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四月的河州,拥有着被春风拂过的温柔,被潦草春色亲吻过的娇羞,光秃秃的山上开始诞生出浅浅的绿色,是一年之中生命开始的痕迹。
此时刚刚在河州上任的孟修,也是这般春风得意,只是,谁又能保证在春天里能永远都是白昼,没有黑夜呢?尽管是在这么温婉动人的江南,也还是会有普天下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污垢。
“孟刺史,今天过得好吗?”孟修上任的第一天,就有陌生人向他示好,孟修摸着质地柔软全新的青绿色官服,心想是否他的仕途也如这般顺滑呢?
“今天一天才开始,您便问我这一天过得好不好,是不是问得有点太早了?”孟修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对面的官员,心想这官场的交谈好生奇怪。
“哈哈,希望您这一天过得很好。”那人以一种奇怪的微笑看着他,随后便道别离开了。
“孟刺史,早上好啊!”对面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像一只鲤鱼跃出水面似的生机勃勃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早上好。”孟修微微颔首,心想终于遇到了一个正常的人了,不过面对正常的人,多半的新官只是不怎么理睬的。
走到他办公的地方时,抬头四个大字“恪恭首牧”,森严肃穆,让人从心底里产生敬畏之情。
“是孟刺史吧,有一位官人昨日告诉我说要请您今日晌午赴宴,不知孟刺史有没有时间?”一个官差打扮的人看见他走了进来,便低下头这样问他。
孟修微微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好言拒绝了:“不必了,我今日刚来河州,虽然知道官人盛情,可是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处理,改日再去登门拜访。”
“刺史——真的这么打算吗?”那官差似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睁大了眼睛问他。
看见这样的眼神,孟修心里“咯噔”一下,他或许是真的,把一些事情想简单了,不过,他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好吧,既然刺史如此想,那我便告知那位官人了,刺史,多保重。”那个官差凝重地看了一眼孟修,便回去报信了。
“刺史,这是之前的刺史临走前留下的案子。”一个官差抱了摇摇欲坠的案卷走了过来,案卷高得超过了他的头顶。
“这么多?”孟修哑然,他确实是没有想到,这些案卷加起来,竟有半个人那么高了。
“这算什么,还有许多呢!”官差把他引到外面,竟有足足三四个堆得像小山似的案卷。
“这——”孟修指着那些案卷,说不出话。
“您呀,先慢慢适应吧,我们这些当差的,都司空见惯了!这也不是都是些陈年旧案,不能动的。”官差向他使了个颜色。
然而孟修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没有看到,指着那些案卷明知故问:“不能动?”
那个小哥对孟修的反应有点不解,往任的刺史听到这句话便心下明了,不再追究,反而有的时候还会累积一些案子,让更多的案子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蒙尘。
可是这个年轻的刺史,却有一些,与众不同。
“不能动就是不能动啦,关系到一些人和事,有时就无法上报了,孟刺史你知道的吧。”小哥忽而笑了一下,快速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自己又搬那些卷宗去了。
“竟是如此,怪不得公子,要拼了命地改变。”孟修忽然明白陌谦呕心沥血究竟为了是什么,至死方休。
“改变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惊得孟修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回头一看,发现竟是本该待在京都之中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钟子楚,瞬间惊喜满面。
“子楚兄,你怎么来了?”孟修欢喜地问道,钟子楚事先并没有告诉他要来探望他。
