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宗弼带厉敏去看完颜亨的击球比赛。厉敏让下人备了许多清凉饮品,便跟着去了。
击球是女真贵族之间十分流行的游戏,也就是马球,参赛者御马使球杆击球,入球洞多者为胜。大家在游戏之中既可以锻炼马术,又可以促进合作,传说金太祖的次子宗望就是因为在击球游戏时出汗过多,导致染患伤寒而死。
厉敏见场地边居然还专门搭建了看台,忍不住十分兴奋。
完颜亨此时其实虚岁才9岁,但他身高体壮,已经可以和哥哥甚至叔叔们一较高下了。
厉敏饶有兴致的看着完颜亨在球场上纵横驰骋,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
这场比赛的参与者,多是金国的皇族,因此连熙宗也领着皇后前来观看。
两边队员在球场之上前冲后突,一时之间难分上下。
宗弼见厉敏看的全神贯注,道:“你喜欢?”
“你小时候,也和小王爷这般有运动天赋吗?”
宗弼微微点头,面有得色。
好基因!
正在胶着之时,完颜亨将一位少年的球杆击落。少年没了球杆,顿时无计可施。
厉敏正要问这样算不算犯规,完颜亨居然从奔驰的马上俯身下来快速捡起球杆,然后将球杆还给了对方。
厉敏被完颜亨这一俯身拾物的绝境惊得目瞪口呆,居然有一种冲动想核对一下完颜亨的年龄,这样的运动健将,怎么看怎么不像个不到10岁的小孩——不过这样单纯的心智,怎么看怎么像儿童。
比赛结束,完颜亨兴冲冲的跑过来。厉敏眼看着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兴奋心情的完颜亨一把抱住自己老妈(宗弼的正妃徒单氏)的腿,直把她托的双脚离地,忍不住向宗弼道:“他真的只有9岁?”
宗弼面有得色,没有回答。
熙宗龙颜大悦,大大犒赏了参赛的两边队员。
被完颜亨打掉球杆的少年跑过来道谢,竟是一个十分的清秀美少年,名叫完颜亮,是宗干之子,虚岁16。
厉敏想我见过的女真贵族普遍身强体健,五官硬朗,这个少年是谁,怎么看着不像女真人倒像汉人。
金熙宗此时虚岁19岁,看上去也宛然是个“汉家天子”——女真人的汉化还真是快,金太祖、金太宗那一代人还只能仰慕中原文化,宗翰、宗干、宗磐、宗弼这一辈粗通文墨,等到了完颜亶、完颜亮、完颜雍,已经彻底汉化了。话说回来,完颜亨的老妈怀孕的时候小两口是酗酒还是什么,怎么独独叔叔辈里文化修养最高的宗弼生了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小子?
宴乐继续,不知怎么就绕到国家大事上,以完颜亮、完颜雍(宗辅之子,虚岁15)为代表的太祖孙辈各抒己见,独独刚才表现神勇的完颜亨在那里抓耳挠腮,一筹莫展。
厉敏偷偷看着宗弼,想这傻孩子可把他老爹的肺都气炸了——宗弼的本名“兀术”在女真语里是“头脑”的意思,如此智勇双全的爹生出了如此没头没脑的傻小子,真不知作何感想。
然而宗弼的神情与其说气愤,还不如说焦虑,他太清楚皇族内部的险恶关系了:
由于金国立国之初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两种继位方式并存,有资格争夺皇位的也就格外多,太祖太宗那一辈有完颜昌,他们这一代有太祖诸子和太宗诸子,再下一代更是有无数皇孙韬光养晦……哪个皇族不想当皇帝,哪个皇族当了皇帝不大杀异己,哪个皇族能与宫廷争斗撇的清关系?
完颜亨心思单纯,根本没有争夺皇位的能力和想法,但他皇孙的身份决定了谁当皇帝都会对他严加看管,如果那样,还是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笨到不会对皇位产生任何威胁吧。
“你在想什么?”厉敏看着眉头紧锁的宗弼道,“要不要教教他?”
“何必让他学这些?”
“好歹也是个皇族嘛。”
“他天性淳朴,比不得文韬武略的兄弟们,与其招人猜忌,不如做个闲散宗室吧。”
“看不出来,你居然会有这种想法。”
“你最好不要懂。”
“那你呢?”
“什么?”
“你为什么要参与政治斗争?”
“我没得选。”
“那他有的选吗?”
宗弼皱眉不语。完颜亨是他的独子,他怎么可能不爱!可是比起几个堂哥,完颜亨实在缺乏政治头脑,完颜家的人,大都活不到50岁,万一他死了,谁来照顾完颜亨?当今皇上宅心仁厚,他并不担心,但是太宗势力日益坐大,万一哪天动起反心,只怕太祖一脉谁也逃不了干系。
“金国有资格做皇帝的人那么多,谁脱得开权力斗争啊?”
