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卓踏进慈宁宫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今日怕是不能全须全尾的走出去了。
说起来,也是王逸卓疏忽了。自从先帝死后,他恨不得自己挖个地缝养老,只要没人看见他,日子还是该怎么过怎么过。待在养心殿里,一应的事情都有小太监做,直到今日午后,洛依尘在养心殿训斥小皇帝,陈子离正好去找人。
事情也是凑巧了,皇帝年纪小,身边儿没个玩伴,便只同小太监胡闹。洛依尘去的时候,便瞧见段世文骑在小太监身上,嗷嗷乱叫。
若换了平素,洛依尘心情好,这事儿倒也罢了,顶多让他们滚,偏偏小皇帝提什么,三哥十八叔做什么都行,他就不行。母后对三哥整日里笑嘻嘻的,见了十八叔也是温柔得恨不得声音都小了一半,偏偏来训斥他。这话一出,洛依尘便恼了。
陈子离来的时候,看到得就是洛依尘训斥段世文的样子。一问,没说别的,只叫把管事太监叫来。
洛依尘见了王逸卓倒是没说什么,也不过就是训斥几句,让他管好手底下的人,看着皇帝不要胡闹,该读书的时候骑什么马?
王逸卓也并不担心什么,反而是看到陈子离的时候,心里一颤,那眼神他很清楚,就像当日,先帝驾崩,这个主儿看到他的时候,是一样的。当时没什么没杀他呢?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当时杀了虽说一劳永逸,但是堵不上天下人的嘴。皇帝刚死,大太监便跟着死了,傻子也知道里头有鬼。但是如今不同,此刻他死了,半点儿水花都没有。
“大总管来了,木槿,赐座。”洛依尘看到王逸卓的时候,心里也是很复杂的,陈子离同她说过,王逸卓最好的下场,也就是给先帝守陵,形同软禁。但是对她来说,最好的结果还是杀了他。
先帝的这位大总管,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这话陈子离知道,洛依尘此刻也想到了。但是看着眼前弓着腰的王逸卓,她竟也想起这些年王逸卓对她的好处来。若是没有先帝的这位大总管,她能活到今日吗?且不说王逸卓是为了什么帮她的,洛依尘从来不在意原因,王逸卓对她算是有恩,这是不容否认的。但是此刻,王逸卓却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其实王逸卓也明白,他的存在对于洛依尘来说是个不安定因素,毕竟,他看到了洛依尘弑君。但是仔细想想,他又凭什么把这话说出去呢?说出去,又有谁信呢?谁敢信呢?
“谢太后娘娘,奴才还是站着回话,舒坦。”王逸卓不卑不亢的说着,还是当年一般的语气。
洛依尘也不为难他,而是直截了当的问道:“大总管准备如何安享晚年?宫里毕竟不是养老的地方,先帝驾崩,按理,大总管应当出宫养老的,只是……”
“奴才不敢想什么出宫养老的事情,但是留在宫里也着实不妥当。”王逸卓说到这里,忽然就跪下了,道:“奴才当年入宫,曾受孝嘉成皇后恩典,奴才愿往皇陵,再不回京。”
垂眸想了想,洛依尘又看向这个在宫里待了一辈子的人精。他明白,他什么都明白。王逸卓是什么人?只怕她今日派人去传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说辞。不过也好,给先帝守陵跟给先帝的奶奶守陵,也没什么区别,只要不回来就是了。
“大总管知恩图报,本宫敬佩,既然如此,今日便启程,本宫便不多留大总管了。”洛依尘笑着让木槿送他出去,给他准备马车。
立刻滚蛋,王逸卓没想到洛依尘会放过他,更没想到洛依尘会让他这么快就滚蛋。但是转念一想,若是他不走,陈子离可未必有洛依尘这般心慈手软。是了,在王逸卓眼里,洛依尘这已然算是心慈手软了。
“奴才,谢太后娘娘恩典。”他谢过恩,听得洛依尘开口,便起身要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身跪下,道:“奴才在宫里多年,从未想过能有善终的一日,无论来日如何,今日大恩,奴才铭记在心。”
“大总管救命之恩,本宫也铭记在心。”洛依尘看着他走出门,不由得想,这往后,熟悉的人怕是要越来越少了。无论之前是敌是友,有恩还是有仇,到底是在一处生活了多年,洛依尘对王逸卓的熟悉程度,远远比生父生母要多得多,甚至,她见王逸卓得时间,比见陈子离的时间还要多。
也许今日是个良辰吉日,出城的人一个比一个来头大。先帝的八皇子段世宁,在王逸卓出宫的时候,也派人出宫,去了一趟昭毅将军府,正巧碰到收拾好包袱要出城的阮欢。
“护送先帝内宫总管?”阮欢一脸惊诧,他已经没有大内侍卫的差事了,如何忽然多了这么个事情?