“无官一身轻嘛!给你个惊喜,怎么样?”钟子楚看着好友的一身新衣,想到了一句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我非常高兴,你能来看我,子楚兄。”孟修的眸中饱含感动,在他的心里,没有任何人能够比得上钟子楚在他心里的地位。
“丞相在京中,事务繁忙,不能够来恭贺你升迁,不过,他让我给你带一样东西。”钟子楚如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近在眼前来看,是一个小型的、十分可爱的小羊雕像,做工精细,通体光滑,没有刻字。
孟修看到小羊,便知道陌谦的意思,并未多言,卷起袖子将雕像放入其中。
“孟刺史,今年的账都在这儿了,虽然已经被前任刺史查收过了,但还是请您有时间再过目一遍。”他们正说话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跑了过来,把一摞卷宗交到了孟修的手上。
“这河州事务,还真是繁忙,如此一来,阿修你的心头患也许能够就此消弭了。”钟子楚笑着调侃孟修。
“但愿如此吧。”一提到这个,孟修的脸色瞬间变得苦恼,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胖了一圈的腰身。
“莫要灰心嘛!”钟子楚察觉出了孟修的异样,不知为何他提起这件事情,孟修的表现相较原来甚至多了一丝愤恨,而这愤恨,他猜测不出来自何方。
“自然。”孟修勉强笑了一下,似乎下一瞬就要掉下眼泪来,他急忙转过身去,向衙门深处走去。
“孟刺史,这里是府衙关押犯人的地方,有因为当街抢劫而获罪的,有因为伤害良家妇女而获罪的,也有因为卖假的药材糊弄病人导致其死亡的……”孟修不知不觉走到了监狱,在狱长的碎碎念中走完了这条长长的、阴暗的甬道。
“原来,有的时候,犯罪并不是情非得已。”孟修站在一间牢房前面,看着上面挂的牌子,喃喃自语道。
狱长好奇地等孟修走后,看了看那间牢房上的牌子,上面写着:父母妻儿被害,幽愤至极,奋起而反抗,致一人死亡。
十分简单的一行字,每一个字读起来,或许平淡,或许残酷,或许感动,拼成这样的一句话,用这样短的一句话就描述完了这个人苍凉的前半生和等着他煎熬度过的后半生。
也许在他杀人之前,他也会犹豫,也会心软,可是,一想到那平白无故冤死而人人漠视的亲人,他就再也无法忍气吞声。
也许有人会觉得惋惜,他只杀了一个人,是为亲人报仇,却遭到和施暴者同样的待遇,在冰冷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度过余生。
也许有人觉得,他毕竟是杀了人,杀了人的人,都是普通老百姓看也不敢看一眼的人,也许他什么时候兽性大发,便亲手将路过的人斩于刀下,这样的人,怎么敢放出来?必须犬在牢狱里才能防止他杀人成性。
世上有许多事,做是因为身不由己,不做,却对不起这世上所有爱过自己的人,有些恨,或许并没有那么应该,但是,别人做了某些事,说了某些话,就是在自我求死。
而他,不过是选择了最对不起自己的一种方式,把自己的性命也一起葬送。
有些人则不同,日日念着,期待那个人哪一天出门总能遇到什么事,或是有龙卷风,最好将他一起卷走了,这样余生就再也不用看见那个占满了心头所有恨的人。
也有人日日念着,要他活得长久一些,活到两百岁,见惯了这人世间的苦累悲喜,还是不让他痛快地死去,让他经历这世间所有最可怕的事,与爱人生离死别,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年老的时候经历着病痛和衰老的折磨,日日承受,却无法发声,更不能死去,因为,他的儿女以伺候老人时间长为骄傲,让他,一个人,活在最最孤独的地方。
还有着少数人,希望另一些人来惩治他,比如像孟修这样正直廉洁的官吏,将他绳之以法,要他明白自己前生的过错,从而后悔地过完这漫长的余生。
