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厉敏就离开何铸的府上,变成了“游民”,宗弼终于没有为难她,可她也丧失了营救岳飞的唯一筹码。
厉敏求见张俊,问朝廷会把岳飞如何。
张俊道:“日前大理寺的几个官员讨论,说岳飞罪不至死,当处徒刑两年。”
“真的!”
岳飞罪不至死肯定是事实,而且之前秦桧也不敢真把岳飞杀了,毕竟还要考虑厉敏,但如今厉敏的筹码已经失效了,他也就不必顾忌了。
张俊道:“你不如下点本钱,去求求秦丞相。”
厉敏道:“我现在全身上下,就只剩这颗珍珠。”
张俊嘴角浮起一丝奇特的笑意,道:“那你就拿着这颗珍珠去试试。”
厉敏和秦桧的关系,比岳飞和秦桧的关系好不了多少,前段时间又以愿意北上为名要挟秦桧,如今行贿,太可笑了吧。
虽如此,厉敏还是求见秦桧。
秦桧此时已是有恃无恐,道:“陈老板别来无恙?”
“若是金军不再南下,秦丞相会怎么处理我相公?”
“大理寺自有公断。”
厉敏突然跪倒在地,道:“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但我求求大人,放过我相公吧。”
“岳飞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我又有什么办法。”
厉敏道:“大人为何非要置岳飞于死地不可?”
秦桧不语。秦桧一生,打击政敌的手腕只狠基本只能用“不死不休”来形容。他早就恨岳飞屡屡指责他的议和大计,如今有高宗支持,他自然更是无所顾忌。
厉敏道:“只要大人肯放过我相公,我便将这颗珍珠献于大人。”
秦桧回首一看,不由得大怒:这颗珍珠,本是要送给他夫人王氏的,为了宋金议和的大业,他才忍痛给了宗弼。前些日子他好不容易从岳飞家里夺回此物,如今却又回到厉敏手中。
厉敏见秦桧脸色突变,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只好苦苦哀求。
秦桧收了珍珠,却把厉敏轰出家门。
厉敏一无所有的走在路上,如此彻底的一无所有。
江淼此时也是一筹莫展,只好把厉敏接到韩世忠的家里,与她一起等待历史。
很多时候,在历史的巨轮面前,人的力量实在微小。
秦桧将珍珠送给妻子王氏,王氏道:“此物虽贵重,却是不详之物,不若与了别人吧。”
“夫人何意?”
“老爷竟同意了陈默然吗?”
“自是没有。”
“那老爷就不怕她反咬一口?连皇上都知道,这颗珍珠是她陈默然的,如今老爷取了,是何道理?”
王氏接着道:“纵使老爷答应了她,须知‘捉虎容易放虎难’,岳飞若是知道老爷这样对待他的家眷,岂是会轻易干休的?况且那个陈默然,老爷难道真的放心吗?”
秦桧笑道:“夫人说的甚是,是我糊涂了。”
此时已经是腊月,自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11月初一至今(公元1141年年末),已经7年有余了,厉敏早已不再年轻,江淼也已经满身伤痕。
年底宗弼再次来信,“希望”高宗让镇守川陕的吴瞵退兵(吴玠已死),高宗不顾吴氏兄弟在川陕战场浴血奋战才守住的局势,果真严令吴瞵退兵,自此,宗弼横行川陕,无人能敌。
腊月二十九,张俊来见厉敏,把珍珠还给了她。
厉敏情知岳飞必死,道:“是,是哪天?”
“便是今天。”
“我,我想见见他。”
张俊虽然不同意,却是为此而来的。张俊对岳飞的恨意不比秦桧少,所以那天才会故意匡厉敏拿着珍珠去贿赂秦桧。只是秦桧想杀厉敏,他却是有些不舍的,他知道秦桧早备好了毒酒,想趁厉敏也在的时候赐死岳飞,以给厉敏一个殉情的理由。
如今厉敏果然苦苦哀求,张俊道:“要死的人,你何苦见他?”
“求求大人,求求大人,求求大人……”
厉敏如今叩头已经成为习惯,除了叩头她又有什么办法。
“好吧,今天晚上,你自己备点酒食,去送送他吧。”
张俊转身要走,又回身对厉敏道:“他死之后,你仍回张府,不要乱来,知道了吗?”
“默然自有家人在九江,大人不必多虑。”
“别做傻事!”
江淼道:“那张宪和岳云呢?”
“已判了斩刑。”
江淼素来看不起张俊,如今也下跪道:“让我去看看他们俩吧。”
“好。”
当天,厉敏问小章要出了珍藏了7年的姚子雪曲,亲手烤了豆沙酥饼,去狱中看岳飞。
厉敏见岳飞遍体鳞伤,几乎哭出声来。
狱卒向岳飞道:“岳飞,有人来看你。”
岳飞茫然的转身,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厉敏心痛的说不出话,只有大哭。
岳飞听出是厉敏的声音,连忙摸索着抱住厉敏,道:“我只当,再也见不到你了。”
厉敏痛哭着扑进岳飞怀里,她已经说不出任何话。
岳飞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我辈一生精忠报国,竟连与家人共度一生都不可得。”
岳飞轻吻着厉敏的脸道:“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吗?”
厉敏勉强点点头。
岳飞虽看不见厉敏的表情,但他却知道了答案,道:“岳云和张宪呢?”
厉敏说不出话。
岳飞猜到答案,强笑道:“那我们,好好珍惜。”
厉敏哽咽道:“恩。”
“好久不见,好想见你——可惜见不到了。”
“我这个样子,你见不到也好。”
“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元宵节,你让岳云送我一坛‘姚子雪曲’,我带来了。”
岳飞也贴身取出厉敏当年摔碎的玉佩,道:“你的玉佩,我一直舍不得戴,生怕它再摔碎。”
厉敏看着那枚“鸾凤和鸣”和“蓬莱古松”面面俱到的玉佩,道:“也许,也许,就是我摔碎了你的天伦之乐和寿终正寝……”
岳飞慢慢拭去厉敏的眼泪,道:“怎么又说这个?”
厉敏抱过那一坛姚子雪曲,道:“那咱们,喝到尿床为止。”
“好。”
岳飞摸索着打开那坛酒,尽情喝了一口,道:“好酒,好爽快,好久没有这么爽快了!”
“吃点豆沙酥饼,我亲手做的。”
岳飞吃了一口,含泪道:“杨再兴最爱吃这个……”
“江淼说,金人从杨再兴的尸体里,烧出两升箭簇,他是好样的……”
“我毕生的心愿,只在恢复中原,如今……”岳飞道,“跟我说说,宋金现在战况如何?”
“已经遣使议和了,说是以淮水大散关为界。”
岳飞仰天长叹,道:“罢了,罢了……”
厉敏看着岳飞满身的伤口,道:“他们怎么,把你打成这样……”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你,你不用担心,你的冤案会被平反,你的名气,会比高宗还要大,咱们中华民族,都会以你为荣……”
“但愿如此吧。”
岳飞又喝了一大口酒,道:“我一直就想与你痛饮一场,如今虽然死期将至,但老天到底待我不薄,有你在我身边,我纵死了……”
“别说死,咱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说点开心的吧。”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
“一起见高宗的时候?”
“是在那之前,我领两千亲兵入朝,你在旁边茶楼,我那时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好心动。”
“我也是。”
岳飞凑到厉敏耳边道:“你猜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讨厌!”
“最讨厌的是那个狱卒。”
厉敏也趴到岳飞耳朵上道:“其实我也想,从认识你以后就一直想。”
岳飞苦笑道:“可惜这辈子没机会了,下辈子吧。”
“你说的!下辈子,你一定不要比我早结婚!”
“下辈子,我非你不娶!”
“好,咱们饮酒为誓,下辈子,不管是‘五粮液’还是‘梁烨伟’,不许反悔!”
“好!”
厉敏痛饮了一口酒,禁不住又咳嗽起来。
张宪和岳云并不关在一起,江淼和厉敏苦苦哀求,张俊才许江淼和二人喝最后一顿酒。
江淼看着这两个孩子,心痛的说不出话。这一年,岳云虚岁23,张宪虚岁22,岳云次子刚刚出生,张宪和银瓶还没有圆房。
“岳大哥前些日子才救下犀利姐,本来,想年底,好好团聚一次,不想……”江淼心里难过的紧,道,“可惜救不了你们……”
“那我爹呢?”
江淼摇摇头,道:“犀利姐看他去了。”
“那我娘他们呢?”
“说要流放。”
“劳烦你告诉我媳妇,让她好好照顾大娘和弟弟妹妹们。”
“劳烦您告诉银瓶,让她自去改嫁,不要为我,耽误了一生……”(传说银瓶为了替父凶和丈夫申冤投井而死,所以后世为她改名为“岳孝娥”)
可怜一门忠孝,却落得如此下场!
岳飞道:“现在想想,我活了39岁,就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最踏实,最舒服,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你欠我一辈子呢,早点认识怎么够。”
“对,我欠你一辈子。”岳飞道,“如果,你能回去,告诉他,好好珍惜你。”
两个人饮着酒,果然有使者前来,赐岳飞毒酒。
岳飞领了旨,便来摸酒杯。
厉敏突然道:“我来吧。”
厉敏说着,便从酒壶里斟了两杯出来,含泪道:“咱们喝个交杯吧?”
岳飞,沉吟了一会,没有说话。
“你舍得丢下我一个人吗?咱们一块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岳飞慢慢接过厉敏手中的酒,任她的的手臂与自己相交。
将到嘴边,岳飞还是夺了厉敏的杯子。
“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
“咱们下辈子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在一起,又何必在意眼前这杯酒。”
岳飞说着,将两杯毒酒都吃尽了,道:“这御赐的酒,也不过如此,比咱们的差远了。”
厉敏知道岳飞命不久矣,忍不住又开始哭。
岳飞把她抱在怀里道:“莫哭,莫哭,我死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我实在舍不得你再吃苦啊……”
“你死之后,我会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家人……”
岳飞摇摇头:“我死之后,你就和大勇远走,不要再回九江。”
“我,我也是你的家人……”
岳飞捧着她的脸道:“下辈子吧。”
岳飞说着,腹中一阵疼痛,勉强笑道:“这御酒,真的好难喝。”
“你感觉怎么样?”
岳飞挺了一会,突然喷出一口黑血,把厉敏的衣服都染黑了。
厉敏抱住他哭道:“你别死啊!”
“我也,很想答应你,就怕,做不到了。”
“相公!”
岳飞的口中接连不断的涌出黑血,厉敏心痛,抱住他的头不停的亲吻。
岳飞慢慢抬起手,摸着厉敏的脸道:“我,我好想,好想再看看你……”
厉敏知道岳飞此时的痛苦,用尽全力止住了哭声,道:“你要是累,就休息休息,睡一会就好了。”
“我怕我睡着,你,你,你会难过……”
“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再受任何苦,好不好。”
“下辈子,我,等,你……”
厉敏感觉到他在慢慢死去,用力咬住自己的手,她不想让他走的太痛。
岳云道:“能不能,拜托你去看看我亲娘,我自从投军,就再没见过她……”
江淼道:“放心吧,我一定会去的。”
张宪哭道:“想不到爹一手带出的岳家军,就这么散了……”
“岳家军还有那么多将士,又怎么会散呢?只要忠义之心不死,岳家军就不会散。”
“好,为了‘忠义’,干一杯!”
岳飞慢慢安静下来,不再流血,也不再能感觉到痛苦。
厉敏把他抱在怀里,久久不忍哭出声来。
江淼自张宪、岳云处回来,见她紧抱着岳飞的尸体,道:“犀利姐。”
厉敏再也承受不住,撕心裂肺的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江淼道:“他走了?”
狱卒送走了送毒酒的使者,开始催促二人快走。
江淼轻轻把手搭在厉敏肩头,道:“走吧。”
厉敏抱着岳飞的尸体,根本无力离开。
江淼冲狱卒道:“能不能,让我们把尸体收敛了?”
“那怎么成,你们快点出去,莫要坏了规矩!”
江淼轻轻揽住厉敏,看到她腰际莹莹的闪光,是什么?
厉敏瘫软在江淼怀里,根本无力动弹。
江淼轻轻掏出厉敏身上的珍珠,它已经被毒血染成了黑色。
狱卒看到这颗桂圆大小熠熠生辉的珍珠,道:“这,这是什么?”
江淼道:“你帮我们把岳飞的尸体收敛了,这颗珍珠便是你的。”
“好,好……”
江淼和狱卒一人背了厉敏,一人背了岳飞,趁夜出了监狱,急匆匆的往城外赶。厉敏渐渐回过神来,注意到那颗越来越亮的珍珠。
行至九曲丛祠,那颗珍珠已经亮的像一颗明星。
狱卒虽然贪图,却有些害怕起来,道:“不如,就埋在这吧。”
厉敏向江淼道:“江淼,你过来!”
江淼也看着这颗珍珠,道:“怎么回事?”
两人正犹疑,身体却慢慢透明起来。
狱卒看的目瞪口呆,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
厉敏想起那年在九江做过的梦,想起“须到结时方是了,须到了后方完劫”,想起梦里渐渐隐去的有珍珠的人,知道她和江淼就要回去了,向狱卒叩头道:“烦您收敛我相公,待我相公平反,您便是大功一件。”
“好,好,我这就收敛。”
狱卒手忙脚乱的开始掩埋岳飞的尸体,为了辨识,他将岳飞的玉佩取出来,系在岳飞腰上。
等他转身,厉敏和江淼已然消失。
狱卒又在坟前种了两棵橘树,在岳飞坟前拜了几拜,才诺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