中的明夫人与阿布在亭中搓着手跺着脚,口中扯些不紧不慢的闲话。许久后明夫人实在忍受不住,问道:“不知道娘娘与蝉儿说完话了没有?”
阿布也十分纳闷,照理说即便皇后把她们忘了,望云那么周全的一个人,也该会提醒皇后才是。
“许是娘娘与大姑娘相谈甚欢,一时顾不上。夫人冷的话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坐坐?”
明夫人犹豫了下,望了望天色。皇城上方的浓云越来越密集,看情形似乎要下雪的样子。御花园离凤仪宫近,一会儿雪下起来过去也方便。如若去了别处的话,一则皇后遣人来寻时怕寻不见她们,二则路远更麻烦。
于是她摇了摇头,强笑道:“难得娘娘不嫌弃蝉儿牛心古怪的性子。”
“大姑娘似乎不是很爱说话,与江大公子倒是天造地设。不过我更喜欢二姑娘那恣意活泼的样儿,不知道有人家了没有?”
说起明晨曦,明夫人冻得发僵的面上便浮上了一丝笑意,道:“曦儿言谈无忌,让女史见笑了。唉,年岁也不小了,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女史也知道我们家的尴尬,高不成低不就,好的配不起,差的说实话也瞧不上。就说江大公子这样的吧,门第是高,偏生曦儿性子硬,说人家庶出,死活不愿意。”
阿布对此也有所耳闻,不过宫中没人敢嚼舌到皇后跟前。因为皇后娘娘最是护短,要是听说一个詹事之女瞧不起她至亲至爱的好侄儿的话,明詹事确实可能没好果子吃,那传话之人多半也会被撵出去。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傻子才干,而能在皇后面前说上话的没有傻子。
不过在阿布看来,明晨曦也不是个聪明人。江寒月再是庶出,那也是江相的长子,又有皇后这个大靠山,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
“说不定二姑娘心气高,瞧上了皇子亲王呢!”阿布揶揄道。
明夫人记起当初女儿与太子书信往来的旧事,苦笑了起来,道:“这梦不做也罢!”
不过对明晨曦来说,这可不是梦,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
她与明汀兰玩累了,靠在一株巨大的香樟上,眼望着斑驳的天空。
“阿兰,你说太子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他知道我离他这么近吗?”
明汀兰在青石地砖上跳来跳去,踩着香樟树上掉下来的黑色球果。一粒粒果子在她的鞋底下爆裂,发出一连串“荜拨”的声响。
“太子估计也在想二姐姐吧?”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忽然停住了蹦跳的脚步。
“二姐姐,太子到底什么时候娶你过门啊?”明汀兰走到明晨曦身边,笑嘻嘻地问道。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明晨曦不满地白了她一眼,
“怕什么,这么大风,谁还来御花园逛呢?”
“那可不一定,御花园连通各宫苑,说不定谁路过呢?”明晨曦叹了口气,又道,“就算我能嫁给他,那也不叫做他娶我。太子良娣又不是太子妃,说白了也就是个妾。”
明汀兰眨眨眼,惊道:“那可不成,二姐姐怎能做妾!要不咱不嫁了?”
明晨曦脸红了红,幽幽道:“可我还能嫁谁呢?我都是他的人了。况且,我心里也只有他。”
“二姐姐,什么叫做‘是他的人了?’二姐姐不还是我们家的人吗?”
“小孩子懂什么!”明晨曦脸色更娇艳了,她靠在树下,好像冬天绽放了一朵奇异的春花,令人着迷。明汀兰呆呆地注视着她,啧啧赞叹道:“难怪连太子都为二姐姐神魂颠倒,这样的美人若是进了东宫,非但艳压那些传闻中的姬妾,我看连尹家的太子妃都自愧不如!”
“你胡说什么呢!太子妃需要以色侍人吗?”
明汀兰疑惑道:“话本子上写着呢,男人嘴里说着圣贤之道,心里喜欢的可都是活色生香的美人儿。难道话本子不是男人写来骗人的?”
“等等,你平常都在看些什么书?哪来的这些混账话本子?”
明汀兰见明晨曦一脸的气势汹汹,赶紧拔腿逃跑。两人一追一赶,好像翩然飞舞在湖畔池边的两只蝴蝶,驱走了冬日的阴冷。
香樟树后,两个人静静站立着。
“尹大姑娘快走吧,一会儿说不定就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