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光明神殿的大殿内灯火憧憧,看似一个人影也没有,然而在这样的虚境中,分明是有两个人存在的,夜冥只是设下了一层薄薄的结界而已,阿音快步走了进来,放眼瞧了瞧,以为教主不在殿内,又神色忧焚的往外面走去。
阿音离开后不久。
幽暗的虚中里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小蝶,你许久未进食了,再撑下去身体会受不住的。”已经是第十次了,昏暗的灯火中,年轻英俊的教主低下头,耐心地劝说着面前打坐的少女,他唇边含笑,深邃的双眸里一丝火气也没有,“你知道的,你就是绝食也死不了。我用凝神归元法护住了你的元神——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又有什么用呢??”
白衣少女并不看他,自顾自的垂目静坐,她的脸色是苍白的,清秀的眉目间掩不住的疲惫,然而嘴角却噙着一丝冷傲的倔强。
夜冥在她面前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静静道:“我知道你现在是恨我的——你没想到自己会变成我的人质,是不是?”微微叹息一声,玉面教主抬起手指拂去她颊边的一缕发丝,盯着她的眼睛直直道:“我知道,以你的脾气,如果成为别人的累赘,更宁可自己去死吧?”
白衣少女肩身微动,很是嫌恶地避开他的手,却依旧没有抬眼看他。
夜冥唇边的微笑蓦地消失了,冰蓝色的眼睛里闪出游离不定的光。
“我不想死,所以你也不能死,我封了你的任督二脉,这样你就不能轻举妄动了。”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夜冥的眼里划过无数复杂难辨的表情,忽然抬手,猛地扣住她一只肩膀,无谓地冷笑:“但是你要折磨自己,我却是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你这样了。”
诸葛小蝶闭下眼睛,忽然用力咬住了唇角,转瞬间又睁开眼睛抬起头,第一次直视教主的眼睛,绝然道:“放了我!要么,就让我死。”
白衣少女眼里冰冷决绝的光芒,陡然间让日月神教的教主无意识的皱了皱眉,他叹了口气,忽然转开头去,不再看她:“有我在,你不会死。”
“你阻止不了我?”昂起头来,诸葛小蝶定定地说,清澈的眼睛里弥漫起强烈的凛然之意。
“为了他,你宁肯带着我一起去死,是吗?”有些感慨的,日月神教的教主微微苦笑起来,抬手抚摩着额环上的蓝宝石,喃喃摇头,“其实想想,这样的结局也并非不能接受,小蝶,能和你死在一处,也算是死得其所……”
白衣少女咬咬牙不再说话,忽然间再度看了教主一眼,然而那样冷厉桀骜的眼神里,带着深切的恨意,难以掩饰:“我不怕死,但倘若你杀了沐易航,我定要为他报仇不可——”
顿了顿,看着神教教主眉间陡然凝聚起来的惘然神色,诸葛小蝶一味地低下头去,微微冷笑着:“你以为封住了我的任督二脉,我就动不了了是吗?别忘了,我可是你亲封的日月圣女,这样的法术又能困住我多久?”
再度沉默,片刻间,空旷的大殿中,静谧的听得见窗外晚风拂动的声音。
“我的生命不过是笑话一场,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但这一次,我想守住的人我一定要守住,教主要是真的不怕死,大可一试!?”忽然间,白衣圣女低笑,定定地看着教主放在额环上的手——那修长苍白的手指上,白玉指环泛出柔洁的光芒,似乎压得有些紧了,额头上的肌肤闪出一道青印。
小蝶的脸色,陡然有些空洞迷茫。
“教主,教主你在里面吗?”寂静中,大殿之上,透明的结界外,忽然传来日月神教大护法般若恭恭敬敬的声音。
夜冥没有动,却轻微地叹了口气。
“咦,教主这结界设得真是毫无破绽,要不是属下开了天目仔细探查,还真不容易发现呢?!教主,阿音一直在找你,他说……”般若法师小心翼翼的在结界外围游走,禀告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谄媚。
“滚。”根本没有听完他的话,大殿之上的人冷冷说了一个字。
般若法师吓了一跳,立刻屈膝后退,不敢再待片刻——他知道如果敢再迟疑刹那,喜怒无常的教主,便立刻会取走他的性命。
四周立时又安静了下来。
看着动怒的教主,白衣少女的唇边还是那漫不经心的冷笑。
夜冥叹息一声,神情忽然变得疲惫至极,他不再和她争论什么,只是随手一点,解开了困住她的法阵,在她起身的刹那,他沉沉地说:“陪我去天音湖畔走走吧,在你的沐易航打上来之前!”
