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住刚刚跟在吴浱身后的人,云达要他立刻带自己去左湫在的房间。回头看一眼弟弟,云达一边向西南走一边道:“你应该知道我回卞京的时候曾遇到一个女子,若非她施以援手,我必不能活命。我曾答应她日后好好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可如今……!”
苏大人几乎僵在当地,大哥的意思是,自己可能杀了大哥的救命恩人?!
一瞬间脸上脸色变了好几变,苏二公子醒回神来赶紧跟着大哥去了那个女子在的房间。一边紧跟着一边命人赶紧把院子里有的药都拿过来,再立刻烧水,准备治疗所需要的一应物品,片刻不得耽误。
幽深的院子里,忽然间嘈乱起来,大小侍女侍从都在为准备医治这个来自塔达城的女子而忙活,清洗纱巾,烧足热水,找出所有的能用上的药品,全部都往西南角那个小屋子里送去。吴浱带着大夫回来的时候见到这般场景,暗暗心惊,一边丝毫不敢耽误地将请来的几位大夫往那个屋子里请,一边揣测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让两位大人都这般紧张。
屋子里有些昏暗,在床上躺着的那个女子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云达快步走过去见到左湫这般情形,不由得心中一沉。伸手试了试她的鼻息,许久才察觉出来有微弱的气息存在,若不是他心细看的仔细一些,恐怕也认为她已经死了。揭开她胸前被血染透的衣服,那狰狞可怖的伤口赫然在前,伤口上有些许药粉的残留物,虽然已经止血,却开始微微红肿,很有要发炎的样子。
云达脸色如墨,道:“大夫来了吗?”
治达连忙出门去看吴浱回来没,正巧见到吴浱带着几个大夫正在往这里来,急道:“快!不要磨叽!快些过来!”然后回头跟云达道:“大哥不用担心,吴浱带了好几个大夫,都是我们安排在擁城里的能手,这姑娘她一定没事的!”
云达摸了摸左湫的脉搏,沉吟片刻,不发一言。不多时见到大夫进来,便吩咐侍女立刻多上几盏灯,转头见那几个大夫还在磨磨叽叽地行礼,很不耐烦地道:“行了,别顾着些虚礼了!快来看看她怎么样!”
几个大夫不敢耽搁,立刻打开医箱就准备东西,一个年长的先把脉确定情况,“大人,这位姑娘脉象虚微,恐怕……”
“别废话!立刻医治,敢再多嘴胡说,小心我要了你的命!”苏治达脸上的担心此时已大于兄长云达,他站在一旁瞅着左湫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这般狠辣无情,就算她是去报信的也不能下这么狠的手啊!
知道自己在医术方面帮不上什么忙,云达纵然心焦也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大夫为她医治。但是他此时已经不再像刚得知消息时那般失态,站了一会儿之后他找了个椅子坐下,倒了杯茶放在手里。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金夏人古来的传统,安宋文化传进来之后这一点金夏人也没有忘记。可是如今,左湫生命垂危,救不救得活并不在他,这救命大恩到底能不能报得了,还得看老天爷的意思。更何况,云达此时想起来当时在她屋子里看到的那些纸,那些字。治达也说了她是在去给塔达城报信的时候被治达一箭射中,这才几乎送命。万一,云达将手中的杯子抓得更紧一些,万一,她真的离开叶城之后归顺了蒙哲,成为了蒙哲的人怎么办?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现在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叶城郊外的普通少女,而是他们金夏的敌人。身为金夏人,他还应该救她吗?
目光投向被几个大夫围着的女子,云达慢慢将杯子举报到嘴边。罢了,毕竟是救过自己的恩人,她当如何顺应天意吧。上天要她活命,便是要他报恩,若是上苍都不留她性命,他报恩也是无用。
左湫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下午,从混混沌沌中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雪白雪白的帐子。她脑中有些不清楚,还以为自己是在塔达城自己的小帐子里,可微微一扭头,看到了架子床,看到了桌椅茶案,看到了镂空雕花的门窗,她愣住了。这不是塔达城,塔达城内皆是蒙古包,没有这样的建筑,这是哪?
仔细回想了一下,她才想起来好像之前自己是中了游猎人一箭摔下马了。那一箭着实厉害,左湫只能记得自己眼睁睁看着那箭扎进自己胸口后的那一阵钻心的疼,之后的事一概不知。
她用手撑了一下床想坐起来,可是手臂一动,便牵连胸口右边一阵疼。“嘶——”刚起来一点儿的身子摔回床上,她忍不住呻吟一声。
忽然间床后面转出来一个女孩,看到左湫这般模样,立刻走近问:“姑娘醒了,有什么事吗?身上可难受,要不要叫大夫?”
