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母后的寿辰今年是十八叔和王爷亲自督办的,到时候连着过年,有好些天热闹呢!”沈如宁带着世宇的长子入宫请安,先去寿康宫见过李氏之后方才来了慈宁宫。
洛依尘知道她素来贴着李氏那个亲婆婆,也并没什么不痛快的,反正她不算多喜欢沈如宁,少来晃荡,也省的她应付。沈如宁是大家出身,谈吐得体,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但是她这太后,当年可是咆哮朝堂的脾气,见了沈如宁,不免无趣。正如,此刻。
姜明华刚出月子,此刻也坐在慈宁宫中。之前因着她月份日渐大了,阮文若接回府的事情便一拖再拖,今日来也是为了接女儿回家过年的。
“王妃说的是,听说今年两位王爷还搜罗了好些新东西,有西洋的鼓乐,到时候,还想求太后娘娘让臣妇见识见识。”姜明华应对起沈如宁也算是得心应手的,她的教养,也不比大家出身的王妃差什么。
姜明华这话洛依尘便好接了,忙道:“自然,今年定国将军在南疆打仗,赶不及回京过年,你便带着孩子,同本宫一处过,也热闹些。”
“谢太后娘娘恩典,将军在南疆打仗,也是为国效力,赶不及回来过年,跟着将士们一起过,想来也是开心的。”姜明华说到阮欢,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些。
洛依尘像是忽然想到了南疆那僵持不下地战事一般,对沈如宁道:“南疆的仗打了也快一年了,这几日的战报本宫瞧了,不日,许是要派世宇出征,宁王都亲征了,咱们也不能失了体面。”
听的此话,沈如宁不由得愣了一下,世宇可是从没带过兵的人,就算要体面,瑞亲王难道是摆着看的吗?放着带过兵的王爷不用,太后脑子是进水了才会想到让世宇上战场。
洛依尘的脑子的确是进水了,但那也是陈子离灌进来的。前日,陈子离入宫请旨,说是过完年就要去南疆,洛依尘死活是没同意。宁王慕容璟出征了,此刻已然到了南疆两军阵前,阮欢传了信回来,朝中不是没有请战的将军,但是真能对抗慕容璟的,除了陈子离,洛依尘不敢让别人去送死还搭上整个煊国。只有世宇,能代替陈子离。
“维护朝廷体面,是宗室的责任,儿臣自会同王爷说。”沈如宁仍是有些怔怔地,她不明白,怎么这送命的差事就落到世宇头上了。洛依尘一向宠爱世宇,她曾经还不止一次的怀疑过世宇同洛依尘有染,但此刻,她宁愿太后同世宇乱伦,也不想让世宇领这要命的差事。
待众人走后,洛依尘下旨,召了陈子离入宫。
“年后往南疆去的人,我已经定了。”洛依尘看着站在对面的人,将写好的懿旨给了他看。
陈子离接过懿旨,看都没看,便道:“世宇领兵,你也想得出。他的确才智不输于我,但是骑射,行军,他枉为李氏之子。”
“世宇毕竟是宫中骑射师傅教导出来的,世间有几个李氏?他如何不行?”洛依尘冷笑了一声,道:“这天不是没有你就会塌,地也不是没有你就会陷。你安心做好你的勋贵王爷,世宇一战之功,败了,他再无力同你争权,胜了,你也是有军功傍身的,何必非要去争呢?”
“慕容璟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世宇不知他,他知世宇,他更知你!”陈子离说到这里,看着洛依尘一脸莫名其妙,又道:“他知道,你不会将我派去南疆,他料定了去的人会是世宇。你今日对沈氏说的话,他不出几日便能探听到。世宇前去,最多能再拖半年,赢不了,就是输。”
没等洛依尘说话,陈子离接着道:“我为何不争呢?这可是天下,不争,就没了。”
听到这一句,洛依尘才仿若醍醐灌顶般,道:“你要这天下,我给你就是了。何必,非要拿命去搏?”