可这样的情况通常是不存在的,并不是说像孟修这样的官吏少之又少,而是,真正不善良的人,从一出生,便觉得这世上,只有有利于自己的,才是对的,其余什么道德,什么善意,是并不存在的东西,他们一生都以为自己是善良的,然而,自欺欺人到生命的终了,却也并不明白善良的含义。这样的人,无疑是可悲的。可他们连自己可悲这样的事情都无法理解,有人会问,怎会有这样的人?他们的一生中,难道没有体会过善良吗?难道没有见过真正善良的人吗?当然见过,只是他们自己并不愿意相信,他们也不敢相信,因为差距悬殊,因为一种天生的对美好事物的破坏,他们会告诉自己,那些人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同样有人会问,为什么善良的人,也会有如此深的仇恨,会对这些不知善良为何物的人,并不善良。因为善良,所以将所有情义都放在心里,好好地保存,一旦有人用一种极为极端的方式来将他们放在心底的情义毫不留情地、血淋淋地剥出来,用自己恶毒的方式来诋毁那样珍贵的情义,是打破了彼此交集的底线,为了自己所要得到的虚无缥缈或者在他们心里对自己有利却并非属于他们的利益,不惜如此伤害别人。既是如此,善良的人也会极端愤恨,愤恨他们对于情义的不尊重,愤恨他们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
可是又因善良的本性,不忍伤害对面的人,却每每想起,气血翻涌,咬牙切齿,恨自己不能像个并不善良的人一样毫不留情地反击,这样一来,恨意积在心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次想起,不会消退,反而记忆犹新。
正因如此,善良的人被逼无奈,会做出人们眼中所看到的太不善良的举动,可是人们,却并不理解,那深如潭水的恨意,只顾一味地跟随世俗而评判,站在道德的至高点说东说西,其实明天,还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亲人、陌生人闹矛盾,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阿修,今日你新官上任,我请你吃饭。”晌午时分,钟子楚又出现在了府衙内,对着低头奋笔疾书的孟修说道。
“算了吧,子楚兄,你早上还说我得节制饮食了,现在又要请我吃饭了。”孟修抬起头来,一脸无奈。
“没事没事,我明日便走了,今日放纵一次,也并非不可以,你说是吧,阿修?”钟子楚快速夺过孟修手中的笔,俯身在桌上,与抬起头来的孟修四目相对。
“好吧,子楚兄,那就走吧。”孟修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上的尘土,答应了钟子楚。
偏是不巧,世上总有一种因果,那便是想见的人永远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而不想见的人,总是处处出现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阴魂不散。
比如在孟修刚上任一刻钟时便要请他吃饭的那位高管,恰巧不巧出现在他们踏进的那个酒楼里,一抬头就看到了孟修和钟子楚二人,形只影单,和楼上数位言笑晏晏的众人比起来,他们是来自讨苦吃的。
“孟刺史,新官上任,还没有恭喜你啊,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了,实在是三生有幸啊。”孟修刚一进门,就被一个声如洪钟的人阻拦了他的去路。
孟修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然而印象里却没有见过这个人,他愣了半晌,才想起来是今早那个官差交给他的一位高官的画像,越想避开,越是巧妙地遇上。
想到冷落了他这么长时间,如今若是直接走了,更是骑虎难下,孟修只好讪讪地笑了,连忙说着:“赵大人这是折煞小的了,不过是初来此地,岂敢让赵大人如此兴师动众啊。”
那赵大人虽然露着白森森的牙齿,眼睛里却没有丝毫高兴的感觉,钟子楚只是觉得,这个人用极其热情的外表来向外人展示他冷漠的内在,他或许,只是想让孟修明白,怎样做、怎样说,才是这官场上应有的正道。
然而孟修虽然平日里爱唠叨一些,做事愿意吹毛求疵一些,他始终是陌谦的门生,对于这样既成只需他加入的组织,他只想破坏和解散,对于延续,毫无兴趣。
“孟贤弟说得哪里话,这位是你的朋友吧,正巧碰上,不如带朋友一起过去?”那赵大人特意看了一眼钟子楚,发现他气质非凡,身上既有读书人的温和也有出现在大将身上的临危不乱,当即便邀请孟修与钟子楚同去赴宴。
“这位是我的朋友,叫钟子楚,和我一样,也是从京都过来的。”孟修若无其事地说道。
赵大人听到此话后,脸色稍微有些不自在,他知道陌谦的门生遍布天下,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还企图控制离京都几千里远的河州。
不过,常年在官场上打拼,谁没有经历过点大风大浪?他马上就恢复了平静,依旧平和且坚持地邀请着孟修和钟子楚:“钟公子远道而来,孟刺史今日刚上任,想必也没有时间招待你,不如你们随我一起上去,毕竟,人多也热闹嘛!”
