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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扬州城,落英大街。
“沐公子眼光也太高了吧,莫非连扬州城新晋的花魁冰玉姑娘,也无法入您的眼?”不愿意放过有钱的大主顾,老鸨对雅座内的客人卖力地推荐,“来我们怡红院消遣的客人,不叫姑娘来陪坐怎么说得过去呢……何况又是公子这样身份的人物。”
雅座内的数位只是淡然默坐,慢慢地啜饮着面前的美酒,外面的莺啼燕语竟似半点也无暇顾及。老鸨心里一怔,暗自叫苦:莫非,这次风云堡的人来光顾这里,是解决江湖纠纷来着?
楼里的姑娘们一听得老鸨说是江湖仇杀,脸色都变得雪白,咿咿呀呀地推辞着。只有倚栏而立的一位红衣姑娘泰然自若,点点头:“妈妈放心,我去!”
红衣女子抱起琵琶,脸色苍白而冷静,自顾自地往雅座里走去。江湖门派斗争虽然可怕,但是为了那个人,她却是什么都敢做的。
“不必进来,在帘外唱个曲罢。”脚步刚蹋到珠帘外,里面便有人淡淡吩咐了一句。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让红衣女子豁然间感觉到一股冷意,步子便再也无法挪动。
她僵在了珠帘外,华丽的珠翠下,她娇媚的容貌瞬间惨白如死。
寂静!她没有唱,里面的客人也不催!
气氛有一丝丝奇怪,甚至连风吹过来,都带着莫名的肃杀之气。
微微侧头,她看到身后接应之人已近在咫尺。然而她却没有了一丝力气,内心已是惊涛骇浪。红衣女子咬了咬嘴唇,抬手掀开了帘子一角,看到的是一位温煦清雅的白衣公子。
只一眼,沈冰玉便断定,这位白衣公子就是她此次的目标,因为他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凌厉和正压群雄的气势是一般人无法拥有的。
而且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
沐易航!沐易航!!!
听到了身后的微微咳嗽声,红衣女子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定了定神,沈冰玉终于恢复了常态,端起了手中的琵琶,抱在胸前,轻启朱唇,就站在珠帘外,轻轻地一字一句地开始唱起了曲子:
“夕阳谁唤下楼梯,手握香桋。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本来柔情蜜意的曲子,她唱得很哀婉,扫了大家的兴,旁边的雅座上已经有人开始谩骂。然而,珠帘后,那个人却微微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做声,隔了片刻,却道:“你进来吧。”
沈冰玉一下子怔住,抱着琵琶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忽然一咬牙,拂开了帘子。
“果然是你!”
她一进去,就听见白衣公子对着她,说了一句,嘴角虽有笑意,但他的眼神是寒冷而飘忽的。
既然一切已经明了,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袖口里有冰凉的兵器滑至掌心,她寒笑了一声。然而未待得她出手,身子却忽然一轻,仿佛被人一把拎起,向前急推。她心中一惊,还未回过神来,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对着居中而坐的白衣男子冲了过去。
然,白衣男子仍然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的身后,目光闪也不闪,随手一掌推向她的肩头,将她带开。
“你们霹雳门没人了吗!怎么会派出一女子来应战?”
漠然地,他看着她身后随之而来的某人,口中吐出了一句话,明灭不定的眼里骤然杀气逼人。她的心飞快地下沉着,原来,她认出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跟来的神秘人。
沐易航那一掌推向她的肩头。然而,目光微滞了一下,掌势不由得减衰了几分,将她揽向了身后。同时,一道璀璨的剑光宛若游龙般从他手下掠起。
好快。那是一把金色的长剑。
那是红衣女子生平第一次见到杀人,然而她却完全没有了惊惧。在第一眼时,她便被那妖冶夺人的金色剑光所迷醉。那似乎已经不是杀人之剑,经白衣公子随手一挥,一阵清风拂过,洒下了一阵夕阳的霞雨。
与她一同前来的刺客血溅当场,而风云堡诸人脸色不变。
“好了,没事了!冰玉姑娘。”短短一霎那后,她听见他在耳边说,温和而沉静。
红衣女子低着头,咬着有些发紫的嘴唇,彩袖中的手剧烈一颤。
“叮——”被汗水浸湿的黑色匕首自她宽大的袖中滑出,掉落在了地上。
只是这清脆的一声。
“唰!”白衣公子周围的众位随行属下齐齐拔刀,对准了这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
“住手!”本来已经闭上眼睛等死的女子听到了一句冷冷的命令。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沈冰玉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底充满了恐慌和无助。
“你走吧!”沐易航看着她,莫测的眼睛里闪过叹息之色,淡淡地重复了一句:“你走吧!”
一语出,她惊在了原地。
“少主,杀了她!她是烈晟派来的杀手!”周围的属下群情激愤,纷纷嚷了起来。
“谁敢不听我的命令!”神色乍然冷清,沐易航严厉地呵斥了一声。
雅座上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位属下纷纷撤步,退了回去。
看着瑟瑟发抖的秀丽孤女,沐易航寒冷的眼光渐渐变得温和悲悯,略微叹息了一声:“你一介女流,又不懂得武功,烈晟怎会派你来?”
未待得她回答,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放在桌上,然后拂开珠帘,带着众属下匆匆走下了楼。
高楼上,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定立在原地的红衣女子忽然泪如雨下。
命运的碾轮从这一刻起扭转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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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落英大街,风云堡。
月光如水,洒遍大地。水榭里的水静静地流淌,然而映在上面的一轮圆月却不曾随流水远逝,初春的夜晚依然寒冷,空气中流霜飞舞,似乎每一片霜花落地的声音,都静得能听见。
“少主,江南霹雳门已经开始招兵买马,您至今还是不肯下剿灭令!是在等待什么吗?”
如此的寂静中,却有一句略带疑惑的话语响起,敲碎了霜夜的冷清。
夜。月夜。明月高照,繁星满天,月光下的泉水就像是一条锦缎的带子,晚风中充满了花香、树叶的清香和一阵阵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朱栏前,一袭白衣临风而立,洁白的月光在他胜雪的长袍上变化流连,他的五官在夜幕下显得异常温柔,俊美。
“紫衣,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你会为了救他而付出性命代价吗?”低沉的声音随着静默的大地舒展开来,沐易航却仿佛没有听到师妹的问语,他淡淡地笑着,抬起手指,从伸到眼前的梅枝上摘下了一朵粉白的梅缨。
紫衣女子神色微滞,呆一下,然后才明白了过来。没有想到一向稳重内敛的师兄会突然问自己这方面的问题,紫衣的脸颊登时飞红。
“啊……?”表情有些讷讷,她不自觉地抬起手指捋了捋衣襟前的一撮秀发,笑着:“这个吗?”她羞涩地咬了咬唇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有注意到师妹的娇态,月光下泛着淡淡荧光的梅花执在沐易航修长的手指间,他就这样低着头,深沉莫测地凝视着指间那朵洁白幽香的梅樱。
等到紫衣女子抬起头来,才发现对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不觉间有些灰心丧气。“世间痴情的女子虽多,但却不见得任何女子,都愿意为了喜欢的人付出生命!”从胸臆中叹出一口气,烈焰堂堂主痴痴地望着这位文质彬彬的少主,她叹息一声,柔眸中不由得泛起一缕哀楚。
“沈冰玉之于烈晟,不知道是否如此?”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忽然浮起在沐易航的嘴角,指间的花瓣被一阵夜风吹落,他仰起头,和天空的朗朗皓月对视着。
“你是说……?”心中一惊,紫衣女子目光连闪,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笑。
就在这时,一名属下急匆匆跑了过来。
“启禀少主,门外有一斗篷遮面的女子,她让我将这把匕首叫到您手上!”
沐易航剑眉微挑,迷离幽暗的眸底腾起了一星火亮,他轻盈侧身,接过属下双手呈上的东西。
拔出了冒着寒光的兵刃,一个精致的小纸筒随即滑落至沐易航如玉般温暖的掌心。
风云堡戒备森严的大门外,一位丽人挑灯踏霜而来,将那把匕首作为信物,请求守卫交给少堡主。
守卫们想了想,便也层层传了进来。
拆开的信纸上写了一行字:
“霹雳门的密闭火药仓库在城外以北的城隍庙!”
冷月杀青的水榭上,一袭白衣的沐少堡主展开手中的纸筒,霍然转身,冒霜而出,顾不上周围手下送上来的披风和水晶照明灯。
“冰玉姑娘?”在那个红色的身影将要拐过街角的时候,他及时出门,走下台阶,唤住了她。将匕首在手中用力握紧,他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这个女子似乎不知道,她这一来,就要卷入无止无休的江湖是非中去。
沐易航微微眯起了眼,斟酌了片刻,才沉吟道:“你刺探消息,恐怕已招来了杀身之祸,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银界无痕,止步在冷清寂寥的大街上,扬州城花魁蓦然回首,清丽的脸上隐隐有坚毅之色,“我自知霹雳门没有丝毫的胜算,只有一个请求,希望少堡主您能网开一面,放过烈晟!”
沐易航略微蹙眉,深谙的眼底有复杂不明的光芒交织着闪过,却沉默了下来。
“沐少主如果信得过我,不妨给烈晟一条活路,我会想办法让他全身而退!”清澈的眼底飘着一抹黯淡又坚定的笑容,红衣女子的双手在月光下却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不知道这一举动之后,风云堡的少主会如何看待她这个倒戈相向的人,也不知道这次回去后,他深爱的男子会怎样对待她这个叛徒?然,她只是凭着自己的知觉和判断,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后怕的决定,走了一招险棋?一招她自认为对所有人都好的险棋。
听到那样的话,风云堡的少堡主也不由怔了一下,这个女子可知道她送来的情报对江南霹雳门的生死存亡有着多大的干系!对烈晟来说是多么致命的打击!她这一回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似乎从沐易航凝重的目光中读到了某种讯息,红衣女子淡淡地颔首致意,转身扬长而去。
远去的背影毅然决然,大有一去不复返之意。
一袭白衣的沐易航冷定的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在沧廖如雾的月光下,他的目光寒冷而迷离,温润的唇角忽然浮出了一抹轻轻的微笑。
这样醉人的笑容霎时间充满了谜一样的魅力,让刚刚跑出门来的烈焰堂堂主紫衣感到迷茫。
那是一种凄迷中带着坚定的信念,如沐春风中又带着残酷的掌控一切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