女孩变戏法一样端出一杯茶来,递到左湫面前,“姑娘可口渴?来,奴婢扶您起来。”
轻轻将左湫扶起来靠到软枕上,女孩将温热的茶水送到左湫口边,左湫连忙抬右手去接,一抬手却牵动胸口的伤,疼得她眉头一皱。女孩连忙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道:“姑娘不必如此,您受了伤尚未痊愈,这种小事还是奴婢来服侍您吧。”说着再次将茶水送到左湫口边,喂着她喝了下去。
喝了些水感觉好了一些,左湫问那女孩:“那个,你是谁啊?这里是哪里?”
将杯子放到一边正在给左湫整理杯子的女孩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姑娘,奴婢是苏大人派来伺候您的敏儿,这里是苏大人的府宅。”
“苏大人?”
女孩将被角掖好,行了个礼,道:“姑娘稍等,奴婢这就去通知苏大人您醒了。”
点点头,左湫没说话。也好,等这个“苏大人”来了,看看他是什么人,为何要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不多时,门再次打开,进来的两个男子丰神俊朗翩翩如玉,一时间有些晃了她的眼。稍一定神,左湫抬起左手揉揉眼睛,看到云达,立刻明白了一半。她看向云达,心想,看来当初那一笔投资还是很划算的,这么快就见了效果。
微微一笑,左湫道:“云达,我明白为什么苏大人要救我了。”
云达看着女子虚弱却阳光的笑容,道:“左湫,三点水的湫。我没忘记,金夏人从来都不是将恩情抛之脑后的粗鄙小人。”
看了看云达,又看看跟在云达身边的苏治达,“这位是——哦,苏大人吗?小女子左湫,多谢苏大人救命之恩。”
苏治达微微拉起嘴角,道:“左姑娘不必客气,你是我兄长的救命恩人,也是我苏治达的恩人。”
“兄长?”左湫小心翼翼地错错身子仔细看着两人,“你叫苏,苏治达,他叫云达,哦哦哦,你是叫苏云达是吧?”看向坐着的云达,左湫道:“这位苏先生不够意思,我连名带姓都告诉你了,你却只告诉我你的名字不告诉我你姓苏,我一直以为你就姓云呐!”
云达愧疚地笑笑,拱手道:“实在抱歉,左姑娘。当时情急,又因为在那之前我一直自称姓云名达,故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姑娘莫怪。”
一抿嘴,左湫问:“这里是哪里啊?我只记得我是被一个蒙着黑巾的游猎人一箭射中了胸口,别的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回金夏了吗?现在应该在卞京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救了我?”
云达看着左湫,心中计量,给弟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随意说话,便道:“这里是擁城,治达现在在此地生活,我过来探望他,路上正好遇到了被游猎人丢下的你,便将你救了回来。”
低眉想了想擁城的地理位置,左湫忽然一惊,“擁城?擁城可是离塔达城只有二百多里啊,这很近的,你怎么还敢往这里来啊?!你不怕遇到蒙哲的人认出你将你打杀吗?”
云达听得左湫这一番话才意识到她肯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虽然近,但是他们未必会来擁城这里,就算是遇见了,我也不怕他们。”
撇撇嘴,左湫道:“哎呀,你是不知道,自从知道你是金夏派到蒙哲的卧底之后,傅赛尔简直跟疯了一样。我不知道他以前怎么样,反正我见到的那个傅赛尔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暴戾恣睢简直杀人不眨眼,我能看出来,他那个样子是因为你。若是让他知道你在擁城,恐怕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过来抓你的!”
听到“傅赛尔”三个字,云达的眼神明显黯然下来,好一会儿才说,“其实,他之前不是那样的。”
左湫哦了一声,心想,果然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吧。本想看向云达,却一眼对上苏治达的目光,她一怔,眨了一下眼睛。
“傅赛尔其实是个很独孤的人,他博闻强记见识广,不屑与凡夫俗子相交,而那些人也不太看得起傅赛尔所谓的雅韵清心。他只是孤单,因此会给人高寒的感觉,他并不暴戾,其实他是良善之人。”叹了口气,云达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如果以后有机会能不是以敌人的身份相见,我想跟他说声对不起。”
苏治达拍拍大哥的肩膀,张了张嘴想安慰他几句,却忽然有人敲门,“大人,大人!有人传信说有个叫叶绪的人过来了,让您立刻准备迎接!”
叶绪?!
左湫闻声转头看向门的方向,云达和治达兄弟二人皆是大惊,立刻站了起来。左湫又看向这两人,问:“叶绪是何人?”