“所以要把竞争者全部铲除,只有皇上的地位巩固了,太祖一脉才会安定。”
“真残忍。”
“世间残忍的事那么多,你伤心的过来吗。”
“我不只是在为他们伤心,我是担心,担心你……”
“真的?”宗弼颇为惊异的道。
“你是我在这边唯一的靠山,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
“况且,你对我……挺好的,我不想看你死。”
高宗果然让文人吕祉接管了淮西军,结果淮西军中的王德、郦琼真的打了起来,互相向高宗告状。吕祉一介文人,谁都管不住,只好将情况上报朝廷。朝廷本来想将王德调离,吕祉却又怕没了王德,郦琼会更跋扈,因此命人写了一道奏疏,希望朝廷留下王德,让两位将领互相牵制。
谁知奏折落入郦琼手中,郦琼恨吕祉两面三刀,竟然将吕祉捆了投奔伪齐去了。
高宗得知淮西军变的消息大为震惊,当即贬谪了推荐吕祉的右丞相张浚。
岳飞听说淮西军变的消息,大为痛心,若是皇上早点把淮西军给他,事情何至于此!
郦琼投奔伪齐之后,刘豫向金国邀功,再次试探金国的意图。
金国朝廷正筹划废掉伪齐,不想伪齐的军队居然扩充了!当即下诏说郦琼此番必为诈降,应该把他抓起来严加看管。
郦琼莫名其妙的做了阶下囚,直到伪齐灭亡之后才又做了金国的将领。
此时朝廷上下不管哪一派的势力都主张废掉刘豫,所缺的就是一个说的过去的理由。
南宋这边江淼也得知了金国朝廷欲废刘豫的消息,又听说郦琼降齐之后被莫名其妙的下了大狱,便跟岳飞商议如何推波助澜。
于是乎,岳飞写了一封极其啰嗦的密信,在其中“议定”与刘豫合力擒杀金国的右副元帅完颜宗弼,事成之后免除刘豫的大逆之罪,并以王爵封之。
金国细作拿到刘豫谋反的证据,急忙把密信呈给朝廷。
大家计议已定,便要废掉刘豫。
当是时,不甘心失败的刘豫再次恳求金廷联合灭宋。
金廷顺势同意了刘豫的要求,但要求刘豫将军队调拨至金齐边界,由金廷统一指挥。
接着完颜宗弼和完颜昌一起去了伪齐。
到达边境后,宗弼和完颜昌先以议事为由诱捕了刘豫的儿子刘麟。
然后宗弼亲率30名骑兵闯入刘豫的皇宫,向刘豫宣读圣旨,刘豫本来以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却被金国像稻草一样轻易的折断扔掉。
宗弼这一走,厉敏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她虽然不是宗弼的姬妾,却被众姬妾嫉恨,宗弼在时她们尚且对她百般刁难,宗弼一走,她们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先是厉敏的工作时间被迫延长,工作量也突然增大了几倍。再是正妻侧室齐上阵,一齐挑厉敏的过错。厉敏开始还能勉强应付,不久就满身小辫子了。
众姬妾开始还不敢对她直接动手,只罚她不准吃饭不准睡觉,后来就开始罚跪掌嘴扎针,再后来连板子家法也用上了。
恰在此时,酷爱击球的完颜亨犯了和他二伯宗望类似的错误:大汗淋漓之后饮用大量不知是由于制造过程中杀菌不彻底还是后期变质的冰镇果汁,突发伤寒。
完颜亨一病,沈王府顿时乱成一团,本来完颜亨的生母徒单氏虽然不喜欢厉敏,却也没想置她于死地,如今见她竟然要害死自己的儿子,怎么能不恨她!
厉敏其实很喜欢完颜亨,如今见他病了,便顾不上徒单氏的责罚,请求照顾完颜亨。
徒单氏恨厉敏入骨,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哪里肯把奄奄一息的宝贝儿子交给她。
厉敏苦苦哀求,愿意以性命担保救活完颜亨,徒单氏虽然怒极、痛极、恨极,却没有失去理智,金国此时医学还很落后,厉敏也许不怀好心,但她却可能真的懂治病:
厉敏恍惚记得以前看过一些文字,大意是说用醋煮柳树皮可以治伤寒。
又记得用酒精擦身可以物理降温。
还记得人在大量失水时要及时补充葡萄糖和生理盐水。
于是在徒单氏的密切监视下,厉敏开始担负保姆的职责,她怕记错柳树皮的那个方子,就配合医生的药方多管齐下,用醋煮柳树皮,用酒浸柳树皮,在屋里烧柳树皮……
完颜亨虽然壮实,毕竟是个孩子,常被烧的乱说胡话,每次他一说胡话,厉敏就急的直哭。
厉敏没日没夜的陪着他,不停的用酒给他擦身。
她怕完颜亨脱水,就给他灌淡盐水;她怕完颜亨消化不良,就用人奶和蜂蜜喂他;她怕完颜亨伤寒复发,就把所有的饮食一并煮过……
折腾了几天,先天壮实的完颜亨终于渡过难关,开始嚷着要吃糕。
厉敏开心的大哭,又不敢让他乱吃,到底还是用上了自己的食谱,各种豆沙蜜糕。