孟修正想拒绝,钟子楚却先他一步开口,说了一声:“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孟修不可思议地看着钟子楚,那赵大人的意思分明就是要他二人之间产生嫌隙,钟子楚却似乎并不是他似的,立刻便顺了他的心意。
孟修的神情被钟子楚看在眼里,他却没有解释,反而是任由他站在原地,自己跟随赵大人上楼去了,他们快要走到房间的时候,孟修才极不情愿地跟在了钟子楚背后。
年少的孩子们喜欢酒席,因为热闹,可以见到家中平日里很少见到的和蔼的长辈和忙于各种各样事务的父母兄长,而大人,对酒席的态度,似乎只是觉得它麻烦而又应酬繁多,直接的后果是导致身心俱疲,间接的后果就是可能说错了话,惹恼了谁,从而在仕途上饱受挫折。
酒席散去,孟修只觉轻松不已,希望他的人生中再也不要有这样的时候,一旁的钟子楚一直与孟修并肩走着,企图与他解释什么,然而孟修并不赏脸,只是自顾自地走着,直到走回了府衙,身边没有一个人的时候,才回过头来,埋怨地问着钟子楚:“子楚兄是何用意?你明知道我已拒绝他——”
“是啊,可是,阿修,你已经拒绝两次了,再拒绝一次,他难免不会心生怨恨,在官场上,报复初来乍到的你啊。”钟子楚长袍胜雪,笔直地站在孟修的身前。
“可是他那句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为了离间你我。”孟修一想到赵大人装模作样的嘴脸,便恶心不已。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
“将计就计而已,阿修,你太单纯了,在这官场之上,如何才能既不伤害自己又能不受别人诟病,你需要认真学习。”钟子楚语气平静,却带着如师长般严厉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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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啊,进步很大。苏姑娘昨天只能画个大概,今天便能将人体的各个穴位都指出来了,而且——”苏湄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乔言。
“丝毫不差!”
“呼,那就太好了。”苏湄扯过乔言手中的人体结构图,细细地审视着。
“苏姑娘是如何做到这么快的呢?”乔言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从几天前的各种处方背得丢三落四,到如今已经可以完整地背完整本书,她忽然间就变得陌生,像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一样。
“当年我学武功的时候,师父告诉过我一句话。”苏湄淡淡地说。
“如果你一直都坚信你自己和天才无二差别并且一直付诸行动的话,那么你就是天才,没有任何人可以否定你。”苏湄眸中有着被阳光照射的彩色光芒,或许,如彩虹般绚烂的女子,就是这样吧,乔言心里默默想着。
“苏姑娘的师父想必武功也很高吧。”乔言虽然没有见过苏湄练武,可他就是坚信,眼前的这个人,绝非中原武林的一般人。
“是的,只可惜,他却不会再出世了。”苏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提到师父,她的面上顷刻间就有了愁容。
乔言察觉到了苏湄的低落,便没有再谈下去,他一低头,却发现方才的人体结构图上有一个标注写错了。
“苏姑娘,这里的这个写错了。”此刻图在苏湄的手里,他只好越过她的脖颈,把手臂伸得长长的,隔着空气给她指那个地方。
可苏湄也许是真的不知道哪里错了,她十分茫然地回头打算问乔言,却撞上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庞,他的眼睛里,有自己的眼睛。
苏湄觉得甚是不好意思,立刻把头扭了过来,逃离了乔言的手臂,房间里弥漫着尴尬的氛围,久久不能消散。
“对不起,苏姑娘方才想说什么?”乔言一开口,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这图到底哪里画错了。”苏湄声音很小,低着头,可乔言还是听清楚了。
听清了归听清了,可他却并没有回答苏湄的问题,他只是沉迷地看着苏湄的眼睛,问她:“我以前行医时遇到过一个病人,从脉象上来看,并无异样,却茶饭不思,如痴如呆,面容憔悴,苏姑娘可知是何症状?”