小蝶无言凝立。
夜冥快步往大殿外走去,刚走了两步又脚下顿住了,他抬起头,默默的凝望着窗外朦胧的天光。
然后,小蝶听到他寂静而平直的声音,叹息般:“长夜难明,这天终于要亮了!”
——
清晨,天刚刚透亮,山野里传来清脆的啁啾鸟鸣声。
唐璇霜远离众人,坐在一处僻静溪边的白石上,她俯下身,掬水洗了一下脸和头发,然后用手将湿漉漉的长发拧干。
不经意间,她别在腰间的佩剑‘静心’滑了出来,“唰”的一声掉入了急湍的溪中。
白衣女子立刻探手入水,抓住了剑。然而,在捞起剑的那一瞬间,她的手忽然微微麻了一下——仿佛水下有无数阴湿的线条,丝丝缕缕缠绕上了她的手腕。
唐璇霜凝神运气,用力将手往回抽。但是小臂仿佛麻痹了一般不听使唤,那阴凉的感觉丝丝缕缕沿着手臂攀爬了上来——她的眼神忽然凝聚:水草,是黑色的水草,千丝万缕,仿佛是人的湿漉漉的长发。
她试着用力挣脱,然而那水草居然丝毫不受力,在她用力的瞬间,水下仿佛还有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静水堂堂主蓦地抬起左手,并指成剑,狠狠划下。那一丛黑线仿佛受到了惊动,抽搐了一下,将她的手臂勒得更紧。在剑气第二次斩落的时候,水纹微微荡漾,一簇水草忽然扬了起来,带着水珠勒向白衣女子的咽喉。
——然而,还没有触及她的肌肤,突地金光一闪,一道华丽的剑光宛若游龙般挥洒而下,那一簇水草蓦地蜷曲了起来,迅速断裂。同时,缠绕着她手臂的水草也迅速的松开,漂入水底不见。
唐璇霜怔了怔,将剑从水中拿起,回头望去。是沐易航,长身玉立,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旁,正在侧目把宝剑插入剑鞘。
白衣女子哑了哑,似乎想解释什么,沐易航却转身往回走去,冷清的话语散在晨风中:“这山林里危险重重,姑娘切记不要单独行动,快些回到队伍中吧!”
看着远去的背影,唐璇霜有些歉疚的样子。
她起身想要跟上他的步伐,奈何他走得太快,白衣女子叹息一声,目光微撇,却敏锐地注意到有一团红色的影子从树丛间飞速掠过。
那是什么?
在惊疑的同时,唐璇霜暗暗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足尖连点几处水中巨石,她湿发轻甩,飞身跃到了溪水的对面。
树林中传来一阵簌簌的急响,诡异而阴森。
唐璇霜闻声辨位,持剑飞掠而至,那一剑宛若惊鸿,蓦地刺中了那团躲在树丛里的东西。
然后,她惊在了原地。
树林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仿佛开了屠场一般,血肉横飞。那团红色的怪物回过头来,张着血盆大口,朝白衣女子飞扑而上。
凌厉的剑风撕裂了空气,唐璇霜瞬忽跳了开去,快如疾风。
那一团血肉从她鬓边掠过,发出恶毒的腥气,令人欲呕。
白衣女子站定了脚步,却蓦地感觉肩上一痛,仿佛被什么抓了一下,然后她看见自己的血从肩上涌了出来——
就是在这一刹那,似乎想到了什么,唐璇霜的眼底眉梢凝聚起了强烈的恨意,她想起了被魔教屠戮殆尽的唐门,想起了父亲在她面前被分尸的惨绝人寰的画面,想起了唐家堡无辜惨死的百姓。
肩上的伤口处,隐约有麻痒的感觉,手臂也渐渐酸软无力。
她的神智在这一刻却分外清醒。
看着地上那一滩又一滩淋漓的血肉,从衣服不难分辨,有不少是风云堡弟子的尸身,短短的一夜,竟有这么多弟子被魔教的鬼降生吞活剥。
危险其实一直潜藏在周围。
而她在今日必须杀掉那个操纵鬼降的人,不仅仅是为了沐易航,更是为了死去的唐家满门。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女子高傲嚣张的话语:“我是日月神教的蓝雨,记住了,我叫蓝雨!”
