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湄回到将军府后,正巧碰见了策马而来的拓跋忆澜,来人一身戎装,英武非凡,俊秀的面庞上依稀可以看得见当年的承良将军在战场上驰骋奔腾的影子。
拓跋忆澜翻身下马,远远地看到自家门前一位男装打扮的姑娘,长发被高高绾起,玉带长长地飘到了靴子,一袭青衫在门前左右徘徊,看似等得不耐烦了,正要进门去时,姑娘一回头,瞥见了这位少年将军,满面欣喜地向他走来。
而拓跋忆澜从未见过这样直接的女孩子,他见到的女孩子,无一不是扭捏姿态,为了装出女儿家的样子,胭脂香粉,一样也不能少,说话袅袅婷婷,不似黄鹂也非要装得清丽婉转,大多数的姑娘,看向他的眼神是带有占有的欲望的,或者是虽然平辈,却也在抬头仰望着他的时候,眸中掩饰不住着高攀之念。而面前的女孩,身着男装,背影英姿飒爽,而一转头,五官不是平淡无奇但也非国色,看久了会觉得舒适,然而第一眼无法惊艳众人,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丝坚韧,还有那益发长远的壮志,但是,这些都被大半的天真给遮盖住。一看,就是所经世事少之又少,以为这世上有诸多善念与美好的,被保护在深山,从未长大的姑娘。
拓跋忆澜之所以能看到她眼中的不一样的色彩,则是因为他是一个征战百场之余的将帅,要替百姓选择最优秀的将领,就要拥有比常人更敏锐的、如鹰隼般的眼光。
拓跋忆澜顿了一下,随即拱手向苏湄行礼,“想必陌谦公子已经着手调查此事,在下感激不尽。还请姑娘随我,进去说话。”良好的和严苛的教养让他彬彬有礼,即使在这样心里已经波澜乍起的时候面上还保持着从容淡定。
“我们的调查结果并不遂人愿,令尊的事情,转圜的余地少之又少。”一进大堂,苏湄就又耷拉下了眼角,很显然昨天晚上得知的消息让她十分低落。
“姑娘何出此言?”拓跋忆澜一惊,下意识问出这句话。
“令尊的人做得太好了,有人羡慕了,将军,你可知我所言是何意?”苏湄的眸子殷切地看着眼前剑眉星目的少年,希望他可以明白。
毕竟,在这样动荡的时代,谁又敢明目张胆地不满呢?
只见少年将军凝眉思考一瞬,正想要对苏湄说些什么的时候,那英俊的面容,刹那间垮了下去,他才刚刚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很显然,这已经不是拓跋承良将军自己的事情了,他身边的,在乎的,亲人或是朋友的生命已岌岌可危。
拓跋忆澜心知父亲生于这样一个乱世,以他生前的作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是必须承担的了。
可是他自己呢?他还未到弱冠之年,即使老了以后像父亲一样无辜受冤,也好比现在就折在黑暗之中,作为拓跋家的子孙,只有两种死法,一种是为国捐躯,一种是凯旋后功成名就老死深宅。他的心就像突然沉进了深不见底的水潭,怎么也泛不起涟漪,怎么也无法自救,脱离想要窒息的感觉。
苏湄看见拓跋忆澜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心知他是想到了自己的结局,于是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比自己高一个头的肩膀,“放心吧,公子会有办法的,拓跋家的男儿,岂能比士兵先泄了士气呢?”
“等你披挂上阵,旌旗飞扬,三军整装待发的时候,我必用一碗烈酒,敬你凯旋归来!”苏湄忽然定定地看着他,眼底的光那么坚定,那么执着,这全部来自于一种情感——信任,“我相信你们拓跋家的男儿,都有着铮铮铁骨和天地裂变都撼不动的坚韧意志。”
说罢,她扭头离去,空中漂浮着断断续续的音节“所以,你也要相信我和陌谦,有救你的办法。”
拓跋忆澜怔怔地望着苏湄远去的方向,心中的水面上忽然升起了一支小小的船。
苏湄回到相府的时候,陌公子正在慢慢悠悠地临摹《山海经》,见她回来,搁下笔,从袖子里伸出指节分明、令人艳羡的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你回来啦?”
苏湄气不打一出来,径直走到那座蓝色雕塑前面,冷冷发问:“你的老师现在还在冰冷的监狱里过着食不知味的日子,你却在这里不紧不慢地临摹?”