苏湄认认真真地想了许久,才仰起头问乔言:“是——中了奇毒么?”
乔言苦笑不得,只好明说:“苏姑娘可知——相思病?”
苏湄似是眼前一亮,随即揶揄乔言道:“没想到公子还信这个,我以为,这些也就出现在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是文人墨客为了让大家看书凭空捏造的罢了。”
“或许,有呢?”乔言的语气变得正经严肃,苏湄一时没有适应。
不过,片刻后,她便奔到了乔言身边,十分好奇地问他:“那个人,后来公子是怎么治好的呢?”
听到此,乔言心知她不会再有回应,便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有这样的病,是我拿来诓苏姑娘的罢了。”
“公子,我方才读书,有一处也不是很懂,还请公子指教。”苏湄翻开了一本医学专论,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着古往今来历代医者行医的实践与智慧:
“风温误补致死里人范某,患风温时病,药石杂投,久延未愈。请丰诊视,视其形容憔悴,舌苔尖白根黄,脉来左弱右强,发热缠绵不已,咳嗽勤甚,痰中偶有鲜血,此乃赋禀素亏,风温时气未罄,久化为火,刑金劫络,理当先治其标,缓治其本,遂以银翘散,去荆芥、桔、豉,加川贝、兜、蝉,此虽治标,实不碍本,倘见血治血,难免不入虚途。病者信补不服,复请原医,仍用滋阴凉血补肺之方,另服人参、燕窝。不知温邪得补,益不能解,日累日深,竟成不起。呜呼!医不明标本缓急,误人性命,固所不免矣。”(选自《时病论——卷之一临证治案》)
“这个人还真是奇怪,对于病痛上的事情……”苏湄指着那些药材一点一点地问乔言,乔言心中的失落被欣赏她学习的热情所替代。
一番讲解过后,已至黄昏,乔婶端来了热乎的饭菜,放在苏湄那屋的桌子上,自从苏湄被他们救起后,或许是怕病人孤单寂寞,乔家一家人一直都在苏湄的房间里吃饭。
春光融融,欢声笑语,是苏湄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的不是亲情却胜似亲情的生活,当她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就这样持续下来的时候,幸福戛然而止。
那是一个阴雨天气,因为伤病未好的苏湄一直被迫待在房间里,不许出去沐浴这初春的、虽然猛烈却十分亲昵的雨水,而乔婶不知在厨房忙忙碌碌些什么,一个下午都待在厨房里,乔叔和乔言不知做什么去了,家里显得空旷冷清得很。
苏湄在屋里闲得实在是无聊,闲了便拿出乔言不知是做什么的白纸,蘸着笔墨,一笔一划地写着,越看越觉得甚是丑陋,眼前竟晃过阿陶初学写字时的模样,青涩别扭,好歹阿陶如今,有了一个好的归宿。
外面忽然“哐当”作响,苏湄以为是乔婶在做饭的时候不小心连着锅铲一起掉在了地上,出去一看,走到厨房喊着却无人回应,苏湄小心翼翼地走进厨房,却发现厨房早已空无一人,乔婶不知道去附近的哪里唠家常了,苏湄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有人在叫门。
等她冒着雨走到门口时,向门外大声问了一声:“谁呀?”
