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喆一进暖阁，便看到小妾眼含泪水，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挠了挠头，他忽然看了红缨一眼，红缨被那一眼看的有些发麻，下一刻，便听得赵瑞喆包含着关切的声音响起：“太后和瑞亲王说，府里姨娘怀着身子今日还奔波了一天，实在是很劳累了，特意请了宫中的太医，此刻就在殿外，好好为姨娘看看身子，免得冲撞了肚里的小兄弟。”

　　红缨身子一僵，面色顿时显出几分苍白，下意识的就想要拒绝，可是话语到了嘴边却又堪堪止住，此刻若是拒绝，岂不是做贼心虚。可若是乖乖的呆在原地，这之后，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她只是想要借口螃蟹吃多了流产，谁知道段凌肃也跟了来，难道不应该在前面陪太后说话吗？

　　她身子开始止不住的发起抖来，在这个段凌肃本就心情不佳的节骨眼儿上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她能有什么好下场？如今是骑虎难下，红缨肚里塞得两个枕头，忽然就变得重逾千斤了。

　　太医也不是人人都能请到的，段凌肃的确是怕伤着了肚里的孩子，若是有个太医来看一看，势必会稳妥许多。段凌肃心放的宽，却没有注意到红缨僵硬的脸色。

　　段凌肃此人表面清高，实则心胸并不宽容，红缨敢在子嗣上欺瞒段凌肃，就是犯了段凌肃的忌讳。红缨的下场，实在是不会很好了，贪心不足蛇吞象，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代价，只是红缨的代价大了一些罢了。

　　走了一个段凌肃，席间便自在多了，众人觥筹交错间倒是也开心。忽然，赵瑞喆从外面跑进来，对洛依尘低声耳语了几句，便听洛依尘道：“大点儿声再说一遍，你这嘀嘀咕咕得我听不清。”

　　赵瑞喆呆了一呆，道：“宋丞相一脚踢得红姨娘小产了！”听得这话众人又是一愣，今日段凌肃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见众人都是一脸不解，洛依尘又让他说，赵瑞喆便道：“刚刚宋丞相扶了姨娘去暖阁，起初也是好好地，可待那御医快来的时候，姨娘却突然说自己身子极为不适，只想要赶快睡一觉。这宋丞相呢，也是个精明的，登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就同姨娘争执起来，谁知却从姨娘肚里掉出了两个棉花大枕头来！”

　　见洛依尘笑出声，赵瑞喆说起此事，大有眉飞色舞之态，连比带划道：“当时是，宋丞相发现自己被骗，说时迟那时快，便重重一脚踢过去，姨娘惨叫一声，哀声道‘你个没良心的，竟然如此待我？’宋丞相说‘缨儿，我待你一片赤诚，你却欺瞒与我！我——伤透了心！’”

　　“停停停——”洛依尘抚了抚额，赵瑞喆说的跟话本子一样，再说下去等会满宫里的人们都能围过来听现成评书，还不用付银子，便道：“这些就不必说了。”

　　没能发挥自己说书先生的天赋，赵瑞喆还很是遗憾了一回，不过还是老老实实道：“然后宋丞相一脚踢过去，姨娘见红了，恰好太医这时候到了，便瞧了一瞧，宋丞相这一脚踢得好哇，就五姨娘肚里的孩子给踢没了。是真的孩子，不到三月呢！”

　　眼见着太医要来，便是再如何镇定的红缨心中也有些着慌，人一着慌便容易犯傻，若是往常，红缨断不会犯这样的错。这会儿怕是紧张的慌了，才编出那般拙劣的借口。

　　段凌肃虽然平素宠爱红缨，却不代表他认为自己是个任人哄骗的傻蛋。一怀疑起红缨便咄咄逼人，争执中红缨露了馅，段凌肃如何不气？接二连三的被自己的女人耍弄，段凌肃如何咽的下这口气，饶是平日里再如何宠爱红缨，眼下红缨在他眼里也是罪无可恕了。

　　谁知阴差阳错，红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真的怀了身子，想来是之前还抱着侥幸心理，假孕之时用了些虎狼之药，这虎狼之药偏偏又在这时候才有了效用，红缨真的怀了身子，却被段凌肃一脚踢没了。

