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二门的车马院外,江夫人在众仆妇的簇拥下出了马车。江寒月冷冷地站在一侧,待她跨入后院,便行了礼道:“母亲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先走了。”
“寒儿,随我到花厅一趟,我有话跟你说。”江夫人搭着陪房李嬷嬷的手,径自往前走去。江寒月苦笑了一下,心知此时即便他有十万火急的事,也需立刻跟了上去,不然便是不孝。
“寒儿,你若是不喜欢那明家长女,不如就此回绝了吧?反正也还没定亲,不算悔婚。”
丫鬟拂晓奉上一盏碧螺春,江夫人捧了茶盏在手中,轻抿一口。散发着幽香的雾气氤氲在她远山一般的黛眉前,柔润了话语中的锋芒。
“母亲的意思是?”江寒月垂着眼坐在下侧,面色平静。
“我今日虽不曾见到那孩子,不过……罢了,背后不说人语,总之南边来的村姑而已,不懂规矩不知检点也是寻常。”
“我倒是有幸见了明大姑娘一面。”江寒月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嘴角微微上扬。他的面容原本极为冷峻,此刻却显出点柔和来:“明大姑娘一派纯稚,毫不矫揉造作,我倒有些喜欢。”
江夫人叹了口气,将茶盏搁下,目光中微含了丝丝缕缕的伤感。她注视着江寒月,就好像一个慈母关注着心爱的儿子,生怕他吃亏了一样。
“我知道你被任二姑娘伤了心,这世上总有求而不得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你也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子,犯不着负气将就。”
江寒月不动声色地偏转了目光,眼睛看着窗外。花厅三面开窗,阳光从西窗斜斜地照了进来,窗外的玉簪开着成簇的白花,被涂上了淡淡的金色。
“是我配不上她。”
江寒月沉默了片刻后答道,任谁都听得出他声音中的落寞。
“有什么配不上的,只是她与你无缘而已。”江夫人柔声安慰道,“你虽是庶出,但自小养在我身边,我一向视你如己出。”
“但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吗?”江寒月微微笑了笑,瞥了江夫人一眼。
“你同你姨娘一样,总是想得太多,来日怎么继承家业?”江夫人似乎有些头疼,皱着眉招了招手。拂晓会意,过来替她轻轻揉着穴位。
江寒月暗暗叹气,这个问题他从小就知道怎么回答,根本不用过脑子。
“寒儿从来不敢妄想继承江家家业。”江寒月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站起来道,“母亲也累了,早些歇息吧,不打扰了。”
“你我母子何必如此疏远?”江夫人嗓音中微含着抱怨和嗔怪,“罢了,下去吧!拂晓,送送大爷。”
江寒月欠了欠身,随着拂晓一道出了花厅。刚一脚跨过门槛时,听到江夫人又道:“任风回是任贵妃的嫡亲妹妹,高傲些也是常理。不过她还有个叫任笙歌的庶出妹妹,听说性情温良,容貌绝艳。上回我在宫中听说任家见贵妃至今未诞下龙子,还考虑过将这位三姑娘也送进宫去,可见其美貌不在她二姐之下。”
“母亲的意思是?”江寒月停住脚步。
江夫人慢慢地摇着柄纨扇,掩口笑了起来:“你愿意的话,不如我让媒婆去求娶任三姑娘?如此一来,你姑母也不必担心往后多一个劲敌。”
“母亲费心了,不过姑母统率六宫,不会把一个女子放在眼里。”江寒月神色淡漠,冷然道,“我觉得明大姑娘就很好,没必要再多生枝节。”
“夕照,你说寒儿对那明大姑娘,是真的看上了?”江夫人目送着他远去,疑惑地问身边打扇的丫鬟。
夕照想了想才道:“奴婢看大爷的神色,不像是假的。夫人知道,大爷一向不苟言笑,今日提到明大姑娘倒是露出了点笑影子。”
“那是我多事了。”江夫人把扇子拍在茶几上,烦恼道,“始终隔着肚皮,我为他操碎了心他也不领情。”
“夫人别生气,一会儿二爷便该从夫子那里回来了。”
提起江清月,江夫人脸上笑意暖暖,站起来道:“这孩子,过节也不肯拉下一天的功课,倒连累他先生都没法过节。一会儿你让二门上的小子给夫子送点节礼去。”
夕照含笑答应了,又道:“今日汪姨娘似乎有些不舒服,听风院的丫鬟说中午吃下去的多半都吐了,要不要同大爷说一声?”