旁边的丫鬟还以为公子会哄哄这位他总是带在身边的门生,解释解释,说一些着急也没有用的话,却没想到下面的画面让她瞠目结舌。
冷得像块玉的公子站起身来,狠狠地把那只狼毫笔摔在地上,墨色四处侵染,中间还撞到了和原画临摹地极其相似的《山海经》摹本,原本宛如天工一般的作品,就这样被横插一道,显得十分粗鲁、不雅,也掩盖了原来的精致与柔美。
气压降到了冰点,陌谦启唇,如寒冰般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你还记不记得,这里谁是主人,有你这么和主人说话的吗?你不要忘了,没有我,你早已暴尸荒野!”
苏湄心知论起发狠,她当然比不过他,于是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当然,心里少不了对陌谦的亲友有难、闻之不救的鄙夷。
第二天,天还微微亮的时候,苏湄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无聊地看着床上的木雕的繁复的花纹,门外传来叩门声:“要救你的英雄,现在就爬起来和我走。”
苏湄一骨碌从床上跃起,打开门,飞进来一件女子服饰,简单素净,白色打底,绿色的小花缀在上面,摸在上面,有轻轻盈盈戏水的感觉,一件里衫,一件外衣,也不复杂,“穿这个。”冰块发声,苏湄不得不听。她换好后,一出门,就被拽上了马车。
起初苏湄还迷迷糊糊,云云不知要做什么,直到从马车窗帘掀起时露出的缝隙中看见了若隐若现的玉穗,才猛然惊醒是陌谦进攻上朝的马车,,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想到的是最直接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圣。
到了宫里,高墙深院,两侧的宫人都严谨肃穆地站立在宫门前,当值的侍卫来来回回地巡逻,陌谦把苏湄放到一位贵妃那里,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去上朝了。
宫中规矩甚多,苏湄扭捏作态了半天还是像东施效颦,故作姿态,正想要请罪的时候,那位娘娘开了金口,软语揶揄了苏湄几句,倒是再没有让她行礼。
在与贵妃娘娘攀谈的过程中,她才知道,这位年纪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温柔安静,知书达理的姐姐是陌谦的表姐,家世显赫的背景也让她从少年时就被困在了这深宫宅院,好与不好早已交给他人评判,能做的,就是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或无聊地,或奉承地,或欣喜地,度过余生。
没过多久,陌谦就派人来将苏湄引到了大殿。金碧辉煌的殿堂上,那个人就在那一层比一层高的玉阶上的龙座上,气势逼人,威严庄重。陌谦拉着她行了重重的礼,头磕到快要栽到地里的时候,才听见那人说:“请起。”苏湄也不敢抬头,只是乖乖地站在陌谦旁边,寻找时机插嘴。
“陛下,她是臣的门生,平日里在相府做事。”陌谦自然不敢欺君,在看到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后,才开始委婉地说明来意。
“陛下,拓跋承良将军的事,臣知道他做了错事,固然不可饶恕,可是臣希望您念在拓跋将军几十年来为我朝南征北战,淬血疆域的份上,饶了拓跋忆澜一命,忆澜他还未满弱冠,何况,他父亲的事,他毫不知情……”
“爱卿,你难道不知道斩草除根吗?”玉座上的那人听不出是喜是怒,只是缓缓地问了陌谦这样一句话。可是那声音,很显然就是不想被狐狸打扰的狮王的抱怨。
“陛下,我虽无名之辈,不能妄言评论,可是我也知道,百姓很喜欢拓跋将军,若是将拓跋一氏杀之殆尽的话,会引起民怨和纷争。”苏湄鼓足了勇气讲完了这一句话,用她的老百姓的目光迎面对上皇上的眼睛,而心早已经快要跳出来了。
“你凭什么代表百姓,你不过是会一点点武功的野蛮女子!”玉座上的人忽然厉叱了一声,凌厉之势让她挡不住。
“是,我是武夫,可是我知道陛下早已荣登九鼎,却还是有这样大的私心,人生能得到像拓跋将军这样得力而又忠诚的臣子,是一位君王几世修来的福祉,可陛下,您将这些福祉都赐给天下百姓了么?还是认为这世上,龙气真的可以护佑天下百姓么?”
“放肆!”随之一个耳光打来,苏湄的脸上火辣辣的,她向旁边看去,没错,这句话,是陌谦说的,“跪下!”陌谦的表情狠戾,眼睛直直地瞪着苏湄,这时的他,像死神身边的狱吏,阴暗至极。
“罢了,你们走吧。”玉座的那人发出了一声低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陌谦连拖带拽地把苏湄带回了相府,一言不发,丢下了她,就独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