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苏澄正在院子里练着他那一手奇怪的剑法,转身一瞥看到了苏湄从缓缓停下的马车上下来,身后还跟着那个——被他一剑刺成重伤的人。
苏澄看着陌谦一步一步走近,脸上的神情不太自然,他有点后悔,阿姐和他产生分歧,他就不该插手,如今阿姐与他重归于好,他必然免不了被报一剑之仇,真是失策呀失策。
不过,苏澄这个人呢,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屈能伸,说话游刃有余,决然不同于苏家其余三个性格秉直的人。
只见他上前一步,露出早上刚刷好的还带着香味的白白的牙齿,冲着陌谦憨厚一笑,似是初见,陌生而又好说话的紧。
“阿澄,过得好吗?”苏湄看着比她又高了不少的弟弟,心中不免生出欣慰。
“还是老样子,阿姐你知道的,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看我们了呢!”他忆起阿姐离开的那一天痛哭流涕,求死不能地怪罪着母亲,他得见姐姐一面有如登天之难,今日归于重逢,岂能不多加珍惜?
“怎么会呢?你是我弟弟啊,我怎么会——不回家呢?”苏澄一脸委屈,看得苏湄心中一阵酸楚,她知晓全家人只有幼弟对她百般上心,可也不想让他牵扯进这无穷无尽的争斗当中。
“陌大哥,你也来了。”苏澄许是求生心切,看见陌谦全然没有了仇恨的眼神,反倒是眼底一片春和景明,替他牵过马的缰绳,不敢直视陌谦的眼睛。
“你莫要想糊弄过去,我是个记仇的人,那一剑,我还是要报的。”陌谦却忽然直直地盯着苏澄的眼睛,对着他低头认错的态度全然,认真地立下宣言。
苏澄听见此言又想起了当日离开京都时途遇战场见到陌谦的惊鸿一瞥,俗话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大概就是这样的身姿了吧。又念起自己那虽不也不差但却极其凌乱的剑法,慌乱之下,脱口而出:“不是吧,姐夫?”
陌谦听见此言,一时没有忍住,再次看苏澄的时候,嘴角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苏澄正想讨好了陌谦,或许可以免些皮肉之苦,却不曾想自己的耳朵被人狠狠地揪了起来,拧得都快要断了,他心下不服,大声嚷着:“云曦,你好歹也先看看,这没由来地揪人耳朵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万一哪一天把我耳朵揪下来你得不偿失啊!”
“哼,你倒是能说会道,我看你还能瞎掰扯到什么时候?”苏湄手上的力道毫不留情地加重,痛得苏澄哇哇叫。
“姐,姐,我错了,你什么时候和云曦学的啊,这真不是什么好习惯!”苏澄举起双手投降,看见陌谦在一旁偷笑,也不替自己求情,心想这一句真是吃了大亏。
“好了,阿彦,你看他耳朵都红了。”陌谦咳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劝道。
“实话告诉你,这还是云曦姑娘教我的呢!像你这油嘴滑舌,最好是有个办法来治治!你不是想让我回来吗?我回来可不像爹娘那样惯着你!”苏湄终于放开了,眉眼间一片温存。
“这么说,你要向苏家提亲?”苏湄看着自己父亲眯起来的眼睛,有些担忧地看着陌谦,本以为他怎么也得婉转迂回一些,没想到,这人两手空空,一进门看见苏墀就直说了提亲一事,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
苏墀上下打量着陌谦,从外看到里,再从下看到上,悠悠地来了一句:“公子你是何方人士啊,我也好查查家谱。”
“晚辈名叫陌谦,家父是前朝宰相——陌青冉。”对于自己的官职,他只字未提。
“这么说,你就是众人口中相传的那个辅佐新帝登上宝座的那个陌谦了?”