外面的人没有说话,苏湄正以为是隔壁或者邻街孩子们的恶作剧,正要提着裙角回去屋子里的时候,那人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句:“在下是来求医问药的。”听语气疲惫不堪,是个年逾六十的老人。
“大夫不在家,请阁下改天再来吧。”苏湄大声回应着,听到老人虚弱的呼吸声,心中不忍,可是家里又确实没有人,她一瞬间感到有些惭愧。
“姑娘,我——我实在很难受,可以让我先进去等吗?”老人的语气越来越弱,似乎再过一瞬,就要晕倒在门外似的。
苏湄因为担心他的身体,便取来大门的钥匙,“吱呀”一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您——”苏湄二话不说,径直将老人扶到了病人来看病待在的地方。
“姑娘,大夫什么时候回来啊?”那老人呼吸已是不匀,长短不一地喘着粗气,从门口到房间里已是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我,我也不知道,不过,一般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回家了,您且安心等一等,我给您倒一杯水。”苏湄看着老人的状态,心里着急也手忙脚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
“好。”那老人也就听了苏湄的话,闭目躺在榻上,虽然呼吸不均,却还是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苏湄临走时瞥了一眼老人,这才发现他穿的并不是粗布短褐,而是这个地方的仅有的几个富商才能够穿得起的绸缎做的长袍。
一个家境富裕的老人,在这雷声大作的雨天,孤身一人来到世人眼中普通的医馆,而且还是带着满身伤病,虚弱不堪,苏湄这样想着,等她端着水杯走到老人在的屋子时,他已经昏睡过去了。
苏湄缓步走到老人的榻前,想要轻声唤醒他,可是,老人像是没听到似的,依然双眼紧闭,脸色紫青,没有反应,苏湄这才意识到,老人已经意识十分薄弱了。
她从未治病救过人,在这样的场面,第一反应是跑到院子里去叫乔言,跑到一半又堪堪折返回来,站在原地,心里却焦急得如蚂蚁在桌上团团转。
情急之下,她想起自己之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方法,不知能否将老人救醒,因此苏湄一直徘徊在原地,可是,随着漏壶里的水一滴一滴向下滴在水面上,“滴答”“滴答”的声音直滴在苏湄的心里,若是老人因此过世,若是有人说她脱不了干系不说,也有可能就此败坏了乔家医学世家的名声。
看着老人眼看就要垂落下的手臂,苏湄心一横,将手放在老人的身上……
过了半天,苏湄才缓缓将手从老人的身上抽起,看着他逐渐红润的脸庞,苏湄也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姑娘,我只觉方才胸闷得很,且呼吸不上来,后来你说去倒水给我,然后……”老人一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的人是苏湄,他苍白的脸上迷惑不止。
“然后,您昏倒了。”苏湄是取水,才发现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水已经凉了。
“是你救了我吗?”老人环视了一圈屋子,发现屋内从刚才到现在,都只有他和苏湄两个人,因此他认定,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将他从生死之关救回来的人。
“我只是尽了举手之劳,是老爷福大命大。”苏湄只是一言掠过,若是老人不追究最好,若是老人说她方才做了什么,让他现在更加难受了,那她可宁愿让老人相信是他自己福大命大,醒过来了。
那老人却以一种极其炽热的目光看着苏湄,忽然双手抱拳向苏湄致谢:“老朽风烛残年之身,多谢姑娘从鬼门关救命。”
苏湄看到如此隆重的态度,受宠若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借着再去倒一杯热水的机会出了院子平静心情,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救人,受了褒奖难免暗自开心。
“老爷稍等一会儿,乔大夫马上就回来了。”苏湄将热水放在案上,对老人轻声说道。
“姑娘,你也是大夫吗?”苏湄正想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老人在她身后沉声发问。
苏湄背脊发凉,急忙转过身来解释:“我不是大夫,我只是暂住在乔家,偶尔向乔大夫请教一些医理上的问题,俗话说,一个病人也可算半个医者了。”苏湄回头粲然一笑,犹如外面大雨消退后的七色彩虹,耀眼温柔。
“我还真是羡慕姑娘如此年轻,还可以再学一些其他的东西来充实自己。”老人的双目浑浊,却也掩不住他眼底的风华。
“其实,只要想做到,不管是什么问题,都不会成为您的阻拦。哪怕是年龄,还是环境。”苏湄站定,语气充满信心。
“哈哈,此话有理。”老人似是在敷衍着苏湄的认真,可看他对苏湄钦佩的神情,却实在是不像。
“姑娘,在乔大夫回来前,姑娘可否帮我看看,我还有多长时间?”在苏湄又一次迈步离开的时候,老人发出了这样的乞求。
苏湄听到此话,心中一酸,看老人的外貌,就知他病得不轻,如此日薄西山的病人,家人竟还放任他独自来此看病,真是铁寒心肠!