完颜亨天性善良,心肠极好,他并没怪罪“害”她得伤寒的厉敏,反而极感激她,每天搂着她的脖子才能入睡。
厉敏从来没有这般用心的照顾过别人,完颜亨这一场大病让她的母爱爆棚,不仅没喊累,反而自觉自愿乃至自虐的奋斗在自己的岗位上——她是真的爱这个孩子啊。
徒单氏眼看着完颜亨渐渐好起来,初时惊喜,后来却嫉妒起来,她是完颜亨的生母,却因为种种规矩未能亲自照顾他,如今看到一个来自不明的女人和自己的儿子“母子情深”,她心里的恨,可想而知。
完颜亨好转以后,厉敏就累倒了,她很幸运,没有得伤寒,但她也很不幸,没有了宗弼的护佑,众姬妾不仅不给她请大夫,还不肯送饭,存心想饿死她。
厉敏病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哀叹把自己的全部筹码押在男人身上实在是风险太大。
她在床上饿了几天,开始相信自己必死无疑,宗弼这一去,莫说是公事,来回路上都要好些日子,等他回来,她早就烂了。
不想厨子竟然悄悄的给她送起了饭,还嘱咐她放宽心,只要留着小命熬到宗弼回来,她就难满了。
厉敏的伤,前有众姬妾的板子家法,后有劳累过度造成的头晕目眩,虽然凄凉,却并不严重,如今她静饿了好些天,虽说委屈,却也对康复有利。她在这种表面的绝境下慢慢康复,一边庆幸,一边担心,按日子算,宗弼回来的时候她也早该是饿死了,如果姬妾们发现她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是装的,会不会狗急跳墙,用更残忍的方法谋害她?——她运气好,她生病的事也许没人通知宗弼,但是完颜亨生病的事却早有人飞马报知宗弼了。
宗弼将刘豫押出皇宫,开始和完颜昌一道查抄刘豫的家产。宗弼知道完颜昌贪财,每天查抄都亲自到场,生怕他私吞。
不想几天后他接到家人急报,说完颜亨染了伤寒,生命垂危,宗弼爱子心切,把一应事务扔给完颜昌,跨了雪火龙驹便单人独骑的奔回上京(会宁)去了。
雪火龙驹是稀世宝马,没了众随从的限制,只几日便赶到了上京。
宗弼闯进厉敏房间的时候,厉敏正在床上装死——其实自从厨子开始给她送饭,她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垂死的样子完全是装的,但她担心装病装死的事被人发现,样子十分憔悴。
宗弼心疼的摸着她的额头,她见是宗弼,早忘了矜持,搂住宗弼的脖子就嚎啕大哭——扯都扯不下来。
宗弼把厉敏抱在腿上,喝令传大夫传饭。
大夫看了厉敏,道:“娘子本无大碍,又静饿了好些日子,已好的差不多了。若王爷担心,我便开些药,每天晚上让婆子们为她敷上就是了。”
不久厨子把饭端上来,厉敏却仍抱着宗弼不肯松手。
宗弼爱怜的道:“不饿吗?”
厉敏不说话,眼泪汪汪的把头埋进宗弼的臂弯里。
厨子赶紧把自己悄悄给厉敏送饭的事说了。
宗弼道:“你很好,很好!今后我配30名卫士给你,如果我不在,你们就负责保护她,不许任何人碰她,任何人!懂吗?”
“是。”
宗弼看厉敏没精打采委委屈屈的样子,一手抱着她,一手喂她吃饭。
其实厉敏已经三十好几了,如今却如少女般偎在宗弼怀里,肆意享受着这个男人的溺爱。
厉敏道:“亨亨怎么样了?”
宗弼爱怜的道:“他比你好多了——多亏你照顾他。”
“我真的特别爱他,他把我30年来的母爱都一齐激发出来了。”
“等你好了,我让他拜你做‘干娘’。”
“‘干娘’太老了,叫‘二娘’吧。”
宗弼怀抱着她,温柔的道:“要不,等你好了,也给我生一个?”
晚上,宗弼果然找来了婆子为厉敏敷药,厉敏巴巴的看着宗弼,没敢轰他。婆子解开了厉敏的衣服,只见她的身上青肿已经退的差不多了,几道很深的鞭痕也已经结痂。宗弼等婆子走了,道:“一个人睡害怕吗——要不要,我陪你?”
厉敏转着眼珠,没有说话。
宗弼犹豫了一下,开始抚摸她的后背。
厉敏打了一个寒噤,道:“我可以的。”
宗弼没有就走,也没有留宿。
当夜,宗弼把厨子找来,让他把折磨过厉敏的人的名单列给他。
厨子听令,庆幸自己和厉敏一直还算有点交情。
宗弼拿到厨子列给他的名单,处死了每个欺负过厉敏的姬妾的心腹,有动过手的,还被截去了手足。他又将不给厉敏送饭的下人关起来,让他们活活饿死。厉敏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间接害死了几十号人,她只看到宗弼对她的好,忘记了她在沈王府里引起的怕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