“是。”
“彦儿,思远,去厨房看看你们娘亲在做什么?”苏墀支开了苏湄和苏墀,不知他意欲何为。
“可是,有一事你需明白。”苏墀从大厅的木柜里取出了一沓纸,规格比起平时要大了不少,很像那些商家贴在外面写着菜品用来招揽客人所用的纸。
陌谦双手捧过纸来浏览了片刻,表情很明显变得沉重了不少,随后抬起头来对苏墀道:“此事阿彦已经告诉我了,是我思虑不周,落入了已死之人的圈套,我会竭尽全力解决,即使不能全身而退,也必会保苏姑娘相安无事。”
“可你终究是臣,不是天子。”苏墀的声音虽然不重,却敲击在了陌谦的心里。
“我陌家世代,虽没有尽心尽力辅佐的,可也没有动了根基,想要篡位的,请恕这点我无法做到。”陌家的血脉此刻在他身上显露无疑,陌家世代英名,集忠、廉、良、智于一身,他不能不顾前人的辛苦,振臂一呼毁掉世家大族几百年的清白。
“况且,我对那个位置,没有任何兴趣。”
“我知道你理应如此,可是,我儿蒙冤,正名之人偏偏是那虚伪君子,死得好巧不巧,在这样的局势下,你拿你陌家几百年的清白——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来保她么?”苏父义正言辞,一番话直击人心。
陌谦久久沉默不语,终究是他让先帝钻了空子,才落得如今这么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是他自作自受。
“可是,不管怎么样,金蝉脱壳也好,瞒天过海也好,我一定不会让他得逞!”陌谦的语气忽然变得激烈,神情也焦灼起来。
“那好吧,我相信你,正如,我相信你们陌家一样。”苏墀叹了口气,他的眸子里,是厚望所托。
“多谢苏城主。”陌谦躬身作揖,礼尽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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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湄站在高高的门槛外,看着来往进出的善男信女,脸上都挂着虔诚得不能再虔诚的表情,偶尔低头求佛,喃喃自语,在那一方蒲团上留下一丝念想。
“怎么了,要进去吗?”陌谦感觉到苏湄攥着他的手微微握紧,一层浅汗黏在二人手掌间。
“子让,你信佛吗?”苏湄忽而抬头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她想,他应该是不信的,这些年,杀伐决断,算计权谋,他都是一步一步踏着自己的脚印走了过来,从未出过差错,若是说别人信陌谦,那还差不多。
“我信,我有多爱我娘,我就有多信这佛。我倒想知道,是什么神秘而又强大的力量能让我那母亲摒弃红尘一心一意钻研佛法,以她的方式救赎世人。”
“我这就过去帮你试试。”苏湄果断撒开他的手,一只脚踏进佛堂的门楣。
“信女苏湄,与其他人来这里所求不同,苏湄这一生从未给哪位神仙菩萨烧香磕头,听闻我佛神通广大,普度众生,恳求您庇佑屋檐下这一方百姓,虽不能免于天灾,却不至于卖妻易子,寒冷的黑夜里在死人堆里取暖,青天白昼的时候抱着亲人的头颅醒来,这些场景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千千万万遍,只希望我佛开恩让百姓少受战乱之苦,迎来光明盛世。”
“之前,你师哥毫不犹豫地收了我十万两黄金我就怀疑耆芜山的弟子是不是都这么爱财,如今,看到你买的这三根寒酸的香,我便心中了然了。”陌谦远远地看着苏湄虔诚地双手合十,礼佛磕头,然而那三根香却轻飘飘似要断裂摔倒。
“你懂什么,求佛比拼的是真心,不是谁买的香多,来供奉这一大院子的和尚吃香的喝辣的,买的香再多,心不诚也没用!”苏湄满意地看着自己眼前那尊大佛,心中祈祷大佛可千万千万要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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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饭桌上,苏墀和宁垠夫人像是着了魔一样,频繁地给陌谦夹菜,仿佛是十年没见的亲儿子来了,也不怕他吃撑了,一个劲地称颂赞美,眉目间尽是欣赏。苏湄和苏澄在一旁瞪着眼睛看着,姐弟二人觉得自己受到冷落千万分,爹娘偏心偏到了极远的南疆丛林。
再看陌谦,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分明就是受之有愧,反而在他身上看起来就像是理所应当,姐弟俩恨自己生错了性格,不能承欢膝下受爹娘万般疼爱。
“所以,我爹到底和你说什么了?”快要晚上的时候,陌谦一个正人君子竟赖在苏湄的房间里不肯走,磨磨蹭蹭左看右看,像是脚底抹了胶一般,粘住了。
“他说你自幼缺乏管教,做事大胆且不计后果,而且性格古怪,叫我多担待。”陌谦四平八稳地坐在床头,一脸地视死如归。
“喂!”苏湄气得牙痒痒,却又想着他好不容易来一回,大半夜地打他,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只好忍着。
“他还说——”陌谦眼眸流转,如星光泛滥。
“说什么?”
