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湄醒来的时候,满脸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阿陶正在她身边坐着,一脸狐疑地看着她,“苏姐姐,你是不是梦到你被人欺负了?”
“好孩子,我睡了多久?”苏湄坐起身来,眼前朦胧的一切恍如隔世。
“也没有睡很久,只是今早怎么叫都叫不醒。”阿陶嚼着客栈提供的早饭,曾经作为乞丐的他对这份正常的服务感动不已。
“原来也只过了一夜。”苏湄静静地回想了一下那场荒诞的、温暖的梦,确信自己已经回来了。
“苏姐姐,你到底梦到什么了啊,快来吃早饭吧,客栈的老板说今日半价,请大家敞开了吃呢!”阿陶言语之间总觉得苏湄刚刚醒来有些傻傻愣愣的,不复她往日杀伐决断的风采。
“没什么,只是梦里有着和现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让我久久沉浸其中,不想醒来。”苏湄向窗边望去,街上行人伛偻提携,叫卖的商贩走街串巷,有的还带着孩子,从他们没有欢颜的脸上,苏湄看到了朝政无治的悲哀。
“截然不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是不是没有乞丐,没有可怜的女人,没有被人卖掉的奴隶?是不是每个人都有饱饭吃,收赋税的叔叔也会变得慈眉善目的,满街的小玩意儿都给孩子们玩儿啊?”阿陶看着苏湄如此眷恋的模样,对她口中的新世界十分向往。
“你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坐得端正一些又何妨?”阿陶吃饭十分没吃相,饥渴得像一匹被拔光了爪子的狼。
“阿陶自小野惯了,在我们那里,若是像苏姐姐这样坐好了,坐得端端正正,碗筷都摆好了再吃,吃的早就被别人抢走了!”阿陶想起刚刚脱离的生活,心有余悸。
“在这里不用那么心急,我叫你坐直了便坐直了,以后,不准再说自己没有人管。”师父将苏湄接到耆芜山的第一句话,也是如此。
“还有,你要记得一个词。无论如何,生死贫富,都不能忘记它。”苏湄忆起了师父对自己说的第二句话。
“什么词,苏姐姐?这个词能让我以后都能吃饱饭吗?”阿陶两眼放光,仿佛得获人生至宝。
“这个词是——风骨。”苏湄望着耆芜山的方向,心中一片清明。
“风骨?风骨……好的,苏姐姐,我记住了,无论什么时候,阿陶绝不会忘记的,除非苏姐姐叫我忘了!”孩子眸中的坚信不疑,让苏湄更加愿意风雨无阻地为一个信念前行。
楼下忽然吵吵嚷嚷,似是起了什么纠纷。苏湄和阿陶的房间挨着,在二楼的最东边,下楼有些远,不过也清净无人打扰。声音已经传到了她们这里,必然是楼下的大厅里出了什么事情。
“苏姐姐,我去看看!”阿陶习惯性地对热闹的事情十分感兴趣。
“等等,你这样火急火燎地跑下去,下边若是有拿刀子杀人不眨眼的,我可救不了你。”
“放心吧,苏姐姐,我慢慢地走到楼梯那里,躲在货箱后面,观察好局势之后,我就回来告诉苏姐姐。”阿陶会心一笑,他什么都没有,机灵是有的。
阿陶果真如他所说无声无息地混到了楼上看热闹的人群之中,不到半刻,便回来告诉了苏湄大概发生的事情:几位凶神恶煞的官爷来吃早饭,听到小二说已经没有牛肉,便吵吵了起来,说是店家故意,便扬言要砸了这家店。客人们下得纷纷都逃走了,楼上的客人也不敢下楼去,怕自己被杀鸡儆猴。
“他们穿着什么衣服?是一样的衣服吗?”苏湄问阿陶。
“苏姐姐怎么知道?他们就是穿得一样。而且,每个人的腰间都佩着长长的、闪着光的刀。”阿陶想起来为首者那个人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便觉浑身发抖。
“如此看来,便不是普通江湖人闹事了,想想也是,墨家大哥肃整江湖规矩后,有些势力的小门派也不敢出来仗势欺人了。”
“那这件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阿陶,我要出去看看。”苏湄拿起了随身的剑,如果要有一场厮杀,为了保全这客栈里的人她也义不容辞。
“苏姐姐,可以带上我吗?”