“姑娘——”老人不知为何,极力要让苏湄这个半吊子给他看病,苏湄听到身后“哐当”的声音,回头看去,老人竟已跌落在地上!
苏湄及时回头将老人扶起,送至榻上,看着老人哀求的眼神,只好拿来脉枕,将手搭在他的穴位上。
老人看着苏湄的眼神一点点地变得严肃,到最后没有一丝表情,心虚地笑了,想要将手抽回来的时候,被苏湄一把拽住,她严肃地开口:“您的病并非病入膏肓,为何要说还有多少时间这样的话?”
老人听到这话,惊诧不已,他以为苏湄要告诉他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想要做什么便做吧,没有想到苏湄竟是斥责他说出这样的话,看着看着,老人欣慰地笑了。
“这是件严重的事情,您怎么还可以笑呢?”苏湄看着老人越笑越开心,十分不解。
“哈哈哈哈,我笑姑娘你啊,怕是比我的家人还要关心我。”老人亲热地拉着苏湄的衣袖,对她说。
“您的病就是前些日子受了风寒,一直都没有好,再加上初春的时候受了冻,病上加病,便隐隐约约有不治之症的样子,您可千万不要相信别人瞎说的那些。”苏湄动笔写药方,她许久没有练字了,一笔一划写得甚是认真。
“您且在这里等着,我去抓药。”苏湄将药方放在老人手里,动身去药房里抓药。
“姑娘,多少钱呐?”等到老人看到苏湄捧着好几大包药草走进屋子里的时候,他连忙掏出自己腰间的锦囊。
“莫要如此!”老人的锦囊还没有掏出来的时候,就被苏湄的手摁住在了原地,她焦急的面容,让老人十分动容。
“我不是乔大夫,我看病,不收钱的。”苏湄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将药包往老人怀中一放,背过身去,如此说。
老人听着苏湄僵硬的语气,心里却十分感动,他拖起带病的身躯,怀中抱着苏湄给他的那一大捧药包,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乔家的小院,他在路过苏湄身边的时候,真诚地对她说:“姑娘这样的人,老朽真的希望姑娘能够幸福。”
“幸福”从陌生人口中说出来,苏湄一下子泪流满面,她何尝不奢求幸福?只是,幸福总是离她太远,仿佛,她不配,拥有幸福。
“阿彦,你怎么哭了?”乔言和父母回到家,却发现苏湄不在房间里,而是在苦涩的药香中,失魂落魄。
“乔言,我这样的人,配得到什么?”苏湄忽然问出这样的话语,让乔言心惊不已。
“你是世间最勇敢、最善良的女子,你应该得到所有你应该得到的,比如——爱情,亲情,友情,还有,温情。”乔言的眸中闪着光,他这样看他喜爱的女子,尽管她如迷雾般令人捉摸不透,尽管她有时可爱得更胜孩子。
“是吗?”苏湄凄然地笑了,她想到了陌谦,母亲,弟弟,师父,兰澈师兄,白凝师姐,阿陶,那些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过往如云烟,曾经她以为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人,如今,没有了她,他们的生活似乎更为完整,她就像是一只横冲直撞的麻雀,跌跌撞撞地闯入他们的生活,因为别人对她的怜惜而一直厚着脸皮而生硬地企图融入别人的生活,可是最后,所有的拼搏和忍耐不过都是无疾而终。
想到这里,苏湄不经意间掉下了眼泪,无论在哪里,她就像是一个多余的人,永远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可以停下来,歇歇脚。她觉得自己这一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悲伤和绝望,总是在充满希望的地方,同时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她的四肢,让她一生都无法逃脱。
“阿彦,不要那样想,你是这世间最独特的女子,会有一个地方,是你一生中最喜欢的地方,会有一个人理解你,你们的后半生,会拥有世人都羡慕的幸福生活。”乔言紧紧地拥住了眼前的女子,直到贴在她的身上,四肢都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