“说你平时没个正经样子,叫我成亲以后,多管教管教。”
“陌子让,我看你皮痒得紧!”苏湄忆起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在那个梦里,她也嫁给了一个长得和陌谦一模一样的男子,说话行事作风与陌谦截然不同,在今日却十分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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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幼在耆芜山长大,跟着耆芜山人拜师学艺,行侠仗义,四处打抱不平,最看不惯别人受苦,心肠其实软得很。”陌谦回想起方才苏墀和他说的话,看着眼前女子如画的容颜。
“我知道。”
“我悄悄地告诉你,我这一生,其实功名成就什么的,也都有了,妻儿和睦,唯一的遗憾就是彦儿,没能看着她长大,我少时做官的时候,看到那些年轻的父亲炫耀自家的女娃娃多么娇憨可爱,多么聪慧调皮,心中总是十分嫉妒,因我连女儿的音容笑貌都全然不得知,只在她被送去耆芜山的时候将她抱在怀里片刻,我那个时候的想法多么可笑,我想,我将此生的温暖传递给我的女儿,她就再也不用受苦受冻,再也领略不到人世间的无情了罢。到头来,我的两个孩子,还是天差地别,一个虽然不是含着金钥匙长大,从小到大却也没受过半点委屈,一个看起来威风无比,深夜默默流泪的时候还在问着苍天我的爹娘在哪里。我的心太偏了,偏得我都不知道那是我的心了,上次阿彦来青澜城小住,我甚至都不敢看见她,我怕我一看见她,我的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流,我怕我,会恨到杀了自己。”
“我这一生,没能为女儿做过什么事,唯一能做的事是将这些画像压下,让我的女儿,在我的地方下能暂且不用顾虑这纷扰琐事。”苏墀看着画像上苏湄沉静的面庞,像极了初见时妻子的样貌。
“我的彦儿做错了什么,平白无故地替一个皇帝背了骂名,世人皆想要拿荣耀万丈,可他们怎知,要用自己的血液变得肮脏这样的代价来换啊!”
“做父亲的,都是一样,等你做了父亲,你或许能对我此刻说过的话一知半解,作为父亲,我什么都没给过阿彦,我只求你,能将这一份爱,替我在她身上补全,当然,我也要你,作为丈夫,尽心尽力地爱她,守护她。”时间引起沧桑巨变,他已不复当年初为人父时的青涩明朗,唯独对女儿的爱亘古不变。
他从二十二岁遇见眼前的姑娘,到如今,不到三年,只想将她的眉眼藏在心里,细细呵护着,不管这世界变成什么样,他心中都有一片明净的池水,有一叶小舟载着他最喜欢的姑娘,永不停歇。
“子让,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雷庭风的人?”苏湄忽而转过头来问了陌谦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他眼里的慌张一闪而过,很快被他平时那冷静漂亮的眸子给代替了:“我倒是从未听说过此人,怎么了,阿彦,他欠你钱吗?”
“算是吧。”苏湄明显对他的回答半信半疑,她对梦境里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到时候我派人去他府上要回来就行了,不用担心了,快睡觉吧。”陌谦一脸宽容大度地说着。
“这不是我该和你说的么,你赖在我的房间不走是怎么回事?”苏湄看着墙上的西洋钟已经又要转回了一天的开始,无奈地说。
“我在这青澜城人生地不熟的,难免会辗转反侧,梦见故乡啊,我便来找你说话解解闷,也好缓解我离乡之情切。”
“我觉得你好像在糊弄我。”苏湄盯着陌谦的眼睛,认真地说。
“娘子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就算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你当真不认识雷庭风这个人?随便乱说话的人,我可是除了他,没见过第二个。”
“显而易见啊,我从小到大除了拜师学艺没离开过沽阳城半步,我从哪儿去见哪!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啊,你竟对他如此念念不忘——”一股子酸味弥漫在房间的四壁之内,幽幽地在两人之间传递着。
“没什么,误打误撞碰到的,一个过客罢了。”苏湄淡淡地说,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何值得百般求证,非要弄个清楚呢?