“不可以,你乖乖待在这里,你放心,苏姐姐的轻功很厉害的,如果打不过,很快就逃跑了,我会回来找你的。”每一句承诺,即使日后兑现需要跨过刀山和火海,只因落地有声,便不能负约。
苏湄走出房间,看见走廊上三三两两的人,都在伸着脖子躲闪着向楼下看,也有的房间,房门紧闭,做好了誓死守门的准备,谁也说不准恶人的脾性,恶人为何被称作恶人,最起初的原因是他们把杀戮,理解作快感,把善恶分明,认为成愚昧无知,把芝兰玉树的风骨,弃如敝履。普通人之所以是普通人,只因他们无法舍弃自己,把为了亲人的安全被逼而做的小的却能够推波助澜的事情叫做无可奈何,不过还是读过舍生取义而当作过眼云烟罢了。
苏湄站在楼梯上看到楼下的景象是:客栈的老板好生哀求着,那些黑衣黑袍本应出来救死扶伤的人却在这里耀武扬威,拿着几尺长的大刀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二和其他食客眼前晃着,刀上闪着的明亮的光辉,如此讽刺,如此好笑。
“几位爷有雅兴光临我家这小店,就有雅兴和我打一场吧?”苏湄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她身上看。
“你算什么东西?爷想干什么,关你屁事?”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人看到苏湄一个女子,不屑之情油然而生。
“他是我父亲,我也算是这家店的主人,我看几位行事老辣,想必也是江湖人,那咱们今天就用江湖的规矩来解决如何?”苏湄给店主使了个眼色,站定到黑衣人中间。
“小妹妹,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为首的那人轻狂一笑。
“这我自然不会反悔,若我赢了,请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事。”苏湄眼神坚定,她勤学苦练,等的就是这一天。
“你输了呢?到时候,别怪哥儿几个不客气!”一个黑衣人看见苏湄,早已两眼放光,心中升起淫荡的想法。
“我输了,甘愿你们处置。”苏湄扬起剑,作势就向他们袭来。
“哎,我挡住了,气不气呀?”
“那这个呢?”苏湄反手抽出匕首,在电光火石间割断了他的两只手筋和一只脚筋。又如风雨雷电般制服了其他几人,一只脚蹬在客栈平日里供客人吃饭的凳子上,另一只脚站在地上,得意地看着地上自己的手下败将。
“你……你耍阴招!”为首的那人捂着手腕,恶狠狠地看着苏湄。
“技不如人就不要自找借口了!赶紧滚出去吧!”苏湄看见了在楼上悄悄观战的阿陶,双目对视,宛然一笑。
“多谢姑娘今日处理这几个凶徒,才使我不必遭受拆店之痛啊!”那客栈的主人对苏湄感激道。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您要小心这些人,总有喜欢吃个霸王餐或是仗势欺人的,若能拦住便拦住,拦不住还是以自身的性命为紧,切莫因小失大。”如今社会也并不安定,只要留住性命,就一定还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知道了,多谢姑娘的好意,在这乱世之中,能保全自己已经算是不错了,为了答谢姑娘,姑娘和那位少侠的房费我请客。”老板十分大气地说。
“如此,便多谢您了,只不过,我们也该上路了。”苏湄笑道,上楼去收拾包裹。
“这位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面对那些人完全没有惧色,轻松就打退了。”
“她这算什么江湖英雄儿女,还出去打着江湖人的名号,真是不害臊!”
“一个姑娘家打打杀杀成何体统?硬是逞着性子出街抛头露面,心里还不知是怎么想的呢!”
“口口声声说着惩恶扬善,客栈老板一说要免费请他们住,便匆匆地走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什么身怀绝世武功的江洋大盗和山寨匪徒呢?”
苏湄和阿陶背着包袱离开客栈的时候,耳畔听到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语,阿陶心中气恼,正想转身为苏湄申辩的时候,被她拦住,“苏姐姐,为什么啊?他们这样说你,你不生气吗?”