　　这为红缨诊治的太医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或许是觉得这宋府的事情果真是值得拿出去说笑的谈资，转头回去便告诉了同僚。宫中太医如此多，有些与贵人有关系，有些出身贫寒，也因此，不过短短的时间，宋丞相一脚踢得自己妾室流产的消息，上至勋贵之家，下至贫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果真是声动京城。

　　段凌肃没过多时便回来了，见他一脸难以言喻得表情，世宇和阮欢也吃饱了，便起身要走。洛依尘见天色不早，也便叫赵瑞喆送他们出去了。玉艾知道陈子离有事，便径自走了。

　　谁知世宇前脚刚出门，屋里便传出段凌肃得声音，不由得令人驻足，只听得：“你明知红缨怀孕，为何还要用螃蟹暗害她？”

　　这话倒是把门里门外的人都说愣了，这都哪跟哪啊？螃蟹又不是逼着你吃的，你自己一下吃三五个，便是没怀孕也受不了啊！这会儿还敢来怪太后，怕不是疯了。世宇与阮欢一样，都觉得段凌肃是被红缨假孕又被自己踢死了孩子给气糊涂了。

　　洛依尘也是一脸莫名其妙，解释了两句，段凌肃非但不听，还夸夸其谈她和陈子离之间的分寸问题。

　　若只是螃蟹倒也罢了，段凌肃此刻提起陈子离却是个不智之举。洛依尘被他气的满屋子里找剑，还真就给找着了。

　　“你若是再不闭嘴，我杀了你！”洛依尘握着剑指着段凌肃，颇有几分当年再端王府的气势。

　　段凌肃此刻哪里能怂，朗声道：“你便是杀了我，也堵不上天下文人的口诛笔伐！身为太后，身为女子，应当洁身自好，岂有同小叔私通的道理？”

　　洛依尘真真儿是无话可说，想当年他们二人私通之事，怎么没听段凌肃说这话？要说小叔，他当年也是正儿八经的小叔。也懒得废话下去，洛依尘提剑便刺。

　　“把你的剑放下！”陈子离抓住她的手腕，冷着脸说了这么一句。洛依尘在自己手腕被抓住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端王府，那时她也是拿着剑，往段凌肃身上刺。

　　洛依尘被他抓住，也忍了下来，只是仍旧抬脚踹了段凌肃一脚。段凌肃便是再胆大，也不敢还手，只能忍了。

　　“你有本事拦，怎么没本事抓我的剑刃了？”洛依尘放下剑，冷笑着问他。陈子离当年抓着她的剑刃，让她不得不放手，但是如今，她杀了段凌肃又能怎样？先帝死了，还有谁能管得了她？

　　陈子离见她放手，也松开了她的手腕，道：“太后杀丞相，至多就是被朝臣骂一顿，当年，你若是杀了端亲王，怕是命都没了。既然如此，我又何须抓你的剑刃？”

　　段凌肃见二人眼中完全没他，不由得怒吼道：“要杀要剐，赶紧动手，磨磨唧唧的算什么男人？”

　　洛依尘又是一脚踹过去，骂道：“我本来就不是男人，你是男人，那你倒是做点儿男人该做的事儿啊！别扯什么让女人大肚子，那就是狗都能做，用不着男人。”

　　见二人又吵了起来，陈子离出了门，将还没走远的阮欢和世宇叫了回来。这俩人是当着他的面儿好意思仗剑杀人，当着阮欢的面儿总不至于了。

　　洛依尘如今虽说内功尽废，但是论招式，并不会比多年不习武的段凌肃差。又在屋里，二人更是能打在一起，不分上下。

　　阮欢和世宇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太后仗剑杀人，宋丞相四处闪躲，嘴里不停的叨咕些什么。世宇跟阮欢对视一眼，各自上前打算拦人。

　　陈子离关上门，站在门边儿看着世宇先拦下了洛依尘，低声要走了她手里的剑，那边儿阮欢捂住段凌肃的嘴连拉带拽的往门边儿走。

　　段凌肃挣扎着，一口咬在了阮欢的手上，阮欢吃痛，看了世宇一眼，却也没放手，陈子离打开门，让二人出了慈宁宫。

　　一出门，阮欢立时放开手，在段凌肃的衣服上蹭了蹭，见段凌肃又要开口往身后的慈宁宫闯，阮欢连忙拦住，道：“宋丞相！慈宁宫不是外臣能够擅闯之地，若是你再不离开，大内侍卫来了，只怕有碍声誉。”