“你要是睡不着,那我去给你泡杯茶好了。”苏湄心血来潮,披上外套动身出了房间。
“喏,喝吧,喝完了估计你就忙着打盹儿了!这里面可是有我的独门秘制配方呢!”苏湄眉眼间透着一股骄傲,想当年,她为了让师兄倒一次霉,把他那些瓶瓶罐罐和自己院子里种的鲜花野草捣鼓了好几个月呢,说起来,她也算是半个用毒的高手,调点蒙汗药什么的,不在话下,不在话下。
“不是吧?你真有这么厉害?”陌谦望着那茶杯上飘浮的白色不明物,蹙起眉头半信半疑地问道。
“笑话!姑奶奶什么时候在客栈被迷住过,这说明我住的都不是黑店吗?当然不是,说明我——从没上过当!”
“可是——你这茶,能喝吗?要知道,我平常只喝碧螺春的。”陌谦愁苦地望着那一个小小的茶杯,他总觉得这是旷世奇毒,喝下一瞬他就能倒地不起。
“哎——你就这点喜好,我当然忘不了,好巧不巧,我爹也喜欢碧螺春,今个儿你算是逮着啦!”苏湄眉毛都要扬起来了,看样子,她一直沉浸在自己泡茶成功的喜悦里。
“那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尝尝你的手艺好了。”陌谦苦涩着脸,没想到,细呷一口下肚,味道竟还说得过去。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好手艺,之前是我低估了苏姑娘,如今看来,苏姑娘也不是一无是处。”陌谦又把剩下的茶喝完了,打趣苏湄道。
“就如陌公子只会读书一般,我也就只会泡泡茶而已。好了,时辰不早了,你该回自己的房间了吧,我娘精心给你准备的蚕丝被子,不好好享受可就天亮啦!”苏湄连推带搡地把陌谦捣腾回了他自己的房间,仿佛在撵一块烫手山芋似的。
“所以,这就是你对他提亲的态度?”黑暗之中,一个人影直直地立在门口,说话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阿澄?”苏湄差点叫出声来,就在她以为瞒天过海,牵着马挎着包袱要溜走的时候,苏澄堵在了门口。
“阿澄,你怎么会在这里?”苏湄吃惊地问道,白天见他也无甚反常,和以往一样莫名高兴,又莫名地多说话,晚上却结结实实地站在这里,一眼识破了她伪装许久的诡计。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还是拜阿姐你所赐呢!”黑夜如此放纵地遮住了苏澄的神色,苏湄只从他的话语中听出来恨意。
“阿澄,你为什么这么说?”
“上一个这样的夜晚,我还和陌谦一样,在舒适的床上酣眠,我还做着第二天和阿姐嬉戏游玩的美梦,第二日你的房间便空旷荒凉无一人,我哭着问母亲阿姐去哪里了,为什么丢下我,难道我不是她最爱的弟弟吗?母亲什么都没有回答我,她只说你身不由己。你有什么身不由己的?你不就是怕在这个家里偶尔流露出来的尴尬吗,你不就是怕有朝一日发现爹娘其实比所有人都要爱你吗?你不就是怕承受不了这么深的爱吗?”苏澄一句一句如锤子般敲打在苏湄的欣赏。
随后,他冷笑一声,说:“我果然很了解你,再一次,在这样的场面下,你依旧选择了逃离,逃离了那个满眼都是爱你的男人,用同样的拙劣不堪的手段,选择在黑夜不告而别!”
他横了剑,冷光折射到苏湄的眼睛上,雪亮。
“阿澄,上一次,我承认,是我卑劣且胆小,不敢面对你们,可是这一次,事实远非你想的那样,你不要拦我去路,你虽是我弟弟,我也不会对你客气!”苏湄站直了身子,是势不可挡的气势。
没想到那痴孩儿竟在她的眼前不争气地掉下泪来,怨气极重地说道:“你可知我自沽阳城一别后日日盼着能再见到你,自你来了欣喜异常,却又提心吊胆,一晚上没有合过眼睛,你果然还是趁着晚上悄悄溜走,就这个家再没有家的感觉,哪怕是为了我,为了陌谦,你都不能留下来么?难道姐姐你在外漂泊多年,竟不曾领略过思念的滋味吗?”
