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澈师兄经那事之后便一直沉默寡言,后来只给苏湄留了寥寥几个字便放情山水,独自一人离开了耆芜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兰澈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有人说,在与塞外交接的客栈里看见了他和一众美女诗酒狂欢,也有人说,在北方的极寒之地,看见他奋不顾身救起落水的孩童,还有人说,五毒教的教主平时草菅人命,残害了许多无辜的人,有一天凌晨突然暴毙,是江湖传说兰澈的手笔。
无论他去了哪里,都是他想去的地方,无论他做了什么事,那都是他要秉行的要苏湄坚持的“侠士”的精神。
经此一役,威名赫赫却又云淡风轻的耆芜山和回风崖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下,武林传说的耆芜山,就此成为仙山上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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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不用担心,我虽然没去过沽阳,但是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就放心吧!”苏澄无奈地看着还在给他整理衣衫的母亲,稍微向后退了退。
“你——唉,就你这性格,见了皇帝一定要恭敬,你这次去,可不是代表你爹你娘,而是这整个青澜城的百姓,有一点差错都不行,咱们这位天子的性情,也不是你书里看到的那么和善的。记住,一定不要说不相关的话。”宁垠夫人眼神里的担忧之色明显,此行,真希望别出什么差错才好。
“哎——对了,也不知道你姐姐在哪里,若是她恰好在沽阳,让你给她拿些东西过去。”宁垠夫人回身翻了许久,把家里东西都翻出来了,也不知道该给苏湄带些什么。
“不要了吧——再说这地方那么大,我姐不一定在——”苏澄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这要是给云曦带,他才懒得给她带,可是,万一可以碰到姐姐呢?他的,姐姐。
“妈,你挑吧,我都带上,万一我姐在呢!”苏澄忽然改变了想法,转身温柔地看着母亲的眼睛,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对于家里唯二的两个女子,他总是显得漫不经心,他是有多让人心寒啊。
“好,我挑些不会坏的的东西,给你包个包袱就行了,带多了,你也麻烦。”宁垠夫人嘴里念叨着,心里却后悔不堪,她若当时反悔,把女儿留在自己身边该多好,如今,阿彦虽有家,却是四海天涯地漂泊,和没有家的人有什么分别?
“娘亲,姐姐她不是一般的女子,若是让她像普通女子一样待在深闺,每日和女红打交道,到了合适的年龄嫁人,那还不如让她出去,行侠仗义才是她的天地,姐姐她和母亲一样勇敢,我相信姐姐一直爱着我们。”苏澄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窗外纷飞的雪花。
“思远,你说我做错了吗?我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到现在,我也仅仅只为她求过一个金锁,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有给过她,我本来可以看着她长大,听见她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叫我娘亲,赠送学会走路时跌入的第一个怀抱,甚至,我连她的字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是她的娘亲,却没有给她家。”
“姐姐曾经说过,娘亲把阿姐托付到耆芜山,也算是让她开开心心长大,她知道你有苦衷,她从来没有怪过娘亲。耆芜山人很好,对待她像女儿,师兄也很好,总是变着法儿的让她开心,她说耆芜山就是她的家。”
“阿陶,你知道吗?我没有家了。”苏湄只穿了一件白衣,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而阿陶,在隔壁的房间里写字。
“你知道吗?耆芜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我前两天去过,因为没有人打扫,我院子前边那一丛花圃已经荒废了,杂草丛生,花儿都枯了,雁辞楼和落眠楼里面每个角落都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好像昔时还近在眼前,又好像过去已变得太过遥远,遥远得甚至模糊了存在的痕迹,师父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疏朗,师兄也再也变不回当初清澈明朗的模样,而我,心中因为仇恨与善良的相互纠缠已经无法再明快地做出选择。”
“可我竟然是一个希望过去会在未来某个特定的时光回来的人,你说,这想法多么可笑,而我竟然执行了,我把杂草除得干干净净,把枯萎的花埋葬,把每一个角落都擦得一尘不染,把师父的典籍和师兄藏的酒整整齐齐地放好,尽管他们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苏姐姐,阿陶今日读了半本书。我是不是有进步呀?”天色欲晚,阿陶走了进来。
“好。”苏湄只是轻轻点头赞许,十多天了,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阿陶,你过来。”苏湄有气无力地招手让阿陶过去,他看到的是两个纸团。
“你可以帮苏姐姐一个忙吗?”
