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面对面站着两个人。
“枫儿,你这脸?”段天煜欲伸手抚摸眼前这张陌生的脸,眼底一派伤痛之色。
“皇上若无要事,恕草民不能奉陪。”
“枫儿,父皇定会抓那逆犯,处以极刑,并诛他九族,为你报毁颜夺位之仇。”段天煜伸手拦住欲走的凌枫,面上一僵,眼底痛色更甚。
“草民自己的仇,就不劳皇上费心了!”凌枫面上清冷,眼里疏离之意毫不掩饰。
若不是杜远泰与杜鸿千央求再三,他断不会来这御书房。
“好,此事,父皇就让你自行处置。另外,父皇明日便宣昭,恢复你的身份,并为你另赐府邸。”
“呵,陛下素来一厢情愿这点到是没变。”段铭枫冷笑道。
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就要接受他的恩赐!
“父皇自知错信了贼人,让你受尽了屈辱,只要你愿意原谅父皇,父皇愿答应你任何条件!”
“任何条件?”凌枫挑眉,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
“正是。”段天煜面色冗重。
“好啊!”凌枫忽然笑了。
“我要皇上昭告天下,杜凌萱为铭王唯一的正妻,我的母妃濯封德惠皇后。”
“……”段天煜闻言,只觉胸中气血翻腾,好得很,他的要求,每一个都让他自博其面。
他明知,皇后尚无失得之举,断无废弃另立之举。
他明知,蓝月姬的正妃之位代表两国之谊。
“皇上做不到么?”凌枫冷笑加深,一双仿佛早已将他看透的眸子紧锁在他身上,仿佛一把森冷的利刃紧贴着他的肌肤。
“父皇可以淖封你为太子。”段天煜转头不去看他那双灼人的眸子,语态沉缓道。
“草民可真是无福消受!”
“枫儿,你…”段天煜抬起右手,指着他的食指微颤。
“陛下要说之事,若与这两件无关,那就不必召见了。”凌枫说完,抬步便离开了御书房。
“好,好,凌曦你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段天煜双目通红,气愤地将御案上鎏金端研摔了个粉碎。
宫灯高悬,宫门口前,停了三辆马车。
杜凌萱与杜鸿千,杜远泰三人在一辆上。
还有与凌枫一道来的李念在马车外候着。
最远的处的,是铭王府的马车,里面坐着,蓝月姬。
长寿宫那声巨响,将她炸醒了。
她知道,她委身的那个人,不仅是个丑八怪,还是她本来夫君的仇人。
她知道自己定会被他嫌弃,可是她毕竟是蓝月公主,永远的正妃。即便他还有个侧妃,说不定只要她求求他,他就会让她留下。
毕竟,即便没了贞洁,可她还有美貌,绝世无双的美貌。她不信,如今容貌也不如从前的铭王,看见她的美貌,会一点都不为所动。
“少主。”凌枫出来时,李念第一时间就跳下马车来迎了。
听到声音的杜凌萱面上一喜,正准备挑帘下车,可转念一想到凌枫瞒了自己这么久,为了接近她,还费劲周章地计划了这么些事,就气从中来。
于是又收回了手,郁郁地坐着。
杜家父子见状,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开口道:“丫头啊,义父这把老骨头修养了许久,今日这么一折腾,实在是乏得很,我想躺躺,让这臭小子捶捶,不如你坐去旁边那车上!”
“义父,我给你捶呗。”杜凌萱自然听得出其中之意,并不打算去。
“哎呀,不行,我习惯了这臭小子手法,哪能轻易换人!”杜远泰见状,直接板起脸道。
“就是!”杜鸿千也附和道,还为她拉了帘子,那赶人的架势,只差踹她一脚。
杜凌萱无奈,只好下了马车。
凌枫站在车外,见仍旧披着他披风的杜凌萱探出头来,准备伸手扶她。
可杜凌萱将他的手往旁测一推,自己出来了。
“少夫人请!”李念见状,微微缩了缩脖子,殷勤地为杜凌萱打帘。
凌枫潋眉看了看空荡荡的手,心里一阵失落。
“王爷,请稍等!”凌枫正要上去,忽然一道声娇媚的声音传来。
凌枫蹙眉转头,脸上原本的暖意瞬间消失殆尽。
“王爷,妾身不知那恶贼竟如此凶残,害的王爷受尽苦楚,就连妾身也被蒙骗鼓里,只求王爷能早日回府,妾身也必助王爷将府内的余孽清缴了去。”蓝月姬盈盈福身,哭得梨花带雨。看凌枫那模样,当真是心疼无比的。
“你放心,找到月邪,我会如你所愿,送你去和他夫妻团聚的。”凌枫连看都不曾回头看她,只冷冷丢出这一句话,便钻车里去了。
“……”杜凌萱听得瞠目结舌,这,这是人话么?