“姐姐,阿澄求你,留下来吧,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总能闯过去的。”苏澄的语气软了下来,到此时,居然哀求起苏湄来。
苏湄看着弟弟一会儿生气拔剑,一会儿又涕泪横流,和她掰扯着什么姐弟深情,一个人上演了一出戏,悲欢离合,竟是全了。
“我在这个家里,爹娘对我视同无物,你倒是做了心头宝日日来我眼前晃,没有一刻不向我显摆着爹娘有多爱你,对我——有多冷淡,这样的家里,我留着还有什么意义?难道要我心生恨意反目成仇杀父弑母,屠了你苏家不成?”苏湄冷冷地说着,和她缠什么家人,真是愚蠢至极!
“那陌谦呢?你就算恨我和爹娘,你对教你读书做人、有过几次救命之恩的人,也要抛之不顾吗?”
“教我读书做人的人,是我师父耆芜山人,不是他,救过我又怎样?拿救命之恩就想拴住我一辈子吗?我被人从悬崖上摔下去奄奄一息、九死一生的时候他又在哪里?仅仅是爱我两个字就够了吗?男人,又算什么东西?”苏湄看着阿澄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消失,看着他无力持剑颓然跌坐在地上,看着他,看着自己离去的——不舍的眼神。
她狠下心,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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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凉,陌谦就醒了,不知怎么回事,他夜里竟梦到一些光怪陆离的事情,现在想来,还胆战心惊。
他看见苏澄像是一夜没合眼的样子,失魂落魄地从门口的地方走过来,一路上也不抬眼,眼睛红肿,不知发生了什么。
陌谦想趁着晨光熹微走到隔壁去看一眼苏湄可爱的睡颜,令他惊诧的是,隔壁的房间已空无一人,梳妆台上发簪还端正地摆在盒中,桌上昨夜一杯茶水还留着他的气息,可泡茶的人却不翼而飞。
他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快速地跑到厨房,大堂,马棚,所有苏湄可能出现的地方,都不见她的身影。
“别找了,她走了,看来,你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也不过如此。”苏澄冷冷得嘲讽道,他现在觉得,人间真情皆是荒诞怪谈。
“你怎知道?你既知道,为何不拦住她?”陌谦心急如焚,一时之下未经思索直接问话。
“我便是知道也拦不住她,我姐姐是什么样的人,陌相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苏澄看着一瞬荒凉的房间,他的眼里慢慢皆是灰色。
“当时是怎么回事?”陌谦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说实话,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我姐姐并不是这样六亲不认的人……”苏澄忆起了昨夜苏湄一反常态说话毫不留情,与她平日里为人相差甚远。
“算了,提她做什么,扫兴得很!”苏澄心怀恨意地瞥了一眼苏湄的梳妆台,她哪知道,他还特地准备了礼物给她?
“她不会回来了。”陌谦听了方才苏澄对昨晚情形的描述,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老天啊,老天,你可知我心中惆怅?
“你姐姐确实不是这样的人,她亦有心中考虑,只是,我宁愿和她一起面对。”陌谦轻轻地拍了拍苏澄的肩膀,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心疼,终究是孩子,有些东西,看了表面,最后却追悔莫及。
“爹!这是什么?”苏澄惊讶地看着散落满地的苏湄的画像,睁大了眼睛看着苏墀。
“你不是看见了么?”
“这——阿姐,真相,竟是如此么?”苏澄忽而掩面痛苦起来,泪水穿过他的手指,浸得衣衫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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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湄在沽阳城中慢慢悠悠地晃荡着,再临故地,还是往日场景,一幕幕闪在眼前,看似遥远不可及实则恍如昨日。
她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作为从下山开始一心想要做个“大侠”的她,混到今日这般地步也是狼狈不已,放眼整个天下,四海茫茫,竟无她的容身之处,她唯有在这天地间,逍遥自在了。
传说人在生命的最后,总是还想看看生命中走过的、重要的人,此刻的苏湄,正在苏府的院墙外,踟蹰不前,徘徊反复,她想,自己许是将死之人了。
“这位姑娘,你要找谁吗?”城西首富苏府的管家是个极温和的人,看这人在这里转了好几圈,都不离苏家的院墙,他忍不住张口问了问。
“我——,我——我想见一见贵府的少公子。”那位姑娘支支吾吾,手指不停地交缠着,看似十分紧张。
“姑娘稍等,我这就去通报,若是相见,姑娘最好报一下名姓?”