“你把这天下给我,我若不去打这一仗,它不还是宁王的?况且,你给了我,与此刻有何不同?我就是想争这无边的权势,我就是永不知足。”陈子离说到这里,看向殿外压了雪的树枝,道:“曾经,我也想过不争不抢,就当一个有吃有喝的傻子。”
“人都有抱负,我理解。但是权势比不过性命,为了争兵权,去跟慕容璟对阵,五五开的胜算,值得吗?”洛依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枝头。
“五岁那一年,皇长子段凌昊让我在大雪天钻狗洞,我钻了。他当时是郡王,我只是个被厌弃的傻子,莫说是钻狗洞,就算是他让我学狗叫,我又能做什么?这就是人心,这就是权势。我被权势所欺,便要做到权势滔天,无人可欺。”陈子离说到这里,转头看向洛依尘。
洛依尘笑了笑,道:“你已经做到了,如今全天下,谁敢欺你?便是养心殿,慈宁宫,又有哪一个,敢忤逆你?太后的懿旨在你的眼里,开心了是懿旨,不开心便是废纸,还不够吗?”
“不够。”
“多少算够?”
“永不知足。”
说到这里,洛依尘忽然笑出声来,问道:“明知可能会送命,你仍要去。若是我求你,求你不去,求你留在京城,你可愿意?”她已然挂不住笑意,却仍是道:“我很少求人,这一次,我求你不去。”
“把天下拱手让给宁王?我知道,你想说他吞不下整个煊国,他只想要达到之前南疆宁国的盛世,割去四分之一个煊国足矣。但是,我不想躲在京里做鹌鹑,若如你所说,往后的史书工笔,该如何写?”陈子离说着,走过去将懿旨仍在了炭盆上。
洛依尘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桌案前,忽然便跪下了,看着陈子离,道:“你可以嘲笑我没有自尊,但是我求你,留下。”
陈子离看着她,蹲下道:“我若留下,可还当得起你这一跪?”
小姐要的男人,必得是文武双全,面目如玉。
我要的男人,至少要强过我,我若值五十两银子,他得值一百两。
“在你眼里,心里,我努力了这么多年,终究是连这四分之一的江山都不如。”洛依尘站起来,走回桌案后面,重新摊开一张空白懿旨。
“江山,不争就没了。”陈子离仍旧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若是今次不立下不世之功,他无法在太后下嫁之后仍旧把控朝局。江山为聘,不是矫情,而是迫不得已。除非他愿意为了一个女人,从此远离朝堂,否则,他不得不拿得出像样地聘礼。
“好,你去争,江山不争就没了,女人多的是。不争,得了江山,女人还用争吗?”洛依尘边说边写,又道:“拱手相让的江山,你不稀罕,那你就自己去打。灭了宁国,兵权尽在你手中,到时候,你若还要皇位,直接同我说,不要让我猜。我傻,猜不出你的话中机锋。”
“多谢太后成全,臣此刻话中没有机锋,这天下,永远都是太后的。”陈子离接过懿旨,道:“出征宜早不宜晚,太后此刻不想见到臣,臣三日后,离京。”
“何时离京,全凭王爷心意。天寒路滑,本宫不送王爷了。”洛依尘看着他,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
端茶送客,这种事情,洛依尘从来没在陈子离面前做过。陈子离识趣,见状一刻也没多待,得了懿旨,他也算是达成目的了。
瑞亲王为人直朴谨慎,品行卓然。朕即位以来,王失志忠诚,毫不顾及己私,执持正理,概不瞻徇,赞襄朕躬,允称笃敬。朕以为若能尽心为国,备极忠诚,恪守臣子恭顺之道。其人为尤甚,其事为尤难,着将王晋封摄政王,为朕之兄弟及世世子孙之表范。
这道圣旨明发的时候,陈子离是站在王府门口接的旨。他收拾好东西,正要上马,便见到了宫里来的宣旨小太监。原本来打算祝贺的朝臣话到嘴边成了送行,十里长亭倒是没人去,全堵在瑞王府门口了。
“他今日便走了?”洛依尘坐在慈宁宫的花厅,一会儿看两眼书,一会儿又看着外面的雪景,忽然问木槿道。
“王爷此刻,想来已经接了圣旨,过不了一个时辰,想就出城了。”木槿说到这里,没听洛依尘开口,话到嘴边了几次,终于道:“娘娘不去送王爷吗?这一走,一年半载许是都回不来了。南疆烟瘴之地,宁王奸诈狡猾,娘娘真的不去送吗?”