苏治达已经大步流星出了门去,云达倒还顾得上回头跟左湫嘱咐:“你的身子还没全好,不要乱跑。现在外面乌云压城,已经起了大风,估计不多时就要下雨。你好好待在屋子里,饿了渴了想要什么找敏儿帮你办就行了。我们有些事要去办,你照顾好自己。”
说完,向敏儿点了点头,敏儿屈身行礼,送走了云达。左湫轻轻地揉了揉受伤的地方,问敏儿:“敏儿?”敏儿应一声,回头,问:“姑娘有何吩咐,可是嫌这风大了,有些凉?奴婢这就把门关上。”
摇摇头,左湫道:“不必了,想必我没醒来时这屋子一直门窗紧闭,我闻着气都是闷的,你把门开着通通风吧。”看着敏儿将刚关上的门又打开,左湫慢慢试着下了床,道:“敏儿,你可知道他们说的那个叶绪是什么人呐?怎么感觉他们都好紧张这个叶绪啊?”
叶绪,那个贺潜提到的叶绪。
看见左湫下了床,敏儿赶紧走过来扶住她,自动忽略了左湫的问话,“姑娘怎么下床了?大人刚刚吩咐了姑娘不能随便乱动的,您的身子还没好呢!”
先喝了一杯水,左湫道:“人有三急啊,总不能让我在床上解决吧?茅厕在哪里?我去小解。”
敏儿笑道:“也对,我扶姑娘去。”
半哄半骗着让敏儿带自己出了门,左湫去了厕所之后便开始跟敏儿耍赖皮,说她在屋子里待着闷得很,想出来走走。敏儿说她身子还虚着,不宜见风,催着她回屋子。左湫偏不,一边漫不经意地往前院大厅那边溜达,一边说自己就喜欢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就喜欢在乌云下面感受大风。
两个人拉锯战一般你来我往的劝着彼此。院子里的人几乎都出去了,剩下的人也不敢管她们。待到了前院,左湫往大厅里瞅一眼,见里面没人,便在院子里看小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敏儿拉着她苦口婆心地劝说,想把她拉回屋子,左湫便威胁她:“敏儿你不要碰我,你把我拉倒了就是你的责任,我会讹你的。你不要担心,我在这里看看花花草草的一会就回去。你看,这里还有一口缸呢!里面还有鱼呢!”
敏儿无奈,倒真的不敢再动手去拉左湫,只是还继续在她耳边啰啰嗦嗦劝她赶紧回屋子。左湫觉得耳朵都要炸了,刚要“劝”她不要再说了,天空中忽然一道闪电,不一会儿一声闷雷轰隆隆地响起来。敏儿抬头看天,“姑娘,打雷了,马上要下雨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姑娘你喜欢吃什么,奴婢给你做,我们早早吃完饭就歇息吧!现在天也晚了,姑娘你别在外面待着了,保重身子要紧啊!”
左湫挖挖耳朵,看看雷声滚滚乌云翻腾的天空,又看看被风吹得直跳舞的树,镇静地道:“不用担心,这里的雨都这个样子,阵势越大越没有实货,这雨一时半会儿下不来,放心吧!”
几乎是话音刚落地,豆大的雨点便一颗一颗地砸了下来。左湫愣了愣,心想要不要打脸打得这么响?敏儿反应过来,也不管什么了,扶着左湫就往抄手游廊里面躲。二人刚进游廊,大雨便哗的一声倾盆而落,雨幕如织,一时间院子里水花开满了地。
敏儿拉着左湫往后面站站,省的雨水溅到她们身上,“姑娘还说呢,您看,这雨来的可快?要不是奴婢拉着您,您可就要淋着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给左湫擦擦刚刚砸到到脸上的雨水,道:“啊呀,现在怎么办啊,这么大的雨,只能等它停了再回屋子了。姑娘,我们先去堂厅吧,这里潲雨潲得也太厉害了。”
三月末四月初的雨还有些冷,左湫抱紧了手臂,往外走了一步伸头嗅了嗅这冷雨,点点头道:“行,这还有些冷呐。”
刚走两步,忽然间听见院子大门外一声马鸣。左湫转过头去,只见一玉色衣衫黑色风袍的男子跨过大门冒着大雨走向堂厅。他衣衫尽湿,头发也被骤风大雨打乱,鬓边碎发全数凌乱地贴在他脸上。可是他冷峻的眼神,紧抿的嘴唇,笔直的身姿,健决的步伐,无一不在向雷电大雨宣威。
左湫看他这一眼,不觉入了神。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堂厅里,她才听见敏儿催促的话语声。从大雨中收回目光,左湫抱歉一笑,道:“对不起啊,刚刚没听到。”
敏儿的话还没出口,云达便大步踏进了游廊,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左湫扭头,看见大雨滂沱中苏治达和几个下属浑身湿透亦不知地大步往堂厅走,再看看脚边一地水的云达,问:“你们就是去接那个人了吗?他就是叶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