“这是裕亲王和太后娘娘的意思,怕有心人掳了先帝的管事太监,犯上作乱。”那人看着阮欢,一脸正气的说着。
虽说没有旨意,但是这人拿的是裕王府的牌子,阮欢心中虽说有疑惑,但仍旧还是收拾好东西去迎王逸卓了。
事情倒是还真巧,阮欢见到王逸卓的时候,他人已经不在马车上了。蒙着面的人一刀便要往王逸卓身上砍,见状,阮欢也顾不得什么疑问不疑问,忙就给拦下了。
那些人显然是认识阮欢的,见阮欢出手,便一起后退。阮欢不明就里,却也不贸然出手。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蒙面人便匆忙离去了。
阮欢急着出成去中庆府,与王逸卓寒暄了几句,亲自送到京郊皇陵,便径自离去。倒是王逸卓,有些想不明白,来杀他的人,必然是太后或者瑞亲王的人,但是来就他的人,也是太后的人,总不见得这俩人一个要杀他一个要保他。
思来想去,王逸卓终究也想不明白。他鲜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但是今日的事情,他就是想不通。陈子离若是要杀他,洛依尘不帮着递刀都算看重他了,哪还会派人来救?但是阮欢又明明白白的说是太后的旨意,难不成来杀他的人不是瑞亲王派的?
想不明白的事情,放一放也许就能得到答案,王逸卓深谙这个道理。他如今身在皇陵,虽说算不上朝不保夕,但是若是哪一个看他不惯了,要杀了他,他也没什么办法。
洛依尘弑君的事情,王逸卓也想当作筹码,但是这个筹码,轻易不能拿出来,否则他必死无疑。除非想要同归于尽,否则这个筹码毫无意义。他此刻跪在孝嘉成皇后的灵位前,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扔掉了。
多像啊!皇上总是说洛氏像极了当年的丞相府楚小姐,但是这眉眼气质,分明是同当年的孝嘉成皇后一般。楚小姐出身虽好,但是到底小家子气了些,情情爱爱的,分毫没有她外祖母的气韵风度。
想当年,还是公主的段曦云,留下一个楚小姐便去了明教,如今花千媚的名头倒是响亮得很,但是人家当年可是正经公主,名头从来都不小。王逸卓忽然想到,他后来去查洛依尘的事情,果不其然,楚钰琼就是她的亲娘。如此算下来,洛依尘竟算是孝嘉成皇后的重孙。
那年入宫,若不是孝嘉成皇后,王逸卓怕是也没有今日。他此刻站在牌位前,回想着自己当年刚入宫时的事情。那时,孝嘉成皇后已然是太后了。
其实,洛依尘同孝嘉成皇后完全不一样,眉眼气质虽说都是张扬大气的,但孝嘉成皇后是多年沉淀下来的沉稳大气,洛依尘却是身后有明教的天不怕地不怕。
从皇宫出来,王逸卓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了。皇陵的日子枯燥无比,他也许只能青灯古佛终此一生。但是他不信佛,一盏孤灯之下,许是只有回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能让他度过这枯燥荒凉的日子了。
文佳从宫里回府的时候世宇已经待在她的房里了,她走上前行礼,而后世宇便着人上饭,二人坐定,便听文佳道:“前儿爷派人去找昭毅将军护送王大总管去皇陵了?爷那日不是一整日都在妾这里吗?什么时候学了分身术了?”
世宇哪里想到有这么一回事,一脸惊诧得问道:“我何时叫阮欢护送他了?什么分身术?爷那日一整日都陪你胡闹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妾不知,这还是今儿入宫的时候,听八皇子的妾室说的。”文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连忙和盘托出。
“老八?”愣了一下,世宇垂眸想了想,接着道:“此事我有分寸了,你不要多想,好生安胎,没事的。”
见世宇没生气,文佳便笑了,道:“嗯,妾知道了,想不明白的事情,妾从不多想。”她平素不多话,但是那日世宇的确一整日没见外人,故而她也是心里奇怪,才问这事儿。
此刻的慈宁宫打碎了两个花瓶一套碗筷,洛依尘在见到匆匆赶来的世宇的时候,地上的碎片还没打扫干净。世宇见状,心里也有了七八分的底儿。
解释了一通自己没跟阮欢串联,更没有跟王逸卓联系,世宇见洛依尘脸色还说得过去,便也心安了不少。他来慈宁宫解释,为的就是洛依尘不会因此忌惮他。若是他真的背着洛依尘联络朝臣,还保下王逸卓,谁知道他要做什么?且不说派杀手的是他母妃的宝贝,就算不是,保下王逸卓,都会另洛依尘忌惮他的心思。这黑锅他能在陈子离面前背,却不能让洛依尘也觉得黑锅就是他的。
洛依尘点头示意他知道了,此事并不怨他。世宇接着便道:“既然背了这个黑锅,十八叔必然也心里有了忌惮,如此也好,母妃不必解释,左右十八叔不信,何苦费这口舌?”