“可以,但是苏姐姐要答应我,从今天晚上开始,好好吃饭。”阿陶趁机提出要求。
“好。现在你看见的这两个纸团,不要打开,向前面扔去,不要扔出院子,只管扔,记住,哪一个最远,就帮我拿回来,好不好?”阿陶虽然并不知道苏湄要做什么,但还是倾尽全力地向前抛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阿陶回来,递给苏湄一个白色的纸团,上面是一个字,黑色的墨不知为何有些刺眼,上面的字是:是。
第二日,恰是二月初一,天降大雪,把苏湄的小院里,屋顶上,台阶上,所有暴露在他人眼中的地方,全部掩盖成了白色,似是雪下清明,似是一切从头来过,似是这世界,依旧如雪般纯白宁静。
陌谦床头有一封信,笔迹是他好久未见的小楷,整整齐齐公公正正地写着几行字,让他想起那时让苏湄抄的那本山海经也是这样的笔迹,她从不认认真真写字,一旦如此,便是对他有了恨意。
几行字写得语气恭敬,意思就是要与他商谈一些事,在一个凉亭见面而已。陌谦走出卧房,看了看大厅的玉魄刀,他知道被人拔出来过,虽然掩饰得不留痕迹。
陌谦到时,苏湄已在那里等候,一身白衣,祭奠死去的亡魂,她没有梳头发,只是披在脑后,苏湄身后本该插流云剑的地方空空荡荡。
轻盈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苏湄慢慢地转过身去,看见了阔别已久的故人,她却不知是该前进还是该后退。
许久,两人都沉默着,没有人先开口说话打破这僵局。陌谦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湄,那样深沉如水的眼眸,望得她寒意阵阵,心,却又澎湃不已。
半晌,苏湄鼓足了勇气,开口:“我一直都以为,公子绝顶聪明,从来都是如此,这世上没有公子解不了的困局,也没有公子无法做到的事。”
陌谦还是看着她,眼神没有变过方向,他说:“你错了。”
“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苏湄喃喃自语,她实在是太愚蠢了,怎么能有这样愚不可及的想法呢?
“回风崖的人有什么错吗?”苏湄依旧倔强,泪却不自主滚落,那些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叔叔伯伯们,全部在一夕之间死于非命。
“没有错。”陌谦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成拳,掌中的汗一滴滴掉落。
“虽然我知道,公子一直都有自己的打算,可我还是忍不住问一句,为什么?公子是否尽全力去想,或许有一种办法,可以不用血流成河?”苏湄以为他会有,因为她一直都这样相信。
“我没有。”那人还是超不过三个字的简短回答,似乎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那公子,可曾怜悯过我未新婚就已身首异处的嫂嫂?她本该过的,并不是这样的一生。”苏湄强忍住泪水,质问陌谦。
“未曾。”听到这样的回答,苏湄心头一紧,大声地咳嗽起来。
“那——我呢?”