苏湄微微低头,吸了一口气,后又蹲下身抬起头,把阿陶小小的脑袋捧在手里,看着他轻轻地笑着说:“如果你我就这样去证明自己的清白,相信我们的人会更加相信我们,不相信我们的人还是会认为我们怕自己曾经做过的什么事情败露,才极力为自己辩解遮掩罪事。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样呢?”
“可是,就任由他们这样说么?”阿陶幼小的心里,此刻只有无名的怒火和自己被人平白冤枉了的委屈。
“你可记得我叫你永远都不要忘记的那个词?”苏湄抚平阿陶撅着的嘴巴,拭去他不争气的泪水,双手环住他的肩膀,轻声地问他。
“我记得啊,不就是风骨吗?有什么用嘛?”阿陶实在是太委屈了,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惹得路人纷纷转头注目。
“是啊,风骨,你要有风骨,做个小少侠,侠士怎么能因为几句话就心生怨恨呢?再说了,客栈里其他的客人与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第一次见到我们如何评价你我,这并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之所以世间有口口相传的英雄,就是因为他的声名远播,见到他的人都说他好,这才留下了永垂不朽的精神。客栈的老板感激我们,是因为我们救了他的性命,帮他保住了店,保住了他赖以生存的饭碗。有的客人讨厌我们,是因为我们在客栈里结了仇,他们担心有人回去寻仇会殃及池鱼。人心生出的每一个想法,大多数都是全部紧紧地围绕着自己的,何况这些饥不裹腹的百姓呢?”
“苏姐姐,那你也是为自己考虑的吗?”阿陶似懂非懂,慢慢止住了泪滴。
“我啊,我也这样做过,可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不止为自己而活,也有荣誉和使命为他人而活。”苏湄揉了揉了阿陶的脑袋,“好了,擦干眼泪,我们该上路了!”
一转眼到了傍晚,天色昏暗,路上行人依然不绝,街道两旁的店铺有的已经准备打烊,有的店家还开着张,高高地挂着破旧的、闪烁着昏黄灯光的灯笼,却也为苏湄和阿陶这样的夜行人提供了黑暗里唯一的一点光亮。
“哎哟!”苏湄走着走着觉得脚边似乎有什么动静,低头一看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即使在黑夜里,她身上的补丁已经被苏湄一览无余。
“老奶奶,您没事吧?这么晚了,快回家去吧。”苏湄扶起老妇人,温柔安抚道。
“不,不,我要去找阿夜,阿夜还没有回家。”老妇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挣脱开苏湄拔腿就要向前走去。
“老奶奶,您出来多久了?”苏湄关切地问道。
“我出来……大约一个时辰了吧。”
“那阿夜可能已经回家了,这么晚了,我们把您送回家吧。”苏湄想到自己白天一时冲动,拉着阿陶从客栈里出来,如今天色渐晚,前路漫漫,也不知哪里有容身之处,还不如把老奶奶送回家去,向她道明原因,自己和阿陶在这漫漫长夜也能有个歇脚之处。
“您回家找找,也许回来了呢?”
“好吧。”阿陶一听到老妇人答应,激动得跳了起来,不过幸好老妇人眼睛模糊,并没有看清楚他在做什么。
等到到了老妇人的家,苏湄环视了一下,确可用家徒四壁四个字来形容,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床上铺着薄如蝉翼的床单和被褥,桌子上仅有一个破旧的铜缸,用来喝水,或者连带着吃饭。
“阿夜?我的阿夜没回来,我的阿夜没回来,我的阿夜回不来了……”老妇人看到空荡荡的家中没有熟悉的儿子的身影,一时无法接受。
“老奶奶,您先别急,您可以告诉我们阿夜的事情吗?现在外面已经看不见路了,我代您去找阿夜,您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好吗?”苏湄看妇人心急的模样,便知她口中的阿夜除了今日,以往应该都是按时回家的。
