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转身出府,朝着背离清鉴宫的方向越走越远。而此时的清鉴宫中,处于核心位置的御书房静悄悄的,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暴躁和震颤。
明光帝坐在上首,眉目恬淡,似乎下面如斗鸡一般怒视对方的并非他的嫔妃和长子,只是两个寻常臣民。他不慌不忙地听完二人的分辩,饮了半盏茶,看看站在一边的安王和江寒月,道:“你们怎么看?”
闲杂人等早已被清退,除了贵妃太子安王江寒月,明光帝身边就只有一个杨起萃。安王走过去跪下道:“说句大不敬的话,也是任母妃生得过于天姿国色,太子哥哥心动也是没法子。”
这话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但李旸说得极为一本正经,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毫无别的意思。明光帝虽然一向喜爱李旸,闻言不免也有些恼怒,斥责道:“谁叫你品评起贵妃的容貌来了?”
“儿子的意思是,太子哥哥做错了,不过也不算罪不可恕。”
任贵妃跪在地上,一双媚眼扫了眼安王,暗自腹诽:“这孩子假正经得厉害。他越是这样不避讳,陛下越不会怀疑我与他是一伙的。”
“你血口喷人,我没有!”李昀见明光帝果然有信以为真的意思,不由慌了神。
“有没有的,你说了不算。”明光帝叹了口气,又道,“就算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看见贵妃衣衫不整地从你的车里出来,我若是不做点什么,怎么堵得住悠悠众口?”
“陛下英明。”江寒月含笑看了眼李昀。
今天的事情尽在他与安王的掌握,他已经没必要与李昀虚与委蛇了。
“任母妃,贵妃娘娘,您倒是说句话啊!要是这事被当成了真的,您的清誉受损,来日还怎么在禁宫中行走?”
任贵妃珠泪滚滚落下,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她本就生得柔媚入骨,这么一哭搅得人骨头都酥成了一片。碎骨化作了粉末,泡在她的泪水中,辛酸得令人不忍卒睹。
“你还敢说?要不是你起了歹意,我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任贵妃膝行几步,抱着明光帝的小腿抽泣,“陛下听听,太子这时候还想着威胁臣妾。也罢,算臣妾命苦,今日过后,臣妾就进冷宫去好了,免得带累了陛下的威名。”
“我没这意思!”
李昀实在是百口莫辩,他隐约觉得任贵妃似乎也参与其中,并不是受害者,不然这时候不至于非要和他扯上关系。可她为什么要陷害自己?他与她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对她所出的那个小妹妹,他还隔三差五地让人送些小玩意儿过去。
“你实在是辜负了皇后的厚望啊!”明光帝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慨然道,“我多年前便提醒过你,只是你从来都当耳旁风。原以为皇后能把你管教好,谁知道她也是一样无能。”
李昀终于明白了,他直勾勾地注视着高高在上的明光帝,突然意识到父皇其实只是需要一个借口。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除了色字上面,别的都堪称储君楷模。然而他的父皇越看李旸越顺眼,于是他的缺陷在他心里越来越可恨。
而现在,太子觊觎庶母便是一个现成的废太子理由。这样不伦的罪名在他身上,任凭谁都没脸替他说情。
至于这事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
“你好好想想,你总以为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若没有平日的放纵,你今日会把心思动到贵妃身上吗?”明光帝面色肃然,对杨起萃道:“送贵妃回去,闭宫一段时日吧,免得旁人议论。一切供应照旧,千万不能委屈了贵妃。”
任贵妃伏地谢恩,杨起萃扶着她慢慢走出御书房。明光帝目送着任贵妃婀娜的身姿消失在殿庑外,这才对江寒月道:“太子暂时住回东宫闭门思过,你带他进去。”
御书房外多的是侍卫和宦官,江寒月愣了下,一时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要他押送。
“你们是表兄弟,平日也比旁人亲热些,一路好好劝劝。”明光帝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
江寒月应了声“是”,跪下行礼告退,眼角瞥见李昀倏地转身往御书房外走去。他连忙起身跟在后面,挥手令众侍卫随同,一道往东宫走去。
御书房到东宫颇有点距离,但李昀一言不发,江寒月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于是两个人沉默了一路。
朱红色的东宫宫门缓缓阖上,江寒月满意地笑了笑。正将离开时,他听到李昀在内高喊了声他的名字:“江寒月!”
