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认识字,不知道幌子上写的是“招徒弟”,在她的印象里,凡是举着幌子地不是江湖郎中就是算命先生。
“可是,王大爷也不会算命啊……”一丝狐疑如火焰在琉璃荒芜的心田燃起。
带着强烈的好奇,琉璃迈开步子向人群中走去。
“王叔,你可是我的亲叔叔,做豆腐这门手艺你不传给我传给谁啊!”一个略微有些驼背的青年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拽着王大爷的袖子申求道。
这位王大爷,面目清灈,骨瘦如柴,下巴上垂着一撇花白的胡子,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孱弱,但他的个子却七尺有余,站在人群里赫然出众,竟带给人些许魁梧之感。
“不行!”王大爷的面色极其认真郑重,瞥了眼自己的亲侄子,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
他做的豆腐享誉全城,众口皆碑。因他孤身一人,没有儿女,怕自己的手艺后继无人,便绝定收一个卓然不群的徒弟继承豆腐坊。
而他这个侄子资质平庸又唯利是图,若把手艺传给他,自己的半生心血必将毁于一旦。
“王老伯,您看我行不行?”清脆甜润的声音倏地从人群后响起。
闻声,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有几个离说话之人较近的自觉地移动身子,让出一条路来。
“老夫这门手艺,传男不传女。”王大爷斜睨了一眼缓步走来的琉璃,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正如只有男子可以振兴家业、传递香火一般,在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时代,女子是没有任何继承资格的。
此话一出,仿佛醒神的引子,让围观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对琉璃露出鄙夷之色。
一个卑贱浅薄的女子也敢继承享誉京城的生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淡然自若地迎上众人的目光,琉璃大步向摊位里走去,快到王大爷身边时,突然向写着“招徒弟”的幌子伸出手去。
“你……”始料未及地,王大爷那只在放幌子上未来得及握紧的手,顺势一松,手里的幌子便转移到了琉璃手中。
被琉璃这么一“抢”,王大爷瞬间僵硬在原地,一脸的不知所措。
正如姑娘抛绣球,做买卖的招徒弟,幌子在谁手,谁就是既定徒弟。
“想成为您徒弟的人,一定很多吧。”看出了王大爷的惊慌,琉璃地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缓缓开口道,“ 您为了‘芳髓’豆腐,沥尽心血,一定不希望它毁在一个无用的人身上。”
见琉璃的话说进了自己心里,王大爷惊讶之余,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既然您决定招徒,想必已想好了考验方式,”说到这里,琉璃弯下腰,把王大爷身后唯一一把凳子,挪到自己身后,旁若无人地坐了。
见状,王大爷的嘴角一阵抽搐:夺了我的幌子也就罢了,还抢我的凳子——你好意思自己坐着,然后让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在你旁边站着吗?
“ 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我琉璃,巾帼不让须眉。”琉璃继续道,心安理得地坐在凳子上,丝毫没有觉察到某人的不高兴。
她年青力壮,又有武术功底,自然不会因为长时间站立而神困力乏,但她独自一人顶着众人的非议来拜师,底气不足之下多少有些腿软,见王大爷面色郑重身体挺得比幌子还直,似乎不需要凳子,便拿过来坐了。
“今日,我便要与前来竞争的优胜者,一较高下。”琉璃昂起头,不卑不亢地扫视众人,笃定地道。
“一较高下?哈哈哈……真好笑……”
“一个弱质女流,也想和男子相提并论,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啊?!”
“就你?腰还没爷的手指头粗,还做豆腐,恐怕连一袋用来做豆腐的豆子都背不动吧?!……”
“豆腐你肯定做不了,做我的小妾,让我吃豆腐倒是可以考虑。”
“哈哈哈……”
……
嘲讽的话语,疾风一样,不留余地向琉璃席卷而来,恨不得连呼吸的空隙都侵占掠夺,然后自鸣得意地看着她落荒而逃。
望着众人一开一合,唾沫飞溅的嘴巴,琉璃既不反驳也不分辩,默然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眯的双眼时而射出冷漠的光。
喧哗了半晌,见琉璃恍若未闻,众人讨了个没趣,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怎么,你们怕了?”