人家好歹还是大师兄的妹妹,被月邪匡了清白,已经够惨的了。
“王爷?”蓝月姬听罢,只觉双眼发黑,险些要晕过去,哭得更厉害了,她怎么也想不到,段铭枫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
“夜里风大,公主还是先回去吧!”杜凌萱还是挑了帘下来。
“姐姐,你与王爷求求情,若我知道他是假的,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嫁于那逆贼的。”蓝月姬看着杜凌萱身上那件原本穿在铭王身上的黑色披风,只觉眼睛一阵灼热,心里阵阵不甘。
“他已将意愿表达明确,我即便求情也无济于事,公主不妨想开些。”杜凌萱一时半会也不到,如何宽慰他,毕竟,一个古代的女人,还是个公主,被人骗人骗色是真的惨。可能怎么样呢,她也不想与人分享夫君。
“姐姐,我知道,你一定是怪我向父皇说你劫持了我…”蓝月姬还不死心。
“我想连轩师兄那般霁月风清之人心心念念的妹妹,一定不会是公主你现在这般模样的吧!”杜凌萱忽然有些心寒,师兄心中最亲爱的妹妹,那个天真无邪的高傲公主,怎么就变成这般委曲求全,没了男人活不下去的了呢!
“你说什么?…连轩?…蓝月轩?我的…大王兄!”蓝月姬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泪花模糊的眼里惊愕与悲伤交替。
“凌儿与她说那么多做甚?”马车走得再也看不到蓝月姬,凌枫冷若寒霜的脸又开始解冻。
“她是大师兄唯一的妹妹,就冲这一点,你也不能说要杀她的话吧!”杜凌萱从来不知道凌枫有这么不懂怜香惜玉。
“那又如何?她诬陷你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日!”凌枫一点不觉得自己有错。
“……那也不能说杀就杀。”杜凌萱忽然有些语塞,这人,还挺记仇的,虽然是她的仇!
“杀不杀自然是夫人说了算!”凌枫一手撑在垫子上,身子往右半倾,仰头将脸凑到杜凌萱眼前,他高高的鼻子蹭上杜凌萱小巧的下巴。
他原先还想着,知道自己容颜尽毁,她会避着他,可见到她果断拒绝蓝月姬要求之时,他心中隐隐雀跃,她为他吃醋了。
“你离我远些。”杜凌萱被眼前之人鼻子里的热气一灼,立马憋得脸色霏红,心里的那点气也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只得好忙将头往后靠,一避开这灼人的气息。
“夫人这是害羞了?”即便车内长灯幽暗,凌枫也将杜凌萱对面女子脸上的那抹熟悉的羞赧捕捉得彻底,眼底浮现出揶揄的笑意。
马车外的李念再也忍不住闷笑了一声。
要是以前,有人拿他家不苟言笑的少主与无赖相提并论,那他断然是要打断那个腿的,可如今,遇着少夫人,他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只有你想象不到的少主了!”
“瞧师兄这还有心思调侃人的模样,看来是一点也不着急那逃跑恶狗啊!”外面还有个李掌柜的,她深怕凌枫那浑痞病发起来,到时候她的一世清明也就毁了,所以将心中的疑虑问了出来。
“不愧是夫人,当真是一点瞒不过你。”凌枫闻言,坐直了身子,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
“以你对月邪的恨,只怕恨不得啖其肉,挫其骨。但他逃了,你还有心思去陪皇上聊聊家常,陪我闲坐马车,那说明你一点也不在意他逃不逃!”
凌枫未答,只眼含欣赏地神示意她继续。
“或者,你就是要他逃,因为他逃的地方,正中你意,你早就为他挖好了坑,只等他跳进去!”
凌枫眸子幽幽,紧锁面前女子那双星河烁烁的眼睛,心里愈发地柔软。
“你进京的这几日,就是为了来给恶狗挖陷阱?”杜凌萱大胆猜想,通过他眼中的神色,知道自己猜得七七八八了。
车外的李念,听得更是惊愕,要不是知道少主与夫人是今日才见面,他肯定以为这些是少主告诉她的。
难怪,少主要改变去找少夫人的主意了。
“夫人说得一点没错。”
“所以就只言片语都没留,走得潇洒?”
杜凌萱在意的是,他怎能一直瞒着自己,他就是段铭枫的事实。
“凌儿,我不想让你涉险,半分都不愿。”凌枫轻轻拉过杜凌萱搭在双膝上的手,轻柔地裹在自己双手中,眼神柔软。
“我不怕涉险,却最怕,关于你的一切,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杜凌萱抽回手,目光淡淡地回视着凌枫似要将她围溺的炙热神情,努力压抑心中几日以来的迫切的思念。
她怕凌枫发现她的伪冷漠,于是忙挑了帘问道:“李掌柜的,还有多远到将军府?”
“可能还要半个时辰的功夫。”
“好,那我睡会儿,到了你叫我!”杜凌萱说完,放了帘,也不看凌枫,头椅着马车箱便闭目养神去了。
“凌儿?”凌枫望着双目紧阖,椅在角落对他态度忽变的杜凌萱,只觉胸口沉抑非常。
她,果然还是介意!