“我可怜的阿夜,他才十九岁啊,我年少得子,自然是娇惯着的,可他十五岁那年他父亲就得病死了,只剩我们母子孤独支撑,后来我也病倒了,阿夜为了我们二人的生计,便主动要求去离家很远的作坊里做工,每天晚上这个时候,他早就回来了。可是今天,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据老妇人的描述,阿夜应是个勤恳认真的好孩子,苏湄便排除了深夜花天酒地这一项,如此一来,必然是出现什么意外了。
苏湄详细问了阿夜回家的路线,便把阿陶嘱托给老妇人,让她放宽心,自己天亮一定会回来。
苏湄从老妇人的家出发逆着阿夜回家的路边走边找,这条路不宽也不窄,说不宽是因为和主街比起来,这条路差得很远,说不窄则是这条路刚刚好可以过一辆装满货物的车,因为苏湄发现了很明显的两道车辙,深深地陷在泥土里,显然是有车辆经过的痕迹。苏湄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到半程,鼻尖嗅到了血腥的气味,苏湄燃起火把向地上察看,一片血迹映在她的眼睛里。看这血迹的形状,似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丝毫没有反抗,倒也符合妇人说的阿夜并不会武功,一直老实本分干活的特征。
可是,尸体呢?看来这队在夜间运载货物的人并不简单,他们训练有素,一旦被人撞破毫不留情一刀斩断他的性命,甚至掩埋尸体,可是,如果他们只在夜间赶路的话,这条官道的长度够人走上几步了,又怎么会有充分的时间掩藏尸体呢?所以,尸体即使不是被草草收拾,也必然就在附近。
苏湄又向前走了几步,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原来是一条小河,苏湄顺着河水走下去,果然,在河水的下游,发现了一具有轻微浮肿的尸体。由于无法确认这是不是阿夜,苏湄只好把尸体带回了老妇人的院中。
“是,他是我的阿夜,阿夜身上有我给他缝的平安符,我可怜的阿夜,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做了什么孽,我的丈夫、儿子,都要我眼看着一个个送走……”老妇人痛失爱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谁能想到,付出了所有艰辛就要养育成人的儿子在一夕之间横死,夺走了她尚且拼命生活最后的希望,原本就要看着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却因为不知哪儿来的陌生人,无端端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苏湄看着那被泡得已然变形的平安符,心中五味杂陈。
“苏姑娘,我儿子他是怎么死的?我要去给他报仇!”老妇人拿起了案板上的菜刀,愤然问苏湄。
“我只在河中找到了令郎的尸体,那条路上已经没有人了。老奶奶请节哀顺变,我会为令公子讨一个公道的,令郎的死因我正要去查明,请您稍安勿躁,等我片刻,天亮以后我一定会回来的,我把舍弟抵押在您这里,可以吗?”苏湄遭到了阿陶无情的眼神暴击。
那老妇人只是央求苏湄一定要找到杀害阿夜的人,便没有多理会阿陶。
苏湄想能在这暗夜之中对过路之人杀人不眨眼必然是有什么秘密怕被人传出去。苏湄沿着阿夜回家的路和那些车队留下的辙印一直向前追赶,直到看见了庞大的车队和守卫森严的黑衣护卫,她才知道,这群人,不简单。
苏湄看准时机,打算一试,一个赶牛车的人却抢在了她前面,牛车上虽然没拉什么东西,但是依旧体型庞大,由于夜路黑暗,不小心撞到了黑衣人的货箱,一时间牛车垮散,货箱也被掀开,苏湄看得出来黑衣人本无杀心,但是货箱就像是他们的逆鳞,一被掀开,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掉眼前的人,因为,货箱里是真真切切的闪着寒光的兵器。
苏湄离得不远,看清了黑衣人的身形武功,她自知自己能力有限,去了很有可能命丧黄泉,日后若有机会,再对付这群草菅人命的恶魔。这群恶魔,不可谓不心狠手辣,不但是牛车上的人,就连那头一头雾水的牛,都被他们用乱剑砍死,倒在地上血流不止。这是什么样的人?心肠歹毒至此!