“那你说与我,是要做什么?我知道他不信,但是他同你有了芥蒂,与你何益?”一脸莫名的笑意,洛依尘也知道世宇这是要跟陈子离动心思了,但是她却也不反对,二人互相牵制,总好过一家独大。
“与母妃有益便是了,儿臣想要的,只是现世安稳,说与母妃,也是怕母妃来日从旁人口中知道了,对儿臣有芥蒂。”世宇这话是七分真三分假,但是这样的话听起来,却比十分真的跟让人愿意相信。
洛依尘叹了口气,道:“其实此事我上午便已经知道了,是绿竹从皇上那儿听来的。如此,我也知道不是你做的,你做事没有如此大胆,更不会这般沉不住气。”
这话一出,便轮到世宇一脸诧异了,问道:“皇上怎么知道了?此事如何就传到他那儿去了?”
“不知是谁说给他的,宫里这么多张嘴,查都没处查去。”洛依尘气的把茶杯磕在桌上,咬牙切齿得说着。
“这倒是儿臣没想到的事情,既然如此,十八叔必然也心知肚明了,只是不知这人要做什么?”世宇皱着眉,欲言又止。段世宁毕竟是洛依尘得亲儿子,他此刻说出口,未免叫人觉得他挑唆。
“挑唆了你们二人不和,谁得利最大?”洛依尘见世宇欲言又止,不由得提高声音道:“知道就说知道,连我都知道是老八,你们能不知道?”
世宇尴尬得笑了笑,道:“儿臣这不是怕母妃心里不舒服,八弟到底是母妃亲儿子,如今这朝局,他也只是想分一杯羹罢了。”他等的就是洛依尘这句话,这话洛依尘说得,他说不得。但是洛依尘不是傻子,平素行事再没个分寸,能在宫里活上十几年还盛宠不衰的女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亲儿子?我一日没养过他,算什么亲儿子?他想要分一杯羹,自个儿把领了的差事做好,偷偷摸摸的挑唆人,算什么东西?”洛依尘冷笑着,骂起段世宁来,并没有留什么情面。
从慈宁宫出来,世宇也算是看明白了。他这个母妃,心里除了一个十八叔,怕是小皇帝都只是可有可无的。段世宁也是她的亲儿子,但是结果呢?只是挑唆了一下,洛依尘便已然起了杀心。世宇知道,洛依尘对他比对段世宁要亲近得多,甚至比对小皇帝还要好,但这也是他和陈子离没有什么冲突的时候。
只要不跟陈子离对立,洛依尘就能纵容他的一切。
世宇想着这句话,不只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想要什么,只要不干涉到陈子离,洛依尘能给他都会给他。也许,如果陈子离不要这天下了,他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拿过来。
在宫门口,世宇看到了陈子离。二人并没有说什么,王逸卓的事情也没解释半句。既然都心知肚明了,何必再多费口舌。
洛依尘见陈子离进来,想着今日还真是慈宁宫最热闹的一日,道:“王逸卓的事情,我听说了。世宇刚刚来找过我,此事……”
早上各家的王妃侧妃来请安,她见了,中午绿竹来说了王逸卓的事情。紧接着,下午世宇入宫,晚膳十分陈子离入宫。一趟一趟的,不知道还以为她这慈宁宫是菜市场呢!
陈子离见她知道了,便道:“此事我心里还有分寸,王逸卓的事情,我擅自动手,的确是怕你妇人之仁。若是你非要保他,倒也罢了。”
“你想杀他,我管不着,我放过他是我的事情,你何时动手,我并不干涉。”洛依尘以为陈子离是来说世宇的事情的,不成想却是因着王逸卓来的。
陈子离‘嗯’了一声,便低头喝茶,不再多话。他本以为洛依尘是真的要保王逸卓,既然洛依尘说了,那他便不必急着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