琉璃的声音轻蔑而高傲地响起,让人们的私语声像流水被山川隔断,戛然而止。
风吹过集市两旁用帆布搭成的棚子,发出“簌簌”的轻响,在突然安静下来的人群中显得异常清晰。
琉璃被浅粉的头巾包裹起来的长发在靠近脖子的地方,露出一缕,随风轻荡。
“怕?”觉察出了琉璃话中挑衅的意味,围观的男子不约而同地道,愤愤不平,“笑话!”
“既然不怕,为什么不敢跟我比?”
“比就比!”
立即有几个高矮不一、年龄各异的男子走上前道。
“我刚才说的话你们没有听见吗?”琉璃面无惧色,从容不迫地道,“我要和竞选王大伯徒弟的最后胜出者一决高下!”
“不要在此自取其辱了!”王大爷忍无可忍,怫然不悦地道,伸手夺过琉璃手中的幌子,“我王芳髓的手艺,传男不传女!今天就算皇帝来了,老夫也绝不收一个女徒弟!”
收女子做徒弟那不是砸自己的招牌嘛?!且不说别的,单说经营者是女子这件事就会让生意的门面比其他男子经营的降了不止一个等级。
“如果我输了,自然会离开。”琉璃深吸一口气,毅然道,“但是现在,不可以。”
“你!”
“她想比就让她比,爷就不信她一个弱质女流还能折腾出花儿来不成!”众男子不约而同,怀着看笑话的心情,胜券在握地道。
“好。只要我输了,我就心悦诚服地离开。”琉璃适时补充道。
王芳髓皱着花白的眉毛,沉默不语。
以他的老成持重自然知道旁人只是在不负责任地扇风点火,最后的结果还是要他一个人承担。
而他,自然也不相信琉璃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好,”思前想后,带着一丝迟疑,王芳髓缓缓开口道。
“王大伯同意了!”响亮的声音蓦地从耳边响起,王芳髓一个激灵看向说话的人。
嫣然一笑,琉璃继续道:“王大伯的芳髓豆腐可谓享誉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王大伯食言,相信他不守承诺的人品也会人尽皆知!”
只觉全城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王芳髓只觉脊背发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琉璃的话堵死了他的退路,他不能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不是君子,但亦不敢当小人,人言可畏。
瞪了琉璃一眼,王芳髓心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既然王大伯同意了,如果我胜出,这芳髓豆腐的继承人就是我了对不对?!”琉璃再次强调道,恐怕王芳髓抵赖,毕竟女人继承事业惊世骇俗,前所未有。
“对!”众人直接代答道。
王芳髓嘴角一阵抽搐,芳髓豆腐的创始人是他,要找徒弟的是他,他才应该是最后那个一锤定音的人好吗?
“对不对?”琉璃扬起嘴角,转过身对王芳髓道。
别人可以忽略他,但她不能。她要继承的是他的事业,即使全天下都同意了,只有他一个人反对,这件事也不会成功。
“嗯。”王芳髓阴着脸,声音沉闷地像没入河底的礁石。
他倒是想反对,但丑话被她说在了前头,他还、能、说、啥?
“帮我做一件平民男子穿的衣服。”走进一家裁缝铺,赵风把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道。
举手投足间,皇上架子展露无遗,而带给不知道他身份的人的感觉,就是四个字——财、大、气、粗。
打量了赵风一眼,见他穿的是皇宫里的衣服,虽然是太监的,但毕竟雍容华贵在一般人之上。
店员拿过金子掂了掂,十分沉重,就这一锭,别说是做衣服了,就是这样的店铺七个八个也买下来了。
见店员意味不明地望着自己并不动身,赵风还以为钱不够,脸一红,又掏出一锭放在柜台上,并道:“这回够买一件衣服了吗?”