“不——不,要不——算了,其实不见也是可以的。”一听到要说名字,苏湄连连摆手,如今的她,哪敢在沽阳城里大肆招摇?
“姑娘不愿意也罢,公子秉性平和,想必回来见你的。”何管家看着眼前的姑娘,心中怜惜,也必定要劝公子出来一见。
“那如此,便多谢您了。”苏湄感激不尽,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交到老人手中。
“这——”何管家觉得这姑娘莫名厚道,像这样的人,属实不多了。
“这是应该的,麻烦您了。”苏湄将老人的手掌合上,诚恳地看着他。
“那好吧。”何管家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进去了。
“哪里有人呀?何叔,你一向是不跟蕴儿为伍的啊!”阿陶听见外面有个姑娘找他满心欢喜地出来,结果家门外空空荡荡,只有一片树叶从他眼前飘过。
“哎——那姑娘怎么不见了,看着是极想见公子的样子。”何叔四外瞅着,那姑娘连影子都没了,这是什么人呀?明明那么想见,真的出来了,却走了。
“吧嗒”一滴液体落到了阿陶的脚下,随后一道影子“唰地”从他头顶闪过,阿陶不知想到了什么,跃上房顶,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哥!你又上房顶!”少女的声音从他脚下传来,苏蕴仰着头看她调皮捣蛋的哥哥。
“嘘——这次不一样。”阿陶一脚跃下来,捂住了小妹准备通风报信的嘴巴,随后又往四处看了看,没发现蛛丝马迹才频频回头地走回了府中。
“苏姐姐,是你来了吗?”
“苏姐姐,既然来了,为何不露面呢?”
“苏姐姐,阿陶一直在努力练功,努力读书,一切,都在按你教我的去做着,是如此,苏姐姐,你可否答应我,终有一日,在我鲜有成就的时候,再教我一次处世为人的道理?”
苏湄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知道那个小子过得很好,她就放心了,如今,她只需担心自己了。
“哎?你——”也不知是自己没有看路还是眼前这个人走路太过横冲直撞,他们两人竟硬生生、结结实实地碰在了一起。
那人一抬头,苏湄的眼神便凝固住了,“师兄!”她惊喜地喊出声。
没错,是兰澈,那个在苏湄印象里早已游山玩水,不问世事的师兄。
“彦儿?快进来!”兰澈把苏湄一把拉进了附近一间客栈里,替她将帷帽遮好,他每每看到大街小巷的通缉令,看到师妹熟悉的面庞,何止是心痛?
“师兄?你怎么会在京都?”相比于兰澈,苏湄显然更为惊讶,按理说,兰澈是再也不会回到耆芜山附近的任何地方了。
……
“想不到师兄竟然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亲人,真的是可喜可贺。”
“为什么满大街都是你的画像,那小皇帝还真是下得去手,竟说谁拿了你的性命,便赏千金万户侯!”兰澈遮挡在众人可以看见苏湄的角度,和小师妹再度相见,情景竟是如此不同。
“到底是误会越来越深,看来,有些事情,是无可避免了。”苏湄却只是惆怅地说着,她知道小皇帝为什么恨她,却不知道,如何能让一个万人之上的人消解仇恨。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兰澈眉头紧皱,这沽阳城中,处处都是新帝的眼线,此刻没有发现苏湄,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没什么打算,只是偶有牵挂,比如,看到师兄坐在这里安然无恙,我已放下许多,或许师父不会再见我,但是我想,去和他老人家在洞口说说话也是很好的,如今碰到了师兄,不知师兄可否告诉我师父闭关的地方?他认真练功不一定能听到,但是我之后却不一定有时间再见师父了。”苏湄的眉眼间极尽温柔,看起来丝毫不像是一个处处躲避朝廷追杀的案犯。
“这——”
“原来师兄也不知道,我还以为,在被小皇帝抓走之前,或许还能见师父一面。”苏湄落寞地低下了头,师徒情意一场,她一直都把耆芜山人当作自己的父亲一样来对待。
“彦儿,这件事,务必要告诉你了。”兰澈捧起了师妹的额头,轻轻开口:“当日回风崖一战,师父被迫强行出关,战至最后,已是强弩之末,他在你面前强撑着,不让我告诉你真相,你走之后没几日,师父便羽化了。”说至最后,他的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便是于心不忍,还是得自欺欺人。
“我就说嘛,师父怎么会对我置之不理,这在平时,他就算不出来也会给我留个讯息什么的,竟已,竟已——”苏湄泣不成声,事到如今,她已无人可以依靠。
“彦儿,师父走时叫我好好护住你,不论师父是否说过这样的话,师兄都是你的靠山。”兰澈坚定地看着苏湄,他曾经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即便是欲说还休,小师妹依旧是他心中谁都不能伤害的宝贝。
“师兄的家人,待你可好?”