唐璇霜心念急转,慢慢抬起右手来,灵火箭立时凝聚在手里,在四面八方阴风四起,血腥气弥漫逼近的时刻,她定定地眯起眼帘,凌空跃起,蓦地九箭齐发。
刷的一声,包围了她的鬼降们被无形的箭气阻碍,在空中顿了顿,随着箭身的灌入,它们立刻发出了诡异恐怖的嘶吼声,滋滋作响着,被红莲业火一寸一寸焚为灰烬。
一击斩杀过后,白衣少女被那样浓烈的血腥味薰得一窒,颓然落地后,她感觉肩上的麻木加速的蔓延开来,眼前不由一花,立刻用剑支住了地面。
“璇霜——!”树林中有人出声急唤,同时伸出手来扶住她,然而来人的眼光一落到她的身上就大变——有一道道诡异的死灰色从她肩上的伤口处蔓延到了颈项上,慢慢爬行上去。
“你被抓伤了!”疾奔过来的薛岚变脸失色。
然而,唐璇霜在看到他的瞬间却猛地伸手推开了他,厉叱:“谁让你过来的,快走!”薛岚哪里肯走,一抬手,两指并住按在了她的脖颈上,阻止了尸毒的扩散,嘴里嚷嚷着:“快,我们离开这里!”
“我不走!”白衣少女拿起剑,还要往前疾奔:“我一定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薛岚并不明白对方口中的她是谁,只是两三步追上前用力拽住璇霜,嘴里焦急地劝道:“你中了尸毒,不马上解毒的话,会死的,清风真人就在那边,快随我去吧!”
语音方落,只听“咔嚓”一声,有树枝被大力折断的声音。
薛岚定睛望去,一个蓝色的身影从高空中连连坠落,撞折了无数的枝桠,在身形落地的刹那,那人肩身耸动,蓦地吐出一些血来,慢慢地,她趴在地上,虚弱地抬起头来。
白衣女子定定地观望着这个人,目光连连变幻,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一时间四野俱寂,连一丝树叶飘零的声音都没有。
唐璇霜的眼底痛出了一片晶莹的泪光,含恨的嘴角却紧紧地抿住,她吃力地微吸口气,又微吸口气,身体猛地前倾,薛岚一时没察觉,竟未能拉住她。
蓝衣女子匍匐在鲜血弥漫的草丛中,眼睛虚弱地大睁着,似乎是感觉到了危险在靠近,她吃力地动了动嘴角,似乎念出了什么奇怪的咒语。
“璇霜,小心!”在白衣女子紧咬着牙,拖着剑走向蓝雨的时候,薛岚急时喝住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向白衣少女的眼神多了一片温柔的怜意,感慨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何须自己动手呢?”
唐璇霜回头,身子晃了晃,忽然有些支撑不住似的,缓缓沿着一棵枯树坐倒在地。
薛岚奔到她跟前,俯身将她抱起来,转身就走,在离开的途中,他吃惊的发现那些可怖的死灰色竟然蔓延到了白衣女子的脸上。
“璇霜,璇霜!”他急切地呼唤她的名字,然而对方脑袋一歪,彻底晕死在他的怀中。
蓝雨女子念出了咒语,不出片刻,果然有一只幼小的鬼降从密林深处显现,四肢伏在地上,它嘶吼着,瞪着血红的眼睛,狰狞地巡视着林中的一切猎物。
蓝衣女子的眼中陡然升起了恐惧的光芒,她用双手撑了撑地面,似乎想爬起来,却显得力不从心,萎顿了几下,她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恐惧的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落,她苍白哆嗦的唇角落下一缕缕殷红的血丝。
这就是报应吗?杀人者人必杀之。
在神教里,这种鬼降之术因为太过阴损血腥,而且会有反噬的危险,没有几个人愿意修行,只有她,那时年轻的她孤傲心冷,越是残酷嗜血的法术她越是甘之如饴。
阿音曾对她修行此术嗤之以鼻,黎昕向来心善仁慈,也不愿与她有过深的来往。
然而,因为习得此术,她为日月神教立下了赫赫战功,才得以成为夜冥身边至尊无上的女人。
这几日,仿佛是天注定一般,她怎么逃也逃不出这片广袤的山林,风云堡的弟子从四面八方涌上山来,杀也杀不尽。
血腥味弥漫的树林中,蓝雨越笑越大声,她眼睁睁的看着那只血鬼降往薛岚逃离的方向奔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了她所在的这个方向,不动了。
蓝雨笑着笑着,忽然僵住不动了,内心变得平静极了,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疲惫,她颤抖着翻过身来仰面躺着,慢慢地,她含泪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血鬼降定定的死盯着施术者,紧接着红影一闪,如同一道闪电,尖叫着直扑自己的主人而去。
转眼间,草丛里蓝衣女子的身形就被红影湮没。
——
眼前似乎有无数的幻影闪过。那是爹爹,还有其他的亲人。
白衣女子在弥留之际微微笑着,她听不清耳畔之人殷切焦急的话语,濒死的眉宇间甚至有一种长路漫漫跋涉终于熬到了终点的释然。
薛岚在返回的途中,遇到了沐易航,对方只说了一句:“你速速带她去疗伤,我去杀掉那只鬼降!”说完,白影一闪,人已经不在原地。
唐璇霜被抱到清风真人跟前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薛岚慌了神,一叠声地喊着:“大师,你救救她吧!你救救她吧!”