“你——阿彦——我……”陌谦慌乱起来,眼神闪躲。
“这世上已经没有阿彦了。”苏湄盯着陌谦的眼睛,直直地,不肯放松。
“要想变法,必先流血,即使有别的办法,也必须选择这一种,而至于他们,那是他们的选择,虽死犹生。”陌谦只好道出实情,他早已选择了这一条路,只能硬着心闭着眼睛一条路走到黑。
“那——今后呢?”苏湄连连向后退了几大步,完全不顾陌谦眼中的关切。
“今后,也是如此。”
苏湄吐了一大口血,软倒靠在凉亭的柱子上。
青澜城来京都的使团已经到达,苏澄在殿上面对喜怒无常的天子巧言相谈,引得皇帝对青澜城的印象变好不少,苏澄从皇宫中走出来,顿感神清气爽,独立于万里晴空。
“公子,咱们去哪儿啊?是直接回去还是……”家仆见状上前询问苏澄,因为他刚刚拒绝了皇帝的安排的行宫。
“唉——我才不想住皇帝老儿的地方,你瞧瞧这里面,沉闷昏暗,谁倒了八辈子霉才出生在这里。”苏澄看着威严高大的宫门,心想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来第二次了。
“公子怎可这般?”家仆急忙捂住了他的嘴,四处看看发现没有旁人听到才小心地放开。
“哎呀,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今日先找个客栈,你们休息,我在这沽阳城逛逛,万一还能碰到阿姐呢!”苏澄钻进了马车,告诉家仆立刻启程。
待客栈的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当,他才独自出来,走在沽阳城的大街小巷,既当观赏,又顺便找找苏湄。
巧合的是,苏澄刚出客栈就看到姐姐,像他姐姐苏湄,容貌身形都相似,可是,却又不像,只因他从未见过苏湄如此颓靡伤心,衣衫上染了血,是从嘴角滴落下来的。
“公子,就没有想过其他的办法,比如迷药之类的吗?这样至少不会死人。”苏湄还是不甘心。
“若用迷药,醒来发现回风崖失守,他们更加会拼死抵抗,况且,对待江湖上的人,就要用江湖上的办法解决,光明磊落,才是君子所为。”陌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苏湄,生在乱世,没有人能够幸免灾难,你和我,也是一样,因为手中沾满鲜血,我也没办法悬崖勒马了,我不会有善终的,我承认,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以后所有的事情,也一定会是我做的,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我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伤害你,而已。”
苏湄支撑在柱子上,摇摇欲坠,她两只手的指甲已经血肉模糊。
“公子,我也没有办法,原谅你,这一战过后,你我便不要相见了吧。”尽管陌谦心有苦衷,她还是对绿萝的死念念不忘。
苏湄拉开战势,而陌谦却无动于衷。
“苏湄——”陌谦的声音颤抖,眼前却迎来了致命的一招,他慌乱躲开,回头一看,苏湄站在原地,粲然一笑。
鲜血从口中涌出,眼前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去人人传唱的天堂了。
耳畔却传来大声的呼喊:“阿姐!阿姐!阿姐你醒一醒!”
苏澄刚开始站得很远,以为阿姐早就看到他了,得意忘形地一直在凉亭外踱步,结果看到苏湄突然倒下,他才及时赶了过来。
“你——”苏澄看到陌谦剑拔弩张,抽出剑来就向他刺去,陌谦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流光剑刺穿了他的前胸和背后,剑上,大片大片猩红的血迹。
“阿澄!”苏湄勉力看见苏澄的动作时,即使她大声地呵斥,也已经晚了。
“我——”苏澄手足无措,他本以为,眼前的这个人武功高强,会实打实地和他打一仗。
“你——”苏澄此时也顾不上姐姐,持剑的手僵持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
“拔出来吧。”陌谦闭上了眼睛,两只手依然垂落在身侧,没有去捂住鲜血奔涌的伤口。
苏澄小心快速地拔出了流光剑,剑拔出的那一刻,血甩在了他年轻稚嫩的面庞上。
陌谦很明显已无力支撑,可他还是勉强站直站稳,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苏湄,欲言又止,随即转身离去。
天降大雪,乃祥瑞之兆,雪花飘满了天地间的每一个地方,降落在鲜血上,触目惊心。
白与红碰撞,说不上壮烈,却也十分美艳。很多美艳的东西,不一定都与美好相联,比如美人与蛇蝎,总是一并出现在人们的话语里。
苏湄见陌谦一言不发离开,费力打起精神,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向茫茫大雪中诘问:“陌谦,你有血有泪吗?”
陌谦的脚印在雪中留下一行行印记,他没有停下脚步,也还是任由鲜血外涌,一滴一滴落在晶莹纯净的雪地上,清冷的声音从雪中传来,回响在苏湄的耳畔:“我无血,也无泪。”
说完这句话,陌谦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水,无声没入飞雪中。
天地间苍白无垠,这一场大雪中,陌谦踽踽前行的背影,鲜血落在他曾经踏进过的脚印里,无声无息,像是人世间剜心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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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好生休息。”陌谦在明妃金碧辉煌的寝宫里,准备告退。
“好,我知道了。”陌采晗把竹筒向衣袖里塞了塞,抬头看了看陌谦,发现他今日脸色苍白,在这温暖的皇宫里竟然也勉力站稳,脸上却仍然是以往镇定稳重的神情。
“子让,回去好好睡一觉。”陌采晗还是忍心不下,伸手扶住陌谦,一步一步把他送出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