　　段凌肃知道打不过阮欢，更不想闹得自己名声不好，哼了一声，拂袖而去。阮欢站在门口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门边儿站着的陈子离，点了点头，也径自走了。

　　走的时候阮欢便在想，若不是宋丞相口中的三纲五常，伦理道德，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事了？太后和瑞亲王之间，他其实也能知道一点儿。当年在鄂州城的时候，他也不是瞎子。只是这话他烂在了肚子里，他不能说啊！

　　为了瑞亲王，太后百里奔袭三天三夜，就为了能解鄂州之围，可这天下，跟当时还是皇贵妃的她有什么关系？瑞亲王为了太后活命，挡了不止一刀，人都是肉做的，他能不疼？阮欢想到这里，忽然觉得那两个人很可怜。

　　只是阮欢不明白，后宫哪一个不是可怜人，也不止是她洛依尘一个人可怜。

　　而那边儿，世宇便没这么清静了，洛依尘不是能打晕带走的，他好话说尽，把段凌肃骂的是狗血喷头，终于还是不如把陈子离卖了来的快。

　　“什么？文佳身子不舒服？怎么回事啊？赶紧叫大夫，我陪母妃说会儿话，一会儿就回去。”世宇一脸为难的看着进来传话的小厮，感激的看了一眼陈子离。陈子离刚刚也知道世宇劝不动了，只能让外面的小厮进来传话，世宇借故脱身，便是把他卖了。

　　洛依尘果然放了世宇回去，世宇走的时候，拍了一下陈子离的肩膀，颇有几分患难叔侄的感觉。

　　“又只剩你一个人了，你要说什么？”洛依尘看着陈子离，有些好笑，合着刚刚那两个人进来，只是为了把段凌肃拖走吗？

　　陈子离坐在她对面，道：“你希望我说什么？”他看着洛依尘的眼睛，一点儿心虚都没有。也是，他心虚什么呢？

　　“我希望你说什么重要吗？”洛依尘自嘲的笑了笑，又道：“那些话，你永远都不会说的。”

　　“如果我说了，你就能不闹了，那我什么话说不得？”陈子离看着她的眼睛，觉得那眼睛好像忽然有了神采一般，又问道：“只是，那样有意义吗？扪心自问，你会信吗？”

　　“我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这些年，你说的人话鬼话，我有一句不信吗？洛依尘把最后一句话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怔了怔，陈子离垂下眼，终究还是道：“好，你希望我此刻对你说什么，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绝不反悔。你并非不懂朝政，只是你在拿朝政当儿戏，此刻我若说了，你便再不能闹了。”

　　洛依尘本以为他会找理由不同意，但没想到陈子离如此说，一时间也愣了。自从先帝死后，他们只谈过一次，可是那一次，陈子离明明白白告诉她，就算没有先帝，她也一样进不了瑞王府。后来，她没再问过，但是她不停的闹，跟段凌肃闹，跟朝臣闹。她只是希望陈子离能为了让她安生，亲口说愿意娶她，哪怕是没有日子，无限期的等下去，她也愿意。

　　半响之后，洛依尘忽然说道：“算了，你不愿说，我也不愿听假话。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我能够摆平朝臣，太后下嫁，你可愿迎娶？”

　　“如果你能够摆平他们，我自然愿意，如今与世宇一同摄政，朝臣自然摇摆不定。但若是太后下嫁，跟娶了天下有何分别。这般好的生意，我自然愿意做。”陈子离看着她，忽然发现，如果没有眼眶里的眼泪，洛依尘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也许是喜极而泣，也许是时至今日陈子离还是当太后下嫁是门生意她心有不甘，洛依尘在他走后趴在桌上哭了很久。

　　她今日，已然算是放下所有的尊严了，她一遍一遍的问他愿不愿意娶，一遍一遍的等着他说喜欢。但是结果呢？洛依尘不知道自己的尊严到底还能被践踏到什么地步。但是她又不能怪陈子离，这都是她自找的。

　　心甘情愿，并无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