见赵风又拿出一锭同样价值的金子,店员两眼冒光,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不愧是皇宫里出来的人啊,就是有钱!
可是,就算你有钱,挥金如土,也不该把钱往一间小裁缝铺里砸吧?这和杀鸡用宰牛刀有什么区别?
有钱人家的贵族子弟绝不会来他这座小店,而且,就算一时好奇进来看看,不对衣服的材料嗤之以鼻就不错了,怎么还能舍得花大价钱买?!
所以,最后他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个有钱的太监是个脑袋有问题的、可以任意宰割的肥肉。
“嗯,好吧。虽然这些钱勉强够用,不过,看在你诚心买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为你做一套吧。”店员把第二锭金子放进怀中,装出一副大度善良的模样道。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集市中央,昔日门庭若市的豆腐摊前,或身强体壮,或饱读诗书的少年,陆续聚拢到王芳髓的豆腐摊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等王芳髓列出竞技题目便竞争嫡传弟子的唯一名额。
见日头西斜,集市上的人只见离开的不见进来的,王芳髓扫了眼依旧站在身旁的几位少年,缓缓打开了手里的布袋。
日头西沉,收敛光芒的夕阳浓缩成鲜艳的橘黄,如熟透了的桔子挂在天边。
随着袋子的打开,一股竹子特有的清香弥散开来,琉璃深吸一口气,只觉鼻尖齿缝香气缭绕,顿觉神清气爽。
手探进布袋,刚劈砍下来不久还带着水珠的竹片随着王芳髓手掌的起落,被一字形摆开。
仔细一看,每个竹片上都用鲜红的朱砂写着一个繁体字,从左至右依次是 挑,浸,磨,染,凝,结,修, 共七片七字。
“第一关,猜字意。”捋着下巴上那撇稀疏的胡子,王芳髓气定神闲地道,全无了刚才那股严肃劲儿。
出题当然需要他搜肠刮肚,至于解题嘛,他只要坐享其成就好。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凝神苦思,突然的寂静让飞过的燕雀翅膀的拍打声都清晰可闻。
半个时辰后。
“嘎嘣,嘎嘣……”粗厉的声音打破了安静的竞赛氛围。
转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王芳髓的眉毛不禁一拧。
琉璃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袋炒豆,此时,正看戏似地一边饶有兴致地望着众少年,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
“咳咳咳。”王芳髓提示性地清了清嗓子。
拿豆子的手一顿,旋即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手一抬,再次把豆子扔进嘴中。
“嘎嘣。”又是清脆的一声。
“咳咳咳!”
“嘎嘣。”
“咳咳咳!咳咳咳!”
“嘎嘣,嘎嘣。”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嘎嘣,嘎嘣,嘎嘣。”
起初还凝神思索的少年们听到这有节奏的一唱一喝,再看向互不理睬的两个人,一脸错愕。
“马琉璃,别吃了!”觉察到众人的目光,王芳髓不得不开口说明。
“哦。”既不反驳也不分辩,琉璃二话不说,把袋子口一系,塞进了怀里。
“……”王芳髓失语,早知道说话好使就不咳嗽那么半天了,咳得他老牙都差点给崩出来了。
看来对付神经大条的人根本不需要用含蓄的方式。
而此时的琉璃,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郁结不已——反应迟钝是硬伤啊!
看到题目的瞬间她就猜到了答案。
王芳髓是做豆腐的,这竹片上的七个字一定和豆腐有关;再加上每个字皆为动词,自然就是做豆腐的步骤了。
这些少年,一个个衣冠楚楚一表人才, 没想到智商和仪表成反比,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冥思苦想,冥思苦想也就罢了,还没想出答案。
琉璃无奈扶额,如果第一局他们就全军覆没,那她赢得多没有成就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