直到李念的马车完全消失在视线,蓝月姬才从地上起来,她眼里没了段铭枫在时的恳求之色,目光空落,走时,神色平淡得让人诧异。
而待她走后,昏暗中走出一个黑影,那黑影朝她离开的方向顿了顿,又如鬼魅般往前两辆车的方向掠了去。
那黑影隐在一件通体浑黑的厚袍之内,黑色的帷帽将他的面容掩了去。他右手中提了一件东西,黑布包裹之下,正是蓝夜玉枕。
他约么跟了杜凌萱所坐的马车一炷香的时间,隔着十丈之远,不时揭开黑布,那玉枕发出的蓝光一直闪烁不断。
而待他带着玉枕返回后,那光越来越若,直至驿站,那光忙已完全消散了去。
回到房间,他将随身带着的长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黑龙图腾的法杖。
他将法杖往上抛起,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立,闭眼念念有词,片刻之后,那玉枕就消失不见了。
他将法杖收入盒内,放回了原处。
而后看了看黑袍之下空荡荡的左臂,脸上浮现出一抹森冷的笑意来。
终于找到你了!
早在蓝月姬回到铭王府之前,燕南丞相就派人将燕南雪带回丞相府了。
而得知自己一心想嫁之人竟是个冒牌的丑八怪时,本就精神郁郁燕南雪直接就吓晕了。
铭王府中,除了蓝月姬的贴身侍女,所有家仆婢女全部被庭卫军带走了。
将军府中,早就为凌枫准备下了一处别院。那院里,两间正房,两间耳房。
凌枫住了一间正房,杜凌萱选了他隔壁的另一间正房。
进了屋,她问诗瑶要了衣服,沐浴换衣出来,便见到桌上放了她爱吃的水晶包和绿豆酥。
“还热乎乎的呢,快来吃吧!”诗瑶面带笑意地朝杜凌萱招了招手,一面把她拉过来坐下,一面将将筷子递给她。
“诗瑶姐姐竟连我的喜好都这么清楚,哥哥有了你这般红颜当真好福气!”杜凌萱坐在桌前,夹了个水晶包放嘴里,刚咬破,一股子浓香肆意的味道就充满了整个嘴巴。
“这东西是王爷方才亲自去买回来的。”诗瑶又拿来长巾为杜凌萱绞着湿发。
“是吗?”杜凌萱心中甜腻漫漫,却不浮于面。
“正是!”
见杜凌萱面色平淡,诗瑶也不再开口。只待她发干,为她梳理好,便离开了。
杜凌萱推门进来的时候,凌枫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个碧绿通透的手镯,细细摩挲,眸色暗淡。
自从知道他武功尽失,毁颜筋断,却依旧能像如今这般傲然而活,她太能想象他究竟受了多少罪!
而能让他这般失态的,除了自己那日在紫竹林见过,也只有他的母妃了吧!
“水晶包我吃了,但还有绿豆酥。”
“凌儿?…我不饿!”凌枫回神,一眼便见眼前的女子一身白衣,腰间翠绿丝绦腰带轻束柳腰,木兰花簪半挽秀发,清水芙蓉般的脸上恬淡悠然。他很快敛去黯然,将镯子收入怀中。
“你知道我为何会生你的气?”杜凌萱在他面前坐下,眸子紧锁凌枫,一派严肃之态。
“这张脸不再是你曾经熟悉的脸。”凌枫一手抚上自己的面容,眼神蔓延到别处。
“天龙高高在上的铭王,声名鹊起的曦月教少主就这么看待他夫人的,肤浅无知,以貌取人?”
“不,凌儿!”
“我生气,我夫君的事,我是从别人口中知晓,而我是最后一个知晓的;我生气,我对他所承受的苦难一无所知!”
“凌儿?我无意瞒你!”凌枫震惊于杜凌萱所介怀的,是坦诚,而非容颜。
“你知道,我全心全意爱上你之后,你默认旁人给我下毒,你娶了别人。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弃你而去,你又化作凌枫来招惹我。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不喜欢凌枫的,我喜欢的是紫竹林那个段铭枫。若是真的爱上凌枫,那个曾经在紫竹林让我丢了心的人可怎么办?可是如今,凌枫你却是紫竹林那个段铭枫。”杜凌萱愈发激动,微红的眼眶里有温热在一点点往外溢。
“对不起,凌儿!”凌枫闻言,心中既是沉痛,又是欣喜,他一把将眼前早已爱入骨血,烙入心田的女子带入怀里,眼底满满的自责。
还好,那个欺她负她的人不是自己。
还好,她爱的段铭枫是凌枫。
可伤她之人,他绝不会放过!
“你到处与人说我是你夫人,可你又说我嫌我夫君容貌不够英俊,你这般诋毁我,岂不是想让世人都谩骂我!”杜凌萱气性上来,索性要他长长记性,自己也不是可以随意欺负的。于是抽抽搭搭地轻哭了起来。
“凌儿,我错了!为夫错了!”凌枫一听怀里的人哭了,顿时六神无主。
“那,绿豆酥吃不吃?”杜凌萱抬起头,一脸真诚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