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着落
庭芳依旧安静地倚着,睡不着。门前的脚步声远去,对于门外发生的小插曲,她颇为感慨。
有情的人,不知不觉中凑到了一起。可谁能保证最终能不能相守。
她倒是希望这两个孩子可以做到她们期盼却未能做到的事。
烟圈一层层吐出飘散在空中,独处的日子,回忆总是如这烟般魂牵梦绕。当庭芳险些又陷入个人的冥想中时,临窗的位置突然地一声响,打破了她的思绪。
“谁!”庭芳身旁无可防身之物,便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烟杆。“求财求到姑奶奶这里来了!不识好歹!”不管能不能把人吓走,首先,气势不能弱。
没有人应答,但隔着床帘向那方看去,她确实能感觉到有人在向她逼近。
人影渐渐映在帘上,马上便要出现在她面前。庭芳心里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刚瞟见一个衣角,先发制人,握着长烟杆便是一挥。
焚烧的烟叶灭了最后的一点火星,残渣从眼前飘落下,将目光一点点地切断。
景象斑驳,她瞠目结舌,不敢眨眼。生怕眨一下,又或是在下一片烟叶滑过之后,那对面的面庞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幻影。
伴着最后一片烟叶烧灼的味道消失,她被抓住的手无力地松开了烟杆。
烟杆落地,挂玉摔了两半。
“……延……言,是……是你吗?”
“……好久不见。”
沙哑的声音响起,鼻子一酸,眼眶便攒了泪,面庞变得模糊。
庭芳收回手,立即抹掉眼角的泪光,视线变得清晰。不过,她控制不住,转瞬又蒙上一层氤氲。
她抬头仰望朝思暮想的面孔,一条从额中直到左眼眼角的疤痕,无声地诉说着逃亡岁月里的辛苦与艰难。一定经历过好几次的生死悠关,才会留下那么长,那么深的疤。一想到这,酸楚再一次袭来。
“好久不见,是好久不见。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个呆瓜,死木头……”
庭芳上前紧紧抱住延言的腰身,“……这么久了,都不联系,你知道……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们吗!今天还……我好怕,真的好怕是你。你知道吗?”
庭芳将头埋在他的衣服里,恨不得融进他的身体。哭声被掩盖了大部分,可泪还是打湿了衣衫。
“你倒是绝情,一句话将我赶了回来。我又气又恨,心想着哪日再见面时,定骂你个狗血淋头,将气全撒出来。可你知道我现在怎么想吗?”
庭芳抽泣着,手下紧紧抓住他的衣衫,长出一口气后哭笑着道:“能见你活着出现……真好。”
庭芳久别后话多,更衬着延言寡言。从进了屋,他也就是那句“好久不见”。以前,他也不是这样没话说,可这次来,他却难开口。
“我只听到过极少的消息。你们现在在哪?有多少人马?有没有胜算?七王爷有消息了吗?还有尘雪,百里懿和岚伯伯,都安然无恙吗?”庭芳有一大堆的问题想要答案。
她赫然想到什么,“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告诉兮儿和阿启……”
庭芳从床榻下来,开始慌慌张张地打包袱。脑海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她怎么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
“对了,这三年,我攒下不少银两。”庭芳边说着,边从枕下掏出一把钥匙,便去开锁。“……还在黑市存了不少的粮草兵刃。我正打算说服一家钱庄,好方便四处各地在用钱之际直接去取。我还打算买些马匹,到时候我们一定用得上。”
庭芳从床下的暗格里拉出一个两尺长一尺宽高的箱子来,箱子外部用木钉包了一张牛皮,结实耐用,正中扣着一把铁锁。庭芳吃力提到桌上拿着钥匙迅速地打开,将装满了银票与珠宝首饰的箱子递给延言看。
“你看,我这三年可没少赚吧。虽然还不够,但也能撑上一段时间。等我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就走。”
喜笑颜开,这三年,她没白白辛苦,她等着这一天很久了。
越是愉悦,越是容易忽视。
延言的一只手将箱盖子合上,推回她的身前。“你收起来吧,用不着了。”他的话声似有沙哑,好像喉咙受过伤所致。
她错愕的表情取代了本来的笑颜。“什么意思?”庭芳诧异地询问。