“我又不是保命符,我去送他,能给他带来什么?”洛依尘垂下头,将书合上,又道:“烟瘴之地,并非我逼他去的,狡猾之人,也非我迫他面对。这是他的选择,我不赞同,但我不会阻拦。”
“王爷并非不在乎娘娘,他只是……”木槿想为陈子离辩解,但是说到一半,却也不知该如何辩解了。
“他只是更在乎别的,木槿,我求过他留下,我也不想他去打这场胜算不过一半的仗,输了就会送命的仗。我今日去王府,当着众臣,难道还要跪下求他不要走吗?众臣面前,我除了祝他出师大捷,还能说什么?”洛依尘说到这里,随手将书往外头扔了,接着道:“木槿,我毕竟是当朝太后。”
木槿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只能道:“是奴婢多嘴了。”
话音未落,李昱欣的声音便从殿外传进来:“妹妹不是最爱这些古籍的,怎么扔在雪里了?”
洛依尘见李氏进门,上前两步,给李氏行了礼,问道:“给太后请安,姐姐今日怎么来了?”
“我只是听世宇说,今儿摄政王点了兵出征,便想来看看,慈宁宫可还有人。”李昱欣笑了笑,道:“寿康宫长日无聊,我闲得慌了,想来看看热闹。”
“我当太后是实诚人,今儿可不实在了。”洛依尘笑着将书接过来,道:“是世宇请太后来的吧?世宇怕我今日不去送他会后悔,请太后来劝我,是吗?”
“你既然知道,便该出宫去。”李昱欣见她不说话,叹了口气,道:“战场你不是没去过,刀剑无眼的,你的冷静和克制,不是用在此处折磨自己的。”
洛依尘听罢李氏的话,终于还是没忍住,在木槿推出去关上门之后,才哭出声来,对李氏道:“姐姐,我真的求过他了。可是在他眼里,同宁王棋逢对手,刀兵相见,远比留下重要。”
李昱欣看着她,半响,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明白人,但今日这话,说的实在糊涂。你说他不在乎你,但是男人建功立业为了什么?世间男人,汲汲营营,有几个是为了自己?还不是为了儿子,为了女人。若说为了自己,十八弟今儿干脆就留在府里,宁王打下半个天下,他的日子能有什么不同?为了儿子,他的儿子呢?他有没有儿子你还不知道吗?那这建功立业,为的只能是女人。是,你要拿玉艾搪塞自己我也没办法,但你想想,若他真的是为了玉艾出去建功立业,十八弟能到现在都没儿子吗?”
洛依尘直愣愣地看着李氏,李氏的话说的粗鄙,但是这世上再没比这话更实在的话了。
“你看先帝看得准,那是因为你不爱他,所以他所思所想,你可以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分析。他的一举一动,我又何尝不明白?但是我会不由自主地欺骗自己。你一定曾经躲在承乾宫笑我傻,如今到了你自己身上,你不怕我也躲起来笑话你吗?”李昱欣说着,竟真的笑出来了。
“太后要笑我,哪用躲起来?这不是今儿,上门笑话了吗?”洛依尘说罢,起身便往屋外走。
木槿原本站在门口,见洛依尘匆匆忙忙地往外走,忙回头同走出来地李氏行了个礼,见李氏挥手,便抓了斗篷去追洛依尘。
瑞王府门口,见到太后纵马而来,众臣倒是也没多惊讶。其实他们来的时候没看到太后才是真的惊掉下巴。此刻太后纵马而来,他们竟觉得这才是常理之中的事儿。
“臣等,参见太后。”
众人话音未落,洛依尘一鞭子便抽在地上,问众人道:“人呢?”