苏湄回到老妇人的家后,不敢告诉她自己后半夜的经历,只好编了谎言说阿夜被一起做工的朋友迷惑,去了附近的青楼,花天酒地,结果喝多了酒,一头栽进河里淹死了。老妇人悲痛欲绝,虽然眼含泪水说是不相信阿夜会做如此之事,却还是给苏湄和阿夜做了早饭,感谢他们帮她找回阿夜的恩情。
“老嫂子,我怎么觉着这姑娘说的,不像是真话啊?您的家教严格,就算是家贫,阿夜也从来没做过让人丢脸的事情。您还对这两个骗子这么好做什么?”苏湄和阿陶走后,老妇人的邻居李婶想到阿夜走后,老妇人孤苦一人,便来与她作伴,听她说起此夜的遭遇,对苏湄所言阿夜的死因表示怀疑。
“我知道,我的阿夜决不会去做有辱门楣的事情,苏姑娘如此说,必然是有难言之隐,我隐隐约约有种预感,阿夜是因为被卷入了什么事情而被灭口,苏姑娘应该是怕我接受不了,所以才编了个借口吧。”老妇人看着阿夜的尸体,不忍再多说什么。
“苏姐姐,你为什么要骗那位老奶奶呢?我都听出来了,你不是在说实话。”阿陶心生不解。
“是啊,那位老奶奶也知道我在骗她,因为她或许已经知道了真相,因为真相实在残酷,而我们却都没有转圜之力,又何必说出来再一次血淋淋地揭开它呢?”
“陌卿,那批军火运到何处了?”云锦紫衫的少年老练大气地问,即使他仍是一副稚子的面庞,虽然年幼,却也要承担起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重责。
“已到青澜城外,择日便可送达。”太子身边,正是一身白衣、有些冷漠的陌谦。
“陌卿,青澜城的那两桩事故,对不住了,你也知道,一旦这件事情出现破绽,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生路了。”太子有些卑微地向陌谦说道。
“我知道,殿下又何必自责,若要成大业,总要有牺牲。”陌谦缓缓说道。
“可是,陌卿,你向来爱惜百姓,我怕……怕你会感到痛心。”太子之所以选择陌谦,其中一点也是阅览过他丰厚的政绩。
“只要殿下事成之后好好对待百姓,爱民如子,他们的亲人也不会怪罪您的。”陌谦如是说。
从东宫回家后,陌谦却在微弱的灯光中看见了父亲的脸,“你每日都这么晚回家吗?”陌丞相虽已年老,威仪仍在。
“是,父亲。”陌谦从摇晃的马车里走下来,跟随父亲去了他很久未去的宗祠。
“时间久了,有的时候就会忘掉为什么活在这世界上了,你说对吧,子让?”陌丞相忽然这样问,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我很久没有给祖先磕头了,看样子你也是,整天东奔西跑的,不如今日我们父子就在祖先面前谈谈心。”陌青冉自己先跪在了蒲团上,定定地盯着抬头可见的牌位。
“子让,自打两年前你弱冠成年,我就不像以前,对你要求那么严格,自打你中状元入朝为官以来,我更是没怎么管过你。”陌青冉似是在表达自己的愧疚,却又没有明确说出来。
“那是我以为,我该教导你的,在你二十岁以前,已经全部都教给你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为父本不该多加干涉,如今,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上一句,让你日日奔走为其谋事的人是不是太子?”陌青冉看到陌谦不怎么想说话,却也依旧问了下去。
“是,父亲。”陌谦只怕父亲对自己的欺瞒颇有微词,只是诚实地回答着。
“好了,我知道了,前些年,我与陛下商讨推行新政,他那时还满腔热血,意气风发,只不过,因为这件事,很大一部分朝臣都告老还乡,他在朝中的支柱也一天不如一天;而我,也因此造成你母亲离家出世的情景,新政虽然从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朝堂的格局,改善了百姓的生活,却让我和皇上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慢慢地,我们以前结交的友情越来越淡,我和皇上,也只是君与臣的关系了。再加上新政并没有进行彻底,朝中残存的很多毒瘤也渐渐令我们力不从心,他也就懒得费心,我进谏几次看清楚了他的态度,也就不了了之了,最多就是在他不经手的事务上暗下工夫,让超纲不至于极其混乱罢了。希望你,和你扶持的日后的君主最好不要变成我和圣上这样。”陌青冉一声叹息,包含了多少无奈,都被陌谦看在眼里。
“父亲,谢谢您。”陌谦知道多说无益,他只需好好践行自己当初的诺言,便是对父亲的不辜负。
“父子之间,有什么事是不能敞开了说的呢?只可惜你母亲,她年轻之时性情刚烈,毅然决定皈依红尘,如今就算看开了,也错过了你的成长。”对于亲爱之人做出的决绝之举,他无法挽留,更不能强制,作为一个丈夫,他并不合格。
“父亲,母亲在天之灵,她会理解我们的。”陌谦真挚地说。
“对了,我记得那个女孩,以前经常在你身边,怎么不见了呢?她是叫——”
“苏湄。她只是觉得在相府闷了,她本是江湖人,于这深宫大院自然浑身不自在。孩儿不能决定每个人的去留。”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想要相守的人却无力挽留。
“那天小琴来告诉我,你有一日睡了极长的时间,醒来时脸上挂着泪水,出什么事了吗?”