“自是和儿时一般。等到——哎,算了,若是有机会,我定要让你见见舍妹,你这样爱美人的人,见了她一定会开心的。”
苏湄忽而笑了,她自小便说过,不爱江山爱美人,到头来,只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什么也没得到。
“山高水长,今世不能相见,还有来世,我相信我与美人的缘分,师兄,告辞!”苏湄裹了她师兄的钱袋趁他醉酒时逃出客栈,赶往耆芜山的方向。
世事无常,她与师父之间也许坎坷颇多,正如眼前这一群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山贼。
“小姑娘,乖乖交出身上的钱财,饶你不死!”一个走路震得地面都颤动的大胖子,挺直了腰腹晃着大刀咋呼着。
“我身上钱财需另作他用,今日不能接济各位大哥了,还望大哥们放我一程。”苏湄在马上拱手作揖,目光平静,她若是山贼,怕也有些心虚。
“好你个小姑娘,看你身上的衣衫也知道你生活富裕,接济我们一点钱财又能要了你的命吗?”胖子身边一个尖嘴猴腮的人仰头质问苏湄道。
“钱财衣帛都是身外之物,还望各位大哥看开,如若你们不能让道,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苏湄拂起衣袍,从马上腾空而起。
哪知那一群山贼倒是有骨气的,都纹丝不动立于道中央,各个睁大了眼睛瞪着苏湄。
“姑娘好胆识,不过,你不交出来,你怎知我们不会要你性命?”如雷的声音从这层层的山贼末端穿进苏湄的耳朵,待到来人走近,她才看清是个身材魁梧、长相坚毅的大汉。
苏湄厉声喝道:“我道是什么传奇人物,好叫我怕得钻进草丛里缩成一团,如今,许是没有那个必要了!我早已声明,我身上的钱财不能给,若是各位大哥非要硬抢,那我只好以命相护,不过结果人尽皆知,便是我赢你们败,若是各位大哥卖我的人情,下次小妹路过山头还会给诸位打几只野味来尝尝鲜,这两种,你们自己选吧!”她好歹是耆芜山人座下二弟子,武功再不济,对付一群不入流的山贼也是绰绰有余的。
“大哥!看这娘们细皮嫩肉的,也不像是个江湖上的,说话还这么豪横,待小弟上前给你捉了她到山寨里,用点儿刑还能供兄弟们玩几天!”那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向那大汉请示,看大当家的起伏不平的胸口,就知道他被这娘们气得不轻。
“那好吧,先试试她的底细,小心出手。”大汉手一挥,负手退至一旁打算观战。
“呀~!”二当家持着大刀径直向苏湄冲了过去,结果,还没过一招,脖子已被人攥在手里,喉咙紧得喘不过气。
“这是二当家啊,我还以为山贼的武功高深不可测,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嘛!”苏湄轻飘飘地挑衅着,她可不是一个善茬儿。
大汉的脸上至今没什么表情,不过,从他稍微后退的脚步来看,他对苏湄的武功是有些忌惮的。
“其实,这也不算公平,你还有刀呢!而我什么都没有。”苏湄看着那二当家痛苦的表情,手上的力气加重,刚刚得知师父死讯的她,对山寨的人没有任何好的印象。
“我来!”那胖子把刀往地上一立,像一睹城墙似地站在苏湄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