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中,李言棠从山路中走下来,来到山脚下久违的家门前。
屋中爹在喝酒,娘在骂,一如几年前,他们依然刁钻苟且,活不成个人样子。
李言棠没有打开院前的柴扉小门,落魄离去。她踱在泥泞的小路上,猛然发觉,天大地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她想起姐姐,慢悠悠朝同村的姐姐家走去。
来到柴门外,只听屋内是个陌生女人的说话声,姐夫也正扯着嗓门和那女人吵嚷。
“我姐呢?”李言棠走进门。
周老三已经听屠户卢说李言棠成了副将军,得胜还朝,但他心里有愧,就没敢随同李言棠的父母前去讨赏。
“你姐……”周老三支支吾吾,说不成话。
“这女的是谁?”
被李言棠指着的女子冲上前来。“你又是谁?这深更半夜的,跑我们家来和我丈夫眉来眼去,你是不是找打?”
那悍妇伸手就操起的烧火棍,要朝李言棠挥来。
李言棠一个转身,侧手掰过这妇人的胳膊。
“哎哎,疼!你不怕我告官吗?半夜私闯民宅,还打人!”
李言棠手劲没有放松半分。
“我姐呢?”她又厉声问道。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周老三能惹得起的人。且不论她如今是官家人,单说这身手,方才微微这么个转身就擒住了自己的婆娘,周老三此时胆战心惊,连连称饶。
“你快放开她吧。她是我新娶的婆娘。你姐她……”周老三说到半截,又说不下去。
李言棠放开那恶妇,手里夺过烧火棍,恶狠狠地盯着周老三。“我姐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你姐去哪儿了,她离家出走了……”
“什么?”李言棠不敢相信。她心想,一定是这周老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若不然,姐姐如此看重家庭的人,怎么会轻易离家出走?
她用棍子抵住他的喉咙。“快说,我姐姐到底怎么了?否则,我让你去见阎王!”本就心情不佳的李言棠,没有心思和他周旋。
“咳……你松开我,我说,我全都说。”
周老三被李言棠逼得只得说出实话。原来,早在四年前,他赌博输了钱,家中已无钱财,他就把女儿拿去卖了抵债。长姐李千艳知晓后,发了疯,和他撕打起来,然后走出门,说是去寻女儿,从此,再无痕迹。
听到这里,李言棠崩溃大哭起来。算算时日,姐姐离家出走应该是在她还在将军府时,若是自己那时候记得回来接姐姐,姐姐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姐!”李言棠跪在地上,不住地哭嚎。浣沄的事已经让她很伤心,如今,长姐又失踪,好像这世间对她好的人,一天之内,都离她而去。
她无法承受。
当年被打得站不起来,差点又患破伤风而亡,她都没有如此痛苦。身上的疼,吃点药能缓解,可心上的疼,却没有什么可医治的。
李言棠孤零零一人走在路上,看到漆黑的雨夜,忽然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诶?还真是二丫!”一位妇人走到她跟前。
李言棠的娘听周老三的媳妇说自己闺女前来闹事,就从小路追了上来。
“你是良心发现,来给我和你爹送钱的吗?”李氏老妇丝毫没有看到女儿的脸色不对。
“你到底是什么心肠?姐姐都失踪了,你们为何不去找?还去将军府闹事,现在还来我这讨钱?你们就一点都没有心吗?我和姐姐也是你的骨肉啊!”李言棠字字泣血。
“都嫁出去的人了,有什么可担心的?那是她自己走的。”她娘丝毫没有担心女儿。
“我没钱,你走开。”李言棠冷冷地推开她。
“我不信!我自己找找。”说罢,李氏就搜李言棠的身,找了半天确实没找到半个铜板,但她摸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她掏出来一瞧,是块玉,黑夜中看不清玉质如何,所以,她眼睛贴近了看。
“你还给我!”李言棠一掌从下劈到她娘的胳膊上。
“哎呀!”吃痛的李氏抬手就打了李言棠一巴掌。“翅膀硬了是不是?还敢打爹娘了!你再打一下试试?你再能耐,也是我生的娃,还敢反了天?”李氏咄咄逼人。
李言棠揣好玉佩,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朝村口走去。她娘见她身上也没什么钱,而且一脸落魄相,骂了几句,就回家了。
村口的大槐树依然亭亭如盖,仿佛时光从未变过。但站在树下的李言棠心里明白:一切都变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坐在树下,刚憋住没一会儿的泪水,又倾斜下来,模糊了视线。
水帘中,眼前出现一道人影,牵着一头毛驴。
她抹了抹眼睛,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李展鹏。
“你来干嘛?我没有钱,你不用费劲来搜身了。”李言棠没好气地说。
“二姐,我不是来向你要钱的。我现在给麒麟镇县丞做书案,已经出来自己做事了。我小时候不懂事,对不起你。”李展鹏一反常态地说。
李言棠擦了擦眼睛,仔细看去。被夜色笼罩的李展鹏戴着斗笠,身形比记忆中的高大许多,说话不疾不徐,也很有分寸。
“你进了官府?是考上了?”李言棠站起身问。
“没错,我去年考中了举人,后来得夫子推荐,就进了麒麟镇的官府当差。”李展鹏走到她近前。
“今天我休息,又下了雨,本来不想回家,后来想回来给爹娘送点钱,才回来的。刚才我回到家中,听见娘说你回来了,你没到家就去找了姐姐,没找到,正生气。我猜你可能没走远,就牵毛驴过来找你了。”
李言棠点点头,没有说话。
“二姐,你是不是担心长姐,所以,正难过?我来找你,就是为这件事。”李展鹏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图。“我方才草草画的,可能不那么准确,但它能帮你找到长姐。长姐并没有失踪,你放心!”
“什么?你说你能帮我找到姐姐?”李言棠不敢相信,昔日里仗着爹娘疼爱而经常欺负自己的弟弟,如今有这般体贴人的心意。
“去年,我通过京兆府的关系,找到姐姐了。姐姐四年多前寻到小梨,就阴差阳错一直留在了买小梨的那家。那买家是对老夫妻,待姐姐和小梨都很好。因为怕周老三再去把她们接走,所以,姐姐一直隐姓埋名,也没有回来过。我找到她们以后,看过她们几次,但也怕周老三知道,所以,就连爹娘我都没告诉。”
李言棠看这弟弟送给她的地址,图上画得有些潦草,加上雨淋,也看不清是什么地方。
“你直接告诉我在何处吧,这图看不了。”
李展鹏小心地把图收在袖子里,生怕遗漏李千艳行踪的半点痕迹。“城北凌垣镇的西郊外,有个小村子,叫西斜陆里,村子挨着大山的最里面,有户人家,门前有四棵梧桐树。姐姐就住在那里。你过去的时候,千万要留心,别让别人看见你,若是有人看见你,你就说自己是去买药的。那老夫妇平时上山采药为营生。千万别说去找人的。姐姐在那里都很少出门,怕被人认出来。”
嘱咐完,李展鹏将毛驴的绳子递给了李言棠。她点点头,接到手里,骑上毛驴离开。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李言棠只身找到弟弟所说的那户人家,已是半夜。
一老妇撑起伞来应门。
“婆婆你好,我是李言棠。能否让我进去,我想看看我姐,李千艳。”
老妇人瞅了瞅四周,确定只有李言棠一个人,才放她进了门。
李言棠来到茅草屋内,西屋里有位老大爷也出来查看,东屋帘子一掀,李千艳走了出来。
“呀!二丫!怎么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李千艳十分惊喜。
两位老人见这刚进门的小丫头确实是干女儿李千艳的妹妹,也都放下心来。一个忙着给李言棠找来干爽的衣裳,一个忙着烧水给她驱寒。
李言棠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坐在床边,和长姐聊起了过往。
“你这是怎么了?我听说你当了副将军,好不威风呢,怎么现在一个人到这里来了?是展鹏告诉你我在这的吧?”
李言棠点头。“我和将军闹翻了,一个人跑出来的,不想回去了。”她的话语间,是无法遮掩的难过。
“小梨都长这么大了啊。我记得我走时,她连坐都不会坐呢。时间过得真快。”她盯着熟睡的外甥女那甜美的脸庞,不由得感叹。
“是啊。一晃好多年都没看见你了。”李千艳握起李言棠的手。“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千言万语,李言棠想把自己的所有遭遇到讲给姐姐听,但话到嘴边,只有一个字。“姐姐,你呢?”
李千艳为睡梦中的女儿理了理额间碎发,十分满足地说:“我也挺好。你被送去将军府不久,我就从家里跑出来了。那时,周老三把小梨卖给了个人贩子,我害怕极了。我这一辈子,最宝贝的,就是你和小梨,其他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追了很久,找了很久,后来,追到这里我体力不支,晕倒了,被干爹干娘救了。他们听说我在寻找女儿,就极力帮我打听,后来,他们打听到小梨的下落,就在小梨被送到湖州之前,他们出了两倍的高价,买下了小梨。然后,我和小梨就一直留在这里。比回周老三家,幸福多了。我带着小梨平日里上山陪干娘干爹采药,也能赚点钱花,日子虽然清苦些,但总算安稳。小梨很喜欢阿公阿婆,看着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我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李言棠也为姐姐感到高兴,虽然曾经受苦难,但如今,姐姐的生活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她低头仔细瞧了瞧外甥女小梨,发现小梨的后脖子上贴着块膏药。
“小梨这是生病了吗?”
“不是的。这个啊,是干爹和干娘为了驱蚊虫贴的偏方。干爹干娘说,等贴完几副膏药,再点一点草药,小梨就一辈子都不愁被蚊虫咬了。”
“还有这种偏方呢啊?真好。”李言棠见姐姐一脸祥和宁静,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下。