“我没事,多谢父亲关心,那日睡得沉了一些,又梦到了极为伤心的事情,醒来难免迟钝,让父亲担心了。”陌谦想起那天,光景如昨。
小琴看见陌谦终于醒来,心里像落了一块石头,公子昨天晚上睡前叮嘱自己,如果他到时辰没有醒来,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叫醒,哪怕拿上他头顶的刀砍他一刀也无妨,幸好,他及时醒了,自己也不用担心被相爷责骂了。
“公子,日后是否后悔?”小琴和阿微一样,都是陌谦的死士,不过伪装得甚好,苏湄没有发现罢了。
“无碍,此行一遭,已弥补我此生遗憾,再在这些俗事上费心,可就要惹太子殿下恼怒了。”陌谦在梦境中倾其所有,结局终究还算圆满。
“公子,秦娘那边来信说,现在恰值秋末,风景最是凉爽舒心,问公子要不要过去散散心,从沽阳到青澜城,几天的日程就到了,不会耽误事情的。”
“那便去吧,你不要跟着,备好马就行了。”陌谦扶了件披风就出去了,没有多在房间里逗留。
几日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算上在马背上游览过的别样的风光,就很长;如果只算日夜奔走的路程,也是一瞬就到了青澜城的郊外,这里正好毗邻青澜城著名的两色奇观,风景十分怡人。
从他的角度望去,前方是一大片的青绿色的草地,正适合策马狂奔,如有满怀心事不能言说,在广阔的天地间任意遨游,也许能将这忧愁减去三分。
“小姐,您慢点走,若是您受了伤,夫人老爷可不会轻饶了我们。”陌谦刚下马,一个穿着浅绿色襦裙的姑娘十分欢喜地向他的方向奔来,后面的丫鬟提心吊胆地追着。
果不其然,那姑娘许是跑得太匆忙了,眼看着就要和大地接吻,陌谦上前一步,顺手扶了一把,抬头时看见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吓得他赶紧向后退了一步,没想到,慌乱之中,自己也碰到了什么东西,步子不稳,差点栽到在地,那姑娘看见,及时拉了一把,便紧握着他的手不放了。
长久的缄默是有两种的,比如,小心翼翼静待发生改变,就像陌谦;也比如,抓住时机不肯放手,比如那位弱不禁风还十分向往野外的姑娘。
“姑娘,你没事吧?”一直没有动静,陌谦只好先开口打破沉默,却被那姑娘无情地打回。
“公子自己还站不稳呢,还问我?”那姑娘两只眼睛清凌凌的,火热地盯着陌谦。
“在下一时疏忽,让姑娘见笑了,如果没事,还请姑娘放开我的手……”那女孩却当没听到一样,双手钳住陌谦的身体,把他直直地压倒在地上。
“小姐!”两个丫鬟一见慌了神,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办了。
“啊!墨瑜公子!你是小姐的未婚夫,你快管管她!”一个丫鬟眼尖看见了他,急急忙忙跑去喊他。没错,就是那个被云曦叫做章鱼的——墨鱼。
“哇,世风日下啊,没想到我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种场面!”云曦努力地睁大眼睛,对陌谦和那位姑娘表示十分感兴趣。苏澄连忙捂住了小媳妇的眼睛,说着“非礼勿视”。
非常不巧的是,苏澄和云曦应墨鱼兄之邀来附近赏景,没想到遇上了墨鱼兄自小订的娃娃亲叶浅浅,叶浅仗着自己花容月貌,本来听别人说墨瑜风流倜傥对这桩婚事也没有如此沮丧,结果在见了一面之后拼命拖延,而且看见好看的年轻的男人忍不住上去调戏一番,目的就是为了让墨瑜看见,坚定减肥的心态。
“浅浅,使不得使不得,这位仁兄,对不起啊。”墨瑜急忙把叶浅浅拉开,连声向陌谦陪着不是。