这话问的奇怪,众人皆是愣了半天,世宇才率先开口道:“十八叔接旨过后,已经出城了。”
洛依尘盯着他,道:“再说一遍!”
世宇也不心虚,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十八叔接旨过后,已经出城了。”见洛依尘翻身上马,就要去追,世宇也拽过侍卫的马,紧追着洛依尘到了城门。
城门处什么人也没有,洛依尘还要往城外追,却被世宇打马拦在面前,道:“十八叔说,母妃不来,是情理之中。请母妃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一日不下嫁,便一日是太后。”
洛依尘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问道:“他什么意思?”
“十八叔奔袭去南疆,母妃追不上,即便追上了,只怕也要追到南疆。儿臣以为,十八叔今日匆忙离去,便是打量母妃还在气头上不肯来送。母妃,儿臣今日见到瑞王妃,儿臣瞧着王妃神情,想来十八叔同她告别过了。”世宇说罢,跪在地上看她,等她自己做决定。
世宇最后一句话语焉不明,但洛依尘想了想,却忽然明白了什么,道:“好,我做好我的太后娘娘,等他回来。”
世宇这才站起身,站在洛依尘身边儿,同她站在雪里,一起看向城外。虽然大雪之中什么人也看不到,但是世宇还是陪着她,站了许久。
瑞王府门前的朝臣们搓了搓手,哈了哈气,冻得瑟瑟发抖。太后不回来,他们还得站在这儿,否则这事儿指不定哪日就被太后拿出来给他们吃排头。于是,洛依尘和世宇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群朝臣帽子上,衣服上,皆是雪,却不敢离去。
“诸位大人,这是要程门立雪吗?瑞亲王出城了,你们站在这儿,等着王妃管饭呢?”洛依尘看着他们,笑着说道。
众人不知太后今日又犯了什么疯病,但是见洛依尘说完便走,也不敢多留,忙三三两两的结伴走了。
“你请太后来劝我,却没劝子离多留一刻,世宇,你这事儿做的可不妥帖了。”洛依尘回宫的路上,同世宇并驾而行。
世宇笑了笑,道:“儿臣请太后去,是为了让母妃不留遗憾,不劝十八叔留,是为了母妃不泪洒当场。将军出征,最忌讳的就是送行的人掉眼泪,母妃来时,泪痕尚在,儿臣若是留了十八叔,母妃能放他走吗?”
“你是不是想说,当朝太后泪洒瑞王府,不合规矩?”洛依尘笑着问他,抬手就要往他头上敲,见世宇没多,竟又收回手,道:“不对,你是想说,我泪洒王府,丢了你的人。”
世宇没说话,只是跟着她往宫门走。走到宫门处,目送洛依尘入了宫门,世宇才返回王府。
洛依尘将马交给等在宫门处的赵瑞喆,带着木槿从宫道走回慈宁宫。
宫道上的积雪已经被人清扫过,洛依尘一路走来,也没看到哪个太妃太嫔心情好出来赏雪。只有偶然几个宫女太监,见太后走来,忙跪在一旁。
天地无涯,人生渺渺,规则常理不过世俗所约,若有不同便被目为异类。洛依尘想着,她也许就是走过这宫道最大的异类,满宫皆知。只是,有人寿数过百,却未必和乐满足,有人一生不过短短一二十载,或许也能轰轰烈烈。
心之所向,无惧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