“哦?大概是时气骤暖的缘故吧,让她往阴凉处躺躺就好。大爷每日事务繁多,无法顾及琐碎,让听风院的丫鬟婆子小心伺候就是了。”
夕照目光闪了闪,犹豫道:“那万一......万一汪姨娘自己遣人去寻大爷......”
“她敢!”江夫人柳眉倒竖,愤然疾走了几步,又驻足道:“算了,你找个嘴皮子利索点的去敲打一下她,要是这些天乖乖的不给我添乱,待到寒儿定亲那天,她说不定还有露面的机会。若不然的话,那一日就给我锁在听风院。她是娘娘身边的旧人又怎么了?我做主母的还能治不了一个妾室?”
“后厨的齐妈一张嘴最是犀利,就让她去吧?”夕照见江夫人面色似有缓和,又奉承道,“皇后娘娘心里明白着呢!凭她汪姨娘翻了天去,也逃不出夫人的手掌心!”
“我看你才是一张利嘴,最该让你去听风院!”江夫人笑骂道,又皱了皱眉,“话虽如此,皇后那边还是得顾忌一二。你看今日送来的芒种节礼,寒儿和清儿都是不分主次的,甚至寒儿还多一对流云纹羊脂玉佩,说是让他给意中人。”
“那想必是娘娘知道大爷马上要定亲了,所以才额外添的好意头吧?好歹是娘娘的亲侄子,一对玉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怎么不想想清儿才是嫡出?下人最会捧高踩低,知道宫里都高看寒儿一眼,脚步越发往听风院去得勤快了。”
夕照见主母话语中有埋怨江皇后的意思,心里发怵,便紧闭了嘴一声不吭。江夫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没人回应,看了夕照一眼,也觉得无趣,于是住了口。
相府的前院同后院隔着一片水域,湖边种植桂树,故此名作扶香池。从府前街的角门进来,绕过影壁,穿过内仪门,一座汉白玉的拱桥在湖面的最狭处将前后院相连,桥栏的中板镂刻着“萃玉”二字。
这便是相府的萃玉桥了。下了桥再笔直走上几十步,就是正院的大门。
沿着扶香池往西走,能一直走到花园。水面到此逐渐宽广,一株高大粗壮的桂花树巍巍耸立在岸边,绿荫蔽日。
鹅卵石主道在这里分叉,一条通往九曲桥连着的湖中水榭,另一条则通往被各色花卉围绕的二层花厅——愁心楼。
愁心楼与正院之间隔着小半座花园,夕照扶着江夫人沿湖慢慢走着,不多时便到了门口。
“母亲,您去哪儿了?清儿等了好一会儿了!”
正院内一从翠色欲滴的修竹边站着个穿绛红色直缀的少年,眉目清朗,一张如玉的俊脸容光焕发。
“夫人,是二爷!”
江夫人一扫方才的抑郁之色,佯怒道:“我自有一大堆家事要处理,偏今日明詹事夫人又让人请了我去过节,简直是忙上加忙。”
“明詹事夫人?您是说那位能干的堂姑母吧?听说父亲有意亲上加亲,看样子大哥好事在即了!”
“连你都知道了?”江夫人似笑非笑地觑了儿子一眼,伸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小孩子家家的,懂得倒不少!”
“我都十七了,早就大了!”江清月嘟嘟囔囔地一路踢着小石子,同母亲一道进了屋子。母子二人刚说了会儿话,便有小厮在门口禀报:“夫人,相爷传话,让二爷去前院陪客!”
“来的什么客?”江夫人不舍地瞧了儿子一眼。
“任府的大公子。”
“是西楼!”江清月“噌”地站起来,掀开门帘跑了出去。
江夫人的目光无奈地追随着江清月的背影,又问道:“就来了他一个吗?那大爷去了没?”
“小的方才见半溪阁的二鲤在找大爷,想来大爷也出去了。不过他似乎没在前院,不知道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