“我们到了西野坪之后,付将军未曾支持我们,但因都是旧识的份上,并未举报。我们便躲到了登州,岚伯伯曾说服愿跟随王爷的人马也陆续赶来。因为王爷一直没有消息,便由荣王暂为主事。倒是占领过边远小城,与朝廷有过几次小的战事,倒也没什么伤亡。可叛军的实力欠缺,时胜时败,持续了半年之久。后来一天,有探子回报说……”
延言突然停顿,似有不愿。“有探子回报,说王爷在津国落难后,受尽折磨,不日而亡。”他忍下一股酸楚,“尸身分解,丢于万虫窟三日,受万虫啃咬,剩下一副残骨。木颐太子因为王爷害死了其先太子妃,怀恨在心……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拳头被攥得咯吱作响,红彤彤的目光里充满了悔恨、怒气。
见状,庭芳一怔,旋即也变得低落。
延言的面色暗沉,“我们打听不到消息,是因为津国将消息封锁。储备军力,等待王爷引起的内乱之际,一举将凌国占领。”
“怎么会这样……”花容失色,庭芳的脸如一张白纸,“他明明签订了那样的契约,叛国求生,怎么会呢……怎么会……本来还想着他没那么容易死呢,早晚他会回来。”庭芳失神说道。
延言垂目,“对啊,我们都抱着希望。可消息被确认后,一切都变了。叛军的士气每况愈下,加上朝廷的连续追击,人人疲惫不堪,难以支撑。叛军快要落败,剩下的日子依旧是亡命天涯。”
没了动力,没了希望,一切好像都没了意义。
“我这次回来,是来取东西的,顺便……来看看你。”延言的眼神有一瞬的柔情,而后又被忧愁取代。
“庭芳姑娘,是延某有负于你。这些钱财你好生留下吧,也不必那般辛苦自己支持叛军起事。我看那个在你身边的男人对你不薄。不如寻个好人,余生也好有个着落。”
庭芳蓦地一惊,这话听来,延言早早便来了,还看到了厅中的一幕。
“延言,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庭芳苦苦在这里支撑是为了什么!当初是你说醉香轩是归宿,我回来了。现在在这!你又另让我寻个着落。归宿,着落!我心里的归宿究竟在哪,着落在哪,你当真不知道嘛!”
庭芳一听便来了气,高声喊道,随手将桌上的箱子推摔在了地上。银票撒落,翡翠项链的珠子在木地板上滚落,划着不同的轨迹四散在各个角落。
延言垂目,亦是可以感受到对面炙热的目光。他何尝不知。
“延某不知。庭芳姑娘风情万种,钦慕之人众多,达官富户哪个都不错吧。就算入不了庭门,哪怕是在醉香轩也是风声水起。”延言冷漠说道。
“你嫌弃我是风尘女子,是吗?”庭芳兀自抬头诘问道。
一个“是”字在沉默许久后的口中说出,字如利刃,狠狠地扎进了心口。
“其实早就想说了,一直没有机会。都三年过去了,我以为你淡忘了那些感情,省得我开口难堪。现在说清楚最好。”延言顿了顿,抬眼直视,“……我是嫌弃了。”
庭芳怔目,看着那久别后的瞳孔里映着自己,坚毅毫无躲闪,甚至没有感情的波动。她看不出任何谎言的成分。
再一次的相见本是该愉悦的,却伤得那么深。
“那你今天为什么要来这?”
“就是为了来说清楚的,免得耽误你。”
一问一答,利落干脆。
“延言,你!是我看错你了。”庭芳心如刀绞,颓然的心在痛苦中苏醒。
延言沉默,转身向窗前走去,他已一脚踩在窗沿,只差一跃,便能出了屋子。他赫然想起,偏过头去,余光看向背后凝伫原地的身影。
“本该划清界线的,或许……我不该回来见你。临走奉劝你一句,不要再想叛军的事,也不要再接触叛军的人。对了,朝廷在悬赏,若是你想要笔不菲的收入,可以跟他们说见过我。”
背后没有回应,延言正身手扒着窗便欲跳窗而去。
“等下!”庭芳突然喊道。
延言一惊,收回身子前倾的力。“还有何事?”
“她……还好吗?”庭芳喃喃问道。
无需多言,他们心知肚明。
“你有收到信吧,应该了解了她的情况。我们从青川便分开了,是连枝带走了她。江湖中人向来不愿与朝廷有来往,所以也没什么消息。她在哪,我们谁也不知道,也最好不要知道。”昔时的记忆在脑中快速地闪过,延言长出一口气,“我相信清风明月楼会按照约定保护好她的。如今的这个情况,忘却与不见,对她来说,不是最好的嘛。”
窗前的月光洒下,黑面巾遮住面容,只露着那道明显的疤痕和饱经了生死的双眼。
“后会无期。”
这是他在眼前消失前的最后一句。
庭芳看着窗扇渐渐停止开合,纱帘摆动,散落一地的银票,碎了挂玉的烟斗。脑海里呈现的是那烟叶落下时的斑驳面影,是窗前月下的回头。
期望的走了,留下的也被无情地否定了存在的意义。
她曾想借以证明这些岁月活着的证据,想拉近彼此的距离,而今也没了说服力。
庭芳觉得自己的身子好软,好似没了骨架的支撑,就像没了线的木偶,动不起来。
往后余生,苟活于世。这样的结果是曾经那个傲慢自信的自己没有想到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