他转过头去,只见李昀两手撑在只剩了一条缝的大门上,指节泛白。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好像门上的铜钉一般。
“江寒月,你觉得母后知道了会如何?你忘了你的米珠儿了?啊,还是小米儿啊?”
听到“小米儿”三字,江寒月闭了闭眼睛。他回过头,背对着李昀道:“你有机会的话不妨帮我同姑母说一声,她手上既然沾了小米儿的血,想必也不在乎再多沾一个米珠儿的血。”
“不过,我觉得你恐怕是不会有机会了。”
阳光炽热,但江寒月觉得到处都是阴森森的,冻得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凝固。在那一刻,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呜哇!”
盛夏快结束的时候,相府江家又迎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任风回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如愿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消息传回竺州时,明别枝懒洋洋地躺在屋前桂花树下听了,嘴角露出一缕讽笑:“真不知道该恭喜大爷还是二爷,要么就恭喜婆婆大人吧?可惜她老人家开不了口,这心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欢喜。”
“能不欢喜吗?”碧砌眼中光芒闪动,怂恿明别枝,“要不我们回去吧?既然连神医都说姑娘身子好得差不多了,说不定回去之后,姑娘也能有好消息呢?”
连神医是明老太太为孙女请的医道圣手,传说还是楼院使的师父。
青禾拿扇子打了下碧砌,道:“你是看尹大公子回京了,抱不到小少爷了,才想出这一招的吧?也不嫌害臊!”
“蝉儿也是该回去了,趁着秋凉将至,路上舒服。”
明老太太扶着简简,转过屋角走了过来。明别枝噌地从椅子上挑起,脑袋撞到了头顶的树枝,疼得龇牙咧嘴。
“还是猴一样的,不稳重。早知道就不该让你赖在这,一开春就让你回去,在婆家说不定还能学得老成些。”明老太太叹了口气,从春初催到夏末,孙女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竺州。
“您这是有了孙子不要孙女啊?”明别枝懒洋洋地坐了回去。
明老太太笑着打了一下她的脑袋,道:“没良心的,我是望着你过得安安稳稳的。唉,听说太子至今还被关在宫中,不发落,也不让回府。也不知道二丫头在太子府如何,真是愁死人了!”
明别枝近些日子也听到点风声,心知是三皇子与江寒月开始动手了,皱了皱眉。看样子他的计划在如期推进,不知道是不是该和京中的父亲通个气,让他防着点,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但明老太太后来的话让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爹也是糊涂,上次明明是他自己写的信,前些日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又要让你娘把位置让出来。这事肯定是柳青竹挑唆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把消息传给了二丫头,二丫头一听见她母亲放在了侧位,硬是拿身份逼着你爹换!说什么一旦自己成了继室所出,在太子府说话都不敢大声!”
明别枝面色顿时冷了下来,道:“那也得父亲听得进去才是。”
“无论如何,他是你爹,唉!”明老太太知道她对父亲心存怨怼,但那是自己的长子,即便再是不对,也得维护一二。
明老太太见孙女绷着脸不作声,低头看到她衣襟上沾了些灰尘,揭起来轻轻拍掉:“听祖母的,京中事多,江寒月那小子近些日子肯定抽不出身来接你,你就自己回去吧!听说他那庶出的女儿被娘娘接进了宫,没那个碍眼的孩子在身边,你也落得清净。”
“祖母,我想和离。”明别枝原本一直低着头听话,这时猛地抬起头,眼睛直视着明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