“浅浅,你怎么能这样呢?大庭广众之下,就算我遵守婚约把你娶回家,你让这位兄弟怎么办呢?人家也正当年轻力壮,这不好的名声传出去了,谁愿意嫁给他?”墨瑜低声在叶浅浅的耳边附言。
不过,他这番话,正巧不巧地无法避过自幼练功、耳力极好的陌谦,可他的未婚妻——叶浅浅却不这么想。
“谁说没人嫁了,谁说要嫁你了?你这个死胖子!”叶浅浅走到陌谦的跟前,十分温柔地问了一句:“不知公子可有婚配?若是没有,我愿意追随公子。”
墨瑜肥大的身躯挡在了陌谦和叶浅浅的中间,憨厚地笑着。
陌谦也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越过墨瑜向叶浅浅说:“在下没有婚配,不过在下已然不打算婚配,还请姑娘莫要再与这位小兄弟开玩笑,只要你认真向他说,我想,为了娶你他一定会听的。”
苏澄看氛围渐渐变了,这才堪堪放开云曦的眼睛。“啧啧,真是可惜,这么帅的公子哥儿,居然信了佛道。”
“不过,我总觉得,他身上的气息,这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呢?”
哦,对了,是苏湄——他的亲生姐姐!苏澄在心里悄悄地说。
“果然都是看破红尘的人,一样地对人间俗事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苏澄阴阳怪气地说,搞得云曦对他侧目而视。
“什么?你都不认识我们,你看透了什么?”墨瑜十分不解,似乎多出来的肉挂在身上阻碍了他思考的速度。
“傻子,快走吧!”叶浅浅一听陌谦的回答,心想着这人心思如此机敏,一眼便看透了自己的所作所为,遂拉着墨瑜快速地走开了。
“公子,我来迟了,没有让您等太长时间吧。”秦叔从家里来接陌谦,他是秦娘的丈夫,而秦娘,是陌谦自小十分依赖的奶娘,曾经也照看了陌谦十几个春秋,在母亲离开家的那段时间,秦娘看到陌谦心中郁闷,却又从来不说,怕他闷坏了,便带着他来了她的老家——青澜城这片四季如画的土地上。
年幼的陌谦见惯了深宅大院的威仪庄严,礼数层层,起初来到这乡间还觉得人们粗野无礼,几天以后就被善良的乡亲和无边的景色所感染,心中一下子就放开了,对母亲忽然的离开也有了自以为是的理解,不管怎样,他是把心结打开了,这里,对于陌谦而言,是调解心情的好地方,也是最能够让他安下心来的地方。
“无妨,秦姨还好吧,我带了她喜欢吃的东西,不知道她还肯不肯赏脸给我这个曾经的人。”陌谦粲然一笑,快马加鞭和秦叔向秦家骑去。
“苏澄,姐姐现在在哪里啊?”云曦也像苏澄一样,看见陌谦不自觉地就想到苏湄,她真应该问问那位公子有没有见过苏湄姐姐。
“我姐姐?我不知道,她走之前说自己要云游四海,连个招呼都没打,半夜收拾包袱走的,别和我提她!我现在还生气着呢!”苏澄想起苏湄只留了一封信就走了,那么长的一封信,给他的内容都没有给云曦的多,就那么短短几个字:
吾弟苏澄,吾将远行,莫追,见信时,吾已离开青澜城,勿念。
就那么几个字啊!是在是令人气不打一处来。
“你因为这个生气啊!那你还真的是错怪姐姐了!”云曦笑道,她的眼睛笑起来向弯弯的月牙,令人心旷神怡。
只见云曦把一沓厚厚的纸递给苏澄,示意他翻开看一看。
“这不是阿姐给你留的信吗?你给我看干什么啊?”
“这是苏湄姐姐给咱俩留的信,你仔细看看!”苏澄翻开厚厚的纸笺,第一张也是短短的几行字,就是要云曦好东西要和他分享的意思,剩下的几十页,密密麻麻尽是剑谱,招式都画得十分仔细,最下方还有批注。
“这下,你就不要自作矫情了!”云曦爽朗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