然,清风真人看着白衣女子脸上遍布的死灰色,却叹息一声,轻轻地摇头:“迟了,尸毒已经入脑,一切都太迟了!”
薛岚不肯相信,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忽然两眼空洞身子一软,蓦地瘫坐在石阶上。
——
沐易航在树林中只是稍稍停了一下,迅速判断出了鬼降逃逸的方向,一袭白衣如电光般闪逝在密林深处。
今日清晨,有属下前来禀告,数名风云堡弟子于昨夜凭空消失,他就觉得不对劲,定是有危险的东西隐藏在暗处,一路追寻过来,果然让他找到了这些弟子残留的遗体。
草丛中一滩一滩的血渍散发着恶臭,那些可怖的尸块他都不忍再去看一眼,只是疾风般追向血鬼降逃窜的方向。
最终,沐易航在山间一处竹舍里截住了那只鬼降。
他推开那户虚掩的竹门,屋内已是支离破碎、血肉横飞,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腥味。
微微掩了掩鼻,他沉静的目光从壁上新溅上去的人血上一扫而过,投向了屋顶。
此时,耳边忽然有腥风呼啸扑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迅速的冲向门口。
风云堡少主已经出手,那一剑无形无迹,细长的光芒一闪即没,然而凌厉的剑风却斩开了空气,在竹屋和门口之间割裂开一道无可逾越的无形屏障。
剑风中,血的腥味陡然浓重,红影一闪,被逼得从门口方向反跳回屋中。只见一个半人高的血影如同跳丸般在房中瞬忽来去,发出低低的嘶吼,刹那间又逼近过来、要夺门而出。
诛神剑在沐易航手下挽出一片白光,如流星泼地,将所有的腥风挡住。
血鬼降屡次想夺门而出却被拦截,怒极,凄厉的叫了一声,仿佛被什么刺中,陡然一跳三丈,直向上撞上屋顶、屋梁被狠狠撞穿,然而鬼降的去势却依然凶猛。
它刚刚消失在屋顶的洞中,却立时在外面发出了一声更凄厉的叫喊。
“扑”的一声,沐易航看见它从撞出来的洞中重重地掉落回屋里——然而,令人诧异的是、掉下来的鬼降身上多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卍字印记。
是何人在外施法?
那血鬼降被强大的阵法定住,丝毫动弹不得,转瞬间,爆为一滩恶臭的血沫。
沐易航迅捷出了屋,回头观望,只见旭日东升的屋顶上,一袭紫袍阔袖,手掌结印,临风而立。
那是,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此人应该是夜冥座下的色使阿音。
白衣公子心念一动,暗自警惕着。
屋顶上的阿音却一动不动,只是极轻极轻的苦笑了一下,自语道:“蓝雨,我也算是为你报了仇,你且安心去吧!”
沐易航点足飞掠,落到他身侧,阿音却振开双臂,急速往屋角飞退。
在瞬移消失的时候,阿音淡淡地留下了一句话:“沐少主,我在光明神殿等你,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沐易航的眼睛里有错愕的光芒一闪而过,然而很快又回复了平静。
剑在他的手中,不自觉地握紧,他凝望着朗朗晴空,眉